20、番外·千里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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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密林遮天蔽日，茫无边际。他走在满地厚积的溽湿落叶上，每一步都走得飘忽不定，好似踏着的是一片无底泥沼。没有光，甚至连一丝风也没有。路在哪里？前面是什么方向？不知道，都不知道。
那是什么？前方目力所及的最远处，忽然现出一块灰蒙蒙的影像，隐约有微茫的光从那处透来。他抬手半遮住眼睛，在适应了这点久违的光亮后，辨认出那是一个人的背影。瘦削、颀长、似乎一动不动，又似乎被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刮得摇摇欲倒。
微光渐渐转明，照出一条依稀可见的羊肠小道。他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沿着小道踉踉跄跄地向前去。道路尽头那个背影却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反而径直走远，灰蒙蒙的影子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深地溶化在黑暗中。他朝着那背影极力地伸出手去，够不着；他张大口想叫，叫不出声。他心中只觉说不出的慌乱和恐惧，情急之下拔腿便奔。眼前交错的树影却霎时化作重重幽魂，挡住他的视线。林间雾霾中似凭空生出无数触手，死死地缠住他头颈手足，令他动弹不得，几欲窒息。突然脚下剧震，大地仿佛裂开一条巨缝，他一脚踩空，陡地坠入一片刺目的白光中……
“啊！”阿昙猛地惊醒，身子一歪，发现疾行的马车骤然止住。他茫然地直起脊背，便觉一只温软的手抚上肩头。
“又发噩梦了？”
“没。”他本能地否认，揉揉惺忪的眼睛，见一旁陪侍的婢女咕哝着捂住前额，忙抬起头，“阿娘，你没事吧？”
母亲没答话，注视着他，抬手替他掠开几绺被冷汗粘在额上的碎发：“出那么多汗，从小就这样……”
阿昙有点难为情，努力挤出个安抚的笑容，转开视线。绵绵下了半日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车窗上一片明亮霁光。
车外一阵喧动，马蹄声已来到近前。
“夫人与二位小郎君受惊了。”
阿昙认得这声音是率队钦使身边的亲随。母亲隔着车帘和言道声“不妨事”，来人又告了个罪，自去向车夫查问。
透过窗帷缝隙，阿昙看见整个行进的队伍都随之止步。车马响动和嗡然人语交织出短暂的嘈杂。所幸这突然的颠簸看来并未损及马匹车具。稍作料理后，只听一声唿哨，车马重新起行，速度又渐渐快了。嘈杂片刻的队伍复归安静。一时间只闻车声辚辚、马蹄踏踏，重复起落，似乎还带着回音，越发衬得万籁俱寂。雨后郊野上的驿道似萦绕着一缕轻雾。道旁杂花缤纷，远村炊烟依依，一直延向身后青绿的南山。这时阿昙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一缕极低极细的鼾声，在周遭的静谧中分外清晰。
是对面乳母怀中酣然沉睡的阿迦。阿昙简直有点羡慕弟弟如此好睡。适才的小小变故显然一点也没惊扰他的好梦。也不知是梦中见到了什么趣致的玩意儿，阿迦含糊不清地呢喃两声，忽的挥舞几下胳膊，小脸在乳母前襟上蹭了蹭，又沉沉睡去。细微的鼾声竟益发地悠长。
愣了愣，这下子，阿昙真心地笑了，并且看见母亲脸上也露出难得的微笑。
乳母轻轻拍着阿迦，压低声音道：“今日赶这许多路，小郎君真是困得狠了。”
可不？
自黔州出发，这趟两千余里的路途，他们走了不到一个月。脚程不算慢。往日行路虽急，但到得这个辰光，队伍总已寻到驿馆歇宿，饮膳住处一应安排妥当自不必说。今日情形却大是不同。午间至灞桥驿便只略作整顿，用些饭食、喂马添水后即又上路。申牌时分过长乐驿更是须臾未停，冒着细雨匆匆下了坡。任是阿迦往常那好动之极、扒住车窗连看带问闹个没完的精神头，不免也熬不住这光景，倒头呼呼大睡。眼看天色向晚，车马驶得更疾，仿佛能听见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因为此行的目的地就在前方视线远端，每赶一步，就离它更近一步。
此刻夕晖异常明亮，照着那高耸的巨大城池熠熠闪光。远近强烈的明暗对比一时令阿昙什么都看不真切。直到近城门处，才辨出都城外郭土黄色的轮廓。
斜阳酽红如酒，半悬在城头。他突然觉得眼花。
“长安到了。”
在城门下往来的喧嚷人声中，母亲轻轻地说。
车马沿着通衢大道驶入长安正东面的春明门，一路向西，行至安化门，再往北折入诸台省寺局所在的皇城，最后抵达承天门街东侧的宗正寺官署。早有小吏在官署外迎候，引着一行人自角门而入，穿过几进院门，停在宗正寺的别馆内。
这便是母子三人今夜的宿处。
宗正寺掌皇室宗亲属籍，不比鸿胪寺有专为外蕃使臣辟置的客馆。这别馆不过是官署大堂侧出小小一进院落，平日供官员夜间当值休憩之用。此时执事属吏已着人将东边一排厢房打扫停当，并拨了几名粗使仆妇守在廊下。车马一到，自有人上来领着婢女们安置一干细软物事。
“夫人与二位小郎君旅途辛苦。今日天色已晚，暂请在此委屈一宿。”前来黔州宣谕恩诏、并护送母子三人回到长安的天子钦使陪他们入到正室，很是歉意地解释。
“少卿言重了。此行诸多偏劳，已是感激不尽，何来‘委屈’二字？”母亲款款欠身。
对方连忙还礼，口称“不敢当”，顿了顿，道：“某尚需入宫参谒圣驾，复命请旨，恕不能多陪。”
母亲答了声“是”，又向阿昙招手道：“来向长孙少卿行礼致谢。”
阿昙上前躬身长揖，依着母亲素日教导的口吻：“多谢长孙少卿一路照拂之情。”
钦使侧过身，伸手将阿昙扶起。不知是鞍马劳顿还是薄暮的熏染，他白皙团圆的脸上，无端浮起一丝哀愁的神色。
钦使姓长孙，讳冲，官居从四品宗正少卿。
这个官衔的含义对于阿昙来说是纯然空白，但钦使本人则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回事。阿昙悄悄凝视着他——除了眼角鼻翼间隐隐添了几丝细纹外，那张看起来好脾气得太过醒目的脸，几乎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甚至连此刻那哀愁的神色，也像极了自己上一次在长安看见他的样子。
那时自己也与现在一样，突如其来地搬离了家。只是局面还要混乱得多。先是半夜里被阿娘叫醒、带去一个不认识的地方，然后莫名地哪里也去不了，偶尔还会有从阿翁那里来的宫人向阿娘说一些奇怪的话。过了许多日子后，有一天，终于可以出去玩了，阿娘说：阿昙，我们去看姑姑。
他记得那是夏天快要过完了，长安的夜色已开始透出湿润的凉意。长庚星低低地挂在西南方的天幕上。姑姑家庭院里的木芙蓉红红白白开了满树。长孙少卿——不，姑父——从屋里走出来，掀帘子的动作轻得像托一只琉璃盏。他就那么站在台阶上，默默地望着他们母子，过了一会儿，哑着嗓子道：“她知道你们要来，一直不肯睡。”
母子俩进屋时，姑父仍然静止不动地站在台阶中间。那微垂着头的背影有一种令阿昙无端害怕的气息。他紧紧贴在阿娘身后，盯着屋门内的屏风，连原本想问的一句“元绪在哪里”也生生咽了回去。
绕过屏风，姑姑躺在内室的榻上，斜靠着隐囊，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像长庚星一般亮晶晶的。“哎哟，小象真要长出长牙了。”她指着阿昙刚刚脱落一颗下颌乳牙的豁洞，低声取笑。
阿昙被她笑得脸一红，黯淡的心绪却顿时又雀跃起来。真好！除了一直没能起身、说话时不时喘息外，姑姑与往日并没什么两样。他欢欢喜喜地向姑姑问了安，便由婢女领着寻元绪去。——春天里元绪显摆过一回新养的五色鹦鹉，阿昙便一直念念不忘。
岭南新贡的龙眼，在井水里湃了半日格外清甜。阿昙守在窗下，拿碎龙眼肉喂架上的鹦鹉，热心地教它说话。元绪便趴在一旁的条案上，一边唧唧喳喳地闲聊，一边将剥好的龙眼一粒一粒递给他。
这些事阿昙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当时，姑姑看上去分明很好，一切都好——为什么后来……
有太多的“当时”与“后来”之间，是说不出为什么的。
后来阿昙跟着阿娘回去了，再后来，他们一家人离开了长安。在此刻眼前的长孙少卿带来至尊的恩赦诏书之前，阿昙已经在黔州度过了三个冬天。他简直快要忘了这座都城的样子。
但现在，它又以不可拒绝的姿态，重新闯入他的生活。
“哇——呜呜呜……”
阿昙被弟弟响亮的啼哭惊断了思绪。终于睡足醒转的阿迦面对一片陌生的环境和面孔，突然放声大哭，哭得比初离黔州那晚还要凄惶。母亲将幼子从手忙脚乱的乳母手中接过去，轻声哄了好一会儿，阿迦才从渐低的哭泣中哽咽出几个字来：
“……要回家……”
这突兀的悲声令众人都是一怔。母亲低了低头，继续轻声安抚，终于止住阿迦的抽噎，交给乳母抱入里间，结束了这场短暂的尴尬。她理理衣襟，复向长孙少卿行礼道：“稚子不晓事，怕是误了少卿公务，幸勿见怪。”
“夫人哪里话。”长孙少卿客客气气地还礼，然后，似乎也不知该说什么，默然片刻，道了声：“某先行告退。”
阿昙正与他抬起头的目光相接，省起自己应该与他说道别的话，一时脱口而出：“姑父走好。”
话音好像细针落进了一池静水，明明没有任何回响，他却能察觉到四面扩散的震荡。
阿昙不敢看母亲，便局促地觑向姑父。他脸上看不出神情，只抬手在他肩头摁了摁，慢慢往屋外走去。
“阿嫂，”他跨出门槛，忽然停下来，半转过身，“得见你们无恙归来，我总算替丽质了却了一桩心事。往后，请多多保重。”
母亲凝视着他，郑重点头：“驸马放心。宅家子厚意，定不相负。”
车马声渐渐远去。暮色愈浓，六街闭门的禁鼓声次第响起，残阳缓缓沉到连绵宫阙的背后。
这是贞观二十年三月末的黄昏。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番外·千里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