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十三 ...

  •   贞观六年闰八月二十七,车驾抵达麟游。天台山麓错落的宫殿遥遥可见。
      那是我一生中最平淡无奇的一次九成宫之行,平淡得像一汪清水,在多年后那些浪涌掀天的时刻,总是不由自主地印上心头。
      同样深刻如錾的记忆,是关于这份平淡里、意外“奇”出的那么一点点波澜。
      父亲在延福殿召我谒见,一番如日常在朝中的奏对问答后,打发我去向母亲问安,留下随行的一众臣属继续议政——东宫辅教之事,毫无疑问也属朝政之列。
      我半点不犹豫地告退。
      深秋的风被微温的阳光烘着,在参差的山岩与高阁间鼓荡,有着令人舒畅的萧瑟气息。
      遣退了近身侍从,沿着依山迤逦的长廊一溜小跑,跑过一个转角,我陡地刹下脚步。
      五六位锦衫绣带、衣袂翩跹的宫装女子在亲随簇拥下,相偕自母亲所居的排云殿侧门行出,一路言笑不绝。隔着草木掩映远远望去,还能很分明地认出中间身形修长、梳凌云髻的是韦贵妃,其余几个看侧影也是后宫名位较尊的嫔妃,身边携着约略像是各自女儿的稚龄少女——反正父亲的庶出公主我从来没认全过。
      借着廊下檐柱蔽身,我很轻易地躲过一顿叙见寒暄的麻烦。等这行人走出视线,又疾往排云殿奔去。一直奔到正殿前庭、听见内侍吃惊得有点结巴的通传声,我才站定,整理衣冠鬓发,趋步入内,端端正正行礼下拜。
      母亲笑着招手让我上前坐,端详一眼便微诧道:“怎么这天气还满头冒汗?”
      早就像黏米一样黏上来的丽质立刻首告:“还用说,当然是一路跑的呗。”
      “这么大了还不安分!”母亲语气微沉,向袖中取出一方丝帕来让我擦汗,眼里却仍是温暖的笑,“可见你一个人在东宫是如何的闹翻了天。”
      “孩儿怎么敢?”我信誓旦旦地道,“孩儿留守长安,上承父皇母后旨意,下从保傅重臣讽谏,不敢有丝毫差错。母后不信,问遂安夫人便知!”
      “是么?”母亲只是微笑,过了一阵方柔声道,“那你慢慢行来,晚到片刻,又有什么要紧?山间不比京中,这么跑法,冷风伤了肺、气疾复发可怎么好?”
      丽质忽然格格一笑,挑起眉毛,拿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眸瞅着我:“大哥要再跑快一点才好呢!来迟这一步,就错过了方才四哥卡在殿门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好场面。”
      “哦?”我这才留意到下首的青雀。看来一直保持着的规矩坐姿,在丽质的调侃下不自觉地左右蹭起来。
      欠身略作一礼,我回头忍着笑故意问:“怎么?难道四弟在母后跟前还有什么为难事?”
      “没什么,没什么。”丽质也装出沉稳娴静的神情,“四哥每日都来向母后请安啊,只不过今日……”
      溜了母亲一眼,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笑生两靥:“今日母后本是见外庭的木芙蓉开得格外好,一不小心邀了几位内命妇来闲赏叙话,嘻嘻,一不小心,也邀上了奉诏伴驾的阎家小娘子……”
      她一行说、一行笑得如风吹银铃。而几次张口想要打断却显然不知拿什么话来打断的青雀,胖脸越发憋得像刚从茜草染缸里捞出来一般。
      我想起先前在回廊下远远望见的那群花团锦簇的女子。原来那些稚龄少女里的某一个,就是与青雀约定婚姻、令他一打照面就得遵照礼法惟恐回避不及的未来越王妃,以外命妇身份伴驾的阎立德长女。
      原来一向惟恐自己不够聪明外露的青雀,也会有这么傻头傻脑的时候。

      阎氏出身关陇勋贵,父子三人历仕前隋与本朝,皆以技艺进身。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旧姓高门,但论起阎立德母亲是北周武帝之女这一层,跟祖母倒也算不太远的亲戚。阎立德现任工部将作少匠,官职不显,但在武德年间为尚衣奉御时,对冕服典制多有创设,因此也颇得父亲赏识。他自己擅营造又工绘画,父亲自下诏修缮九成宫以来,闲时也常召他谈论。其弟立本画技声誉更隆,武德时即供事于天策府,十八学士像便是其手笔——说起来这大约也是父亲看中阎家的另一大缘故。春天里父亲尚在长安时,据说某日与阎立德谈得兴起,问到其家中情形,听说他长女幼承家学,年方十一亦颇识丹青,一高兴便道:“我儿青雀文才不俗,与令爱倒是一对佳偶!”
      越王泰聘阎家长女为妃的事,便这么一言定了下来。
      诏书颁下后,丽质拉着我悄悄道:“听说阎少匠家小娘子容貌生得好又很聪明,所以母后虽然叹说未免定得早了些,却也没什么异议。哎,真想赶快见一见她到底什么样!”
      她伸出一根手指点着下巴,好奇心燃得双眼闪闪发亮。
      我看着她,摇头道:“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
      我把脸一板:“可惜舅父家的表姐妹从小便与你相识,唉,不免少了这番唧唧咕咕、探头探脑的乐趣。”
      “咦?她们有什么好……”一言未毕,丽质突然醒过神,满脸飞霞地瞪我一眼,摔手跑掉了。
      曾经那个怯生生依在我膝边,哭问“娘为什么还不回来”的幼弱女孩,是从什么时候起,有了小小少女甜美的风华?

      看起来,这场谑乐双方的力量实在太过悬殊。在丽质的连说带笑中青雀的脑袋已经快耷到地上,“我……我……”了半天,干脆放弃了还口的尝试,努力维持着一本正经的表情,冷不丁却向母亲投去求助的目光。
      “行啦丽质。青雀循规守礼,做的一点也不错。你自己成天顽皮不受约束,可不许去捉弄你四哥。”母亲终于插话开解,语意虽嗔,嘴边却也不禁浅笑盈盈。
      丽质一笑住口,冲我飘了一个得胜还朝的眼色。我还以微笑,旁观青雀伸袖拭汗,仿佛解决了极大的难题般呼出一口长气。
      然则,这有什么难的呢?
      倘若丽质这般眉花眼笑的谑乐是冲着我来,一句话便能连本带利讨回去——
      “回避有什么奇的——我又不是三天两头跟着舅父来晃悠的长孙冲!”
      当然,青雀是不会这么说的。青雀的确是循规守礼、正正经经的乖孩子——乖到真是有点无聊的地步啊。
      母亲闲闲地另起话题,将我近来的饮食起居并温养调理诸事悉数问了一遍,又拣我素日功课中生疏的一些考了几句。好容易缓过劲儿来的青雀便也有的没的插上几句嘴。
      这时丽质已想到了新的逸事,兴兴头头地向我汇报雉奴近来习字的成就,感叹他拿起笔来是如何的凝神专注,完全不像平时爱动来动去撒娇黏人的五岁小尾巴。又奇怪不到两岁的小十六为何那么沉得住气,坐在铺纸设砚的书案边从来没兴趣捣乱只自己玩自己的,平日雉奴要这么省事那该多好。接着喜道不过这下要甩掉雉奴就好办了,丢副笔墨和一本《千字文》过去,说雉奴乖把这个临一遍姐姐看你的字有没有长进。突然又想起什么,得意地说前日原想效仿王逸少悄悄从雉奴背后夺笔试他指腕,谁知太用力真夺了出来,还在他右脸上蹭了一道墨迹,索性给左脸也添一道,凑成一对小猫胡子倒也好看,扭头看一旁的小十六气定神闲地眨着黑眼睛,顺手再给她描一对……
      她说得欢怡自若,话音如环佩轻鸣。可我早已撑不住了,捧着肚子抽搐地倒在坐榻上。青雀刚辛辛苦苦恢复的端正坐姿在完全没法抑制的全身抖动中不幸再次崩溃。原本还不时嗔她一句“没个做姐姐样”的母亲,也在那两对猫须登场时“哈”地失声轻笑。
      “要……要是我呀,一定抢过笔来,先……先把你画成个魍魉小鬼!”我歪着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丽质道。她背着母亲,干脆就隐蔽地还了一个小鬼脸,
      “混账!狂徒!简直无法无天!”
      殿外突然炸响的怒吼,像九天上一个焦雷,正正劈中我头顶。
      瞬时安静的排云殿里,我连自己一骨碌爬起来站直身子牵动的袍服窸窣都听得一清二楚。
      就这么反常地安静了一瞬,外面才传来内侍明显战栗的唱声:
      “……陛下驾到——”

      垂头盯着父亲大步踏入殿来的脚步,一瞬间有点晕眩。我不是很确定,被他的勃然暴怒震得瑟瑟发抖的究竟是脚下地板,还是我的膝弯。
      难道——我真的低估了那帮老头?本能地依礼跪伏在地时,这竟是抢在任何担忧抑或恐慌的情绪之前、第一个闪出来的念头。
      告状能告到令父亲发如此之大的脾气,这份本事,倒是我始料未及。
      自三月十五御驾幸九成宫起,半年来天候也还风调雨顺;吐谷浑犯边受挫,焉耆王遣使来朝,西突厥内忧外患,新可汗也自请归附受大唐册封;四月勋旧襄州都督张公谨过世,五月魏征受命检校侍中,六月间,比我还小几个月的元亨突然病死在金州封地,这么一想尹德妃那女人可憎之余也有点可怜,不几日尚是孩提的庶出十二弟嚣也没了……也并不是很清闲无事的半年啊。
      脑子里飞快地翻过成堆的军政要务,没有任何纰漏差错。《赞道赋》的字句一面也流水般哗哗冒到心上,即使在父亲的严厉目光下高声朗诵,也不致会怯场忘词吧。
      一阵风过,带起耳边的发梢。父亲的身影霎时已跨到身前。我勉力稳住心神,抬头准备迎接他的风雷灌顶。
      可是,他完全没有理会跪成一线的我们,径直冲到母亲的坐榻边,砰地一掌拍在落地屏风上。屏风绢面的青绿山水便如遭地震般前后剧荡起来。
      “气煞我也!气煞我也!”他挥舞着胳膊厉声大喝,腰际佩饰叮当乱响,乌纱帽与素白襦裙晃得我眼晕。
      母亲静静地站起来,只是微一蹙眉,便用丝毫不减温然宁定的眼神,望向迈着大步踱来踱去、一脸急烈暴躁到只差跳起脚来的父亲。
      “魏征那老羊鼻子!我……我非要他好看不可!”
      啊?我直瞪着两眼,慢慢眨了几眨,又俯下头去——哦,原来如此。
      弄了半天,这次又是魏征。能令父亲发如此之大脾气的,到底,还是魏征。
      ——我就说嘛,那帮老头的斤两,我怎么会高估?到底,也不过是我在东宫规不规矩的“小事”……
      放松了心底绷紧的弦,并没怎么来得及细味这莫名涌起的思绪,眼前突然一花,父亲已一把抓过榻前矮几上的兽形小炉鼎。
      左右团团一转,避开母亲站立的坐榻前沿,他终于找到了发泄怒火的出气筒。哐啷一声,铜鼎砸到本就还在东摇西晃的落地屏风外框上。一人多高的屏风轰然倒地,无巧不巧正摔在东窗下的书案上。满案的毫管、宝墨、砚池、笔架、镇纸和整齐堆垒的书卷册页在唏哩哗啦声里一片狼藉。墨汁滴滴答答溅了一地,透出极淡的一丝百合香。
      殿角伺候的下人顿时慌得变了颜色。立即便有当值的内侍监领着宫婢轻手轻脚地上来,清理地上横流的墨渍、收拾七零八碎的残片并撤换那扇倒霉的屏风。
      “放肆!”父亲又是一声怒叱,顺势就是一脚。一个小宫女应声被踹倒在地,又立刻挣起来跪伏在父亲脚边,身上只是瑟瑟发抖,却半个字也说不出。仔细一瞧,她手中攥着半截被墨汁染花的镇纸,而父亲的素白纱裙下摆上,不合也正沾上了几滴尤为醒目的黑渍。想来是这小宫女在天颜震怒之下骤然乱了手脚,越忙越错,偏赶着这紧要关头闯出祸来。
      “蠢东西!一点差事都做不好,留你有什么用!”父亲一拂袖便冲殿外喝道,“来人!”
      “来人——”几乎在同时,另一个轻柔许多却其实听起来更加笃定的声音亦从这排云殿中响起,“传随驾司正来。”
      母亲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搭住父亲的手背。
      “宫人谪罚之事,向来有宫正、司正督办,陛下何必为一奴婢费神?”她笑了笑,轻轻往后一退,引着他一侧身,转开了那小宫女跪伏的方向。
      奉诏急急赶来的司正缩着肩趋上殿,匆忙一顾便跪到母亲面前。
      “此婢供事不谨,履职有亏,惊扰圣驾。你将她带下去,依牒取裁决罚,再来奏闻。”司正小心翼翼地应喏,领人押走了那全身犹如筛糠的小宫女——无论如何,这条小命看来是保住了。母亲淡淡一颔首,随即将战战兢兢伏在一旁、拿不准是不是该继续打扫差事的宫人们一并挥退。
      父亲始终背对着我们,肩头还在不住起伏。母亲转身握着他的手指,微微仰起头:
      “到底什么事?你慢慢说给我听,何必发那么大的脾气?”
      一声闷哼,父亲甩着衣袖箕坐到榻上,双手毫无仪态地撑着膝盖。
      “还不是那多管闲事的魏征!”他抬起脸,咬牙切齿地控诉,“你说说,咱们丽质的嫁妆是多是少,与他什么相干?他凭什么找上来指手画脚!”
      啊——哈!
      嘴角抽动了一下,我奋力埋低头,腮帮子一阵发酸——要在这种雷声大作的时刻忍住偷笑,真是很艰苦的事啊,尤其是一眼溜见身边丽质的双颊瞬时红得如经霜枫叶一般……
      丽质的婚事是在九成宫定的。跟青雀纳妃的意外相比,丽质的婆家是正如所有人意料的顺理成章,顺到连订婚这道礼节本身都显得有些多余了——有着一张酷似乃父的圆圆脸、温文敦厚像个小团子般的赵国公世子、赐郡公爵的长孙冲如果不是长乐公主的驸马人选,才真叫奇也怪哉。
      如果对这么一桩婚事都还能找出点说三道四的理由,就算发言者是找茬成性如魏征这样的人,那也足可道一声奇也怪哉了吧。
      母亲缓缓坐到父亲身边,并不答话,只是仍伸手搭在他手背上。
      “这个魏征,怎么就这么招人恨?我征战他要管,打猎他要管,连嫁个宝贝女儿他都要管!寻常百姓家嫁女儿,还要盛备妆奁风光大办,我堂堂天子御极宇内,难道连多给丽质点陪嫁资财都不行?丽质是咱们的长女,冲儿那边,无忌开府仪同三司是正一品的衔,他自然也比寻常贵家子要高出一筹,嫁赀隆重,那是合情合理之事!我就是要给丽质比七妹多一倍的嫁妆!哼,别说是一倍,便是再多几倍,又有什么不是?!”
      父亲一脸忿然地哼着气继续控诉,我不敢多看,只好又低下头,悄看丽质的脸越来越红,红得连目不斜视的青雀也朝她一瞄,嘴角便也不怀好意地抿起来。
      “亏我好言好语同他讲这么一大篇,结果倒好!那老羊鼻子半句也不听,左一个有违尊卑,右一个礼不容逾,非得拽着我收回成诏另拟旨意,摆明了要我难堪!哼!如此狂悖无礼,孰不可忍!孰不可忍!”
      母亲从容地听着,神色没有一丝异动,直到父亲除了忿然哼气外再没有话说,才轻声开口:“魏秘监坚称此举不合礼制,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能有什么缘故?还不是拿汉明帝的故事来说道!”父亲夹杂着哼气声的抱怨里,苦恼的意味不觉越来越重,“……汉明帝分封皇子时,曾说‘我子岂与先帝子等?可半楚、淮阳’,前史以为美谈。那老羊鼻子就拿这个来比拟丽质的事,说七妹是长公主,既加‘长’字,即是较之丽质的公主身份有所尊崇。情分深浅或可区别,礼相逾越却是决计不容……”
      他的话音渐渐小了下去。母亲便这么安静地注视着他,眼梢无声地飘起笑意。
      “魏秘监所谏在理。自来忠言逆于耳而利于行,纳之则俗宁,杜之则政乱,陛下一定也知道的,是不是?”
      父亲转头与她对视半晌,突然像是赌气地别开脸,牙缝里漏出一声:“……我可没为难他,还准他所奏了……”顿了顿,他继续没好气地念念有词,“要不然,你又得朝服盛装地跟我行大礼,说什么‘主明而臣直’来替他求情……”
      母亲长长的睫毛一霎,笑意慢慢地扩大到唇角,慢慢地越来越深。她垂下眼,伸出双手与父亲相握,声音柔暖如絮:
      “陛下也说了,咱们是嫁女儿,又不是学石崇王恺之流夸豪斗富,只要丽质嫁得好,嫁妆多一些少一些,又有什么关系?两个孩子都不是骄奢轻浮之辈,也不在乎这个。陛下往日赏赐兄长已是不计其数,难道冲儿还会教丽质吃苦受穷么?”
      拼命克制住捶地狂笑的冲动,我难得地与青雀相互挤挤眼,冲丽质扮出一脸认真的同情。
      “何况这话说起来,事涉永嘉长公主。陛下宠女儿固然是常情,可外人若不明事理、口口相传,一则恐伤了长公主心,二则有损陛下盛德,反为不美。再者,如今大唐虽国力兴盛、社稷清平,不比武德年间草创的艰难,但陛下即位以来励行节约,着力抑除朝野奢风。此次嫁妆若能从俭,恰是以身为范,岂非一举数得?”
      母亲这么娓娓说来,父亲俨然是彻底没了发火的词。拉长着脸磨蹭好一阵,忽一转头,小声地顾左右而言他:“……你在写什么?是不是被我弄坏了?”
      母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着殿角散落的一沓早已被横流的墨汁染得一塌糊涂的纸卷,眼梢唇角益发的笑如春风:“是我闲来随手写的几个字,不要紧的。陛下别再生气就好。”
      父亲握了握她的手,想想又光火道:“哼!都怪那魏征不好,非得跟我过不去!”
      这……虽然我十二万分同意魏征是个又臭又硬的老家伙,但这个罪名安得……也未免太牵强吧……
      母亲瞿然庄容,答道:“魏秘监这等正直社稷之臣,凡所进谏,无不是以义制主之情,尤其难得的是为人臣下,尚能不畏君上之威,仗义执言。我虽与陛下结发多年,说到这一层,也是要敬重钦服于他的。”
      她说着站起身,款款转到父亲下首,敛袂展袖,端然下拜:
      “妾身请陛下诏命,准厚赐财帛与魏秘监,略表妾身谢忱。”
      盯着斜前方不远处那一幅白纱下摆上的点点墨渍,我颇有几分认真地猜测——到底是它们比较黑,还是父亲这会儿的脸色比较黑?另外,如果魏征每次惹得父亲火冒三丈都能收获一笔财帛的话,计算起来,他是不是堪称当朝首富了呢?
      很长很长的一声叹气,父亲显是被打败得一溃千里,先前的怒火尽如泥牛入海,只剩一记苦笑。
      “罢了罢了,按你的意思办吧。你都不觉得委屈,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母亲低首微笑,上前又坐回父亲身边。
      “陛下还不放心,那便亲自问问女儿的意思好了。”她回过头,施施然招手,“丽质,过来跟你父皇说,你要不要那么多的嫁妆,嗯?”
      可怜的丽质缩得只差藏到坐榻底下。“丽质,母后传召你呢!”青雀不失时机地正色催促,我只觉自己腮帮子酸得就快抽筋了。她着恼地白了我俩一眼,终于还是一步三蹭地挨过去,一溜身便躲到父亲袖弯。
      母亲轻笑出声,父亲于是也开怀大笑起来,搂着丽质的削肩哈哈地直道:“你放心,父皇回头自会额外赏赐你阿舅和冲儿,管教你不少半点体面。那老羊鼻子再想坏事也没用!”
      而丽质,自然是什么欢喜谢恩的话都说不出,只把脸往父亲怀里藏。
      母亲摇摇头:“就会扭着你父皇。刚刚跟你大哥一起促狭的劲儿都上哪去了?”
      父亲笑着拍拍丽质让她坐起,抬头便把目光向我投来。
      “我正要问你呢——”他皱起眉头,掠了青雀一眼,不甚满意地打量我,“太医署开的药,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
      屏住笑容,我迟疑了半天,答道:“儿臣……都吃了。”
      “那为何半年不见又瘦这么多?”他语气越发重了,倒令我没头没脑地困惑起来——不是把冲魏征的余火往我身上撒吧?
      “哪里是瘦了?”母亲徐徐插话,“分明是承乾长高了。来,让你父皇看看。”
      我依言起身走过去站定,这才发觉自己大约真的长高了不少——站在坐着的父亲面前,我明显地是在俯视他的面容。
      他有轮廓很硬朗的眉峰,以及眼角飞扬的明亮双目。
      我忽有些腼腆,不觉低了头,悄悄抬眼瞅去。
      “是么?”他仿佛也甚觉讶然,怔了怔,再打量我两眼,才总算确定般地咳了一声。
      “长这么高,难怪一个人在东宫更会贪玩了。萧少傅他们可没少告你的状!”
      我顿时觉得自己在飞快地变矮,矮得就要钻进地缝里去。
      他却没有立刻说下去,停了好一会儿才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庶子的《赞道赋》你读过了?”
      我忙打点精神:“是。儿臣用心研读,已能背诵。”
      父亲这才稍露霁色:“这就好。以史为鉴,可明兴替。李庶子此文列数历代储君得失,大有见地。其中的分寸,你可要好生揣摩。”
      我赶紧称是。他又停了一会儿,似乎忖度着慢慢地道:“辅臣们的谏言嘛,有时候也……不过,终归是不能不听的,嗯……”
      这最后一句的郁闷之意是如此昭然若揭,令到母亲也不禁侧头一顾。看着他略有些失神的模样,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继续称是。
      他遽然回过神来,朗朗一笑:
      “倘若不听,那便找不到魏征这样撞了南墙也偏不回头的社稷之臣了!”
      他笑得似乎开阔,我心头却蓦地生起一股怅然之意——
      若有一日我能手握天下大柄,难道也一定要有这般郁闷无奈的失神时刻?
      看着大笑的父亲和一旁唇角微翘的母亲,我想这个问题对他们而言根本不是问题。
      他们是一定希望我这样做的。
      我忽然有些寂寥。

      而父亲这会儿已经完全顾不上理会我的胡思乱想,牙痒痒地满腔都是对魏征勾起的旧恨。
      “这个魏征,要大唐天子白受他的气,可没那么便宜的事。”他向着母亲,却更像是自言自语地发狠,“我就不信治不了他!”
      母亲保持着微笑不语,看了我们一眼,却露出一丝担心的神色。
      父亲摸着唇髭,自顾自地沉吟:“上次无忌跟我说,这老羊鼻子嗜吃什么来着?……对了,醋芹!”他一把抓住母亲的手,髭须都快翘了起来,“你知不知道,魏征嗜醋芹如命!哈,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母亲竭力镇定地抽出手,迅速转头下令:“承乾,你也该去瞧瞧雉奴他们。全都下去吧!”
      我很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可是,大唐天子的神机妙算,来得委实也太快了……
      行礼退向殿门的途中,父亲已长身而起,快步地来回踱着,连扬声向殿外的口诏都是掩不住的大喜:
      “快找无忌来——来人!即刻传长孙国舅入见!”
      其实,父亲也并不是那么郁闷无奈的吧?
      退出殿门时,最后一瞥他两眼发光的跃然神情,我不禁有点称意地期待着。

      次日,天子宴近臣于丹霄殿。
      丹霄殿楼高凌于千仞崇山之上,坐瞰林木兴蔚,珠璧交映,金碧相晖,向来是宴聚公卿重臣的堂皇之地,当然,也很适合发生一些正与御宴这种盛大场合相称的堂皇故事。
      例如本月中秘书少监虞世南作《圣德论》以进上。父亲十分受用之余,并没有忘记答谢一番,于是手诏示虞秘监说——
      卿所论太美,但朕德甚寡,恐有识者窥卿,为後人所笑。卿引古昔无为而治,朕未敢拟伦。比之近代,乍逾之耳。卿睹朕之始,未见朕之终,宜付秘书。若朕能慎终如初,则可为也。如违此道,不用後代笑卿焉。
      接着便赐他连同御史大夫韦挺、著作郎姚思廉、中书侍郎杜正伦等封事称旨的臣工酒宴,席间又殷殷勉励了一通“为君不易为臣极难”、“龙有逆鳞触则杀之人主亦然”、“卿等不避犯触朕岂虑危亡”的金玉之言。然后又各有封赏升擢。于是朝堂咸感,交口赞颂天子何等的谦谨求谏、居高不骄。
      是吗?
      “卿睹朕之始,未见朕之终”——无为而治的古代圣君,不必与之相较;建功立业的近代贤主,逾之更不待言。父亲真正在意的,说到底,只是他自己一生宏图的善始善终。又有何者堪与比拟?
      如果这叫做“不骄”的话,天底下真的再没有更骄矜自傲的言语了吧。
      我不禁窃笑。
      不过,既然臣工如此识趣,天子圣德昭昭,赐宴嘉赏,成全这个主明臣忠的堂皇故事,也还是很值得一为之举。
      换言之,若是故事中的臣工并不像虞秘监等人这般识趣,那皇帝陛下的赐宴……恐怕就远不会是那么堂皇了。
      贞观六年闰八月二十八日这次宴会,主角便是从来不知“识趣”为何物的魏征——以及三杯醋芹。
      应该说,那天的宴会,一开始之欢洽融和,还是颇为正常的。
      无非是觥筹交错歌喧舞动的阵势。酒酣耳热之际,父亲照例叫过侍驾最近的舅父闲谈,言及当年对魏征王珪等东宫旧臣不念旧恶拔擢用之以至今日是如何的无愧古人,顺便倒苦水说魏征每进谏不成辄对圣谕不予应对是何道理。一如往常,检校侍中的秘书监魏征魏玄成,拽出“尔无面从,退有后言”的尧舜之道,又给父亲上了一课。父亲却也仿佛忘了昨日刚受的气,反倒大笑着夸曰:
      “人言魏徵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适为此耳。”
      ……妩媚……
      好在那一瞬间我口里并没有美酒酪浆之类的液体。所以,我只是喘了喘气,看着那老儿完全没有气极呕血的迹象,干瘦的脸上现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神色,躬身一礼道:
      “陛下导之使言,臣所以敢谏,若陛下不受臣谏,岂敢数犯龙鳞?”
      诚实地说,我倒真有几分佩服他的应变与定力。甚至开始不甚有信心地猜测:也许父亲真的是在夸这长了只山羊鼻子的古怪老儿有某种与山羊鼻子无关的动人之处?
      然而这个时候,一名内侍非常凑巧地捧盘入内,来到魏侍中案前,与众不同地,特别进奉了三杯醋芹。
      好吧,如果说那羊鼻子老儿对着这据说酸香鲜脆的菜蔬、无法克制地大喜过望馋涎欲滴的模样,尚可视为天子体察臣意额外加恩的明证,那么,父亲趁着这当儿,一脸严肃、频频向他询以国计民生之事、打断他举箸取食的虚心模样……
      不得不说,舅父挖来的情报,准确得一针见血。
      而要与所有其他近臣一样,配合父亲这虚心求教的严肃脸色,若无其事地旁观这场好戏,我真怕会被自己的肚里暗笑给憋死。
      幸好,看着魏玄成语无伦次的对答,乘隙不断伸头拱肩地吞咽馋涎,一双老眼贪婪又迹近可怜地骨碌碌直往三杯醋芹上转,父亲带头撑不下去,前仰后合地捶床大乐起来。席间众人于是便如忽蒙御准,迅即爆发出轰然如雷的笑声。
      而在皇帝陛下恶作剧里劫打回原形的魏老儿随后浑然失仪地捧盏大嚼,以致食尚未尽而醋芹一扫而光的虎狼之态,当然是更把满场笑声掀得震天价响。
      自觉报够了仇出够了气的父亲,犹不忘捋着唇髭笑眯眯地追着定论一句:
      “魏卿向来自谓无所好,今日朕可看得一清二楚了。”
      而那老头大快朵颐之后,不慌不忙地放下杯箸,起身拱拱手,正容拜谢道:
      “君无为故无所好,臣执作从事,独僻此收敛物。”

      “那后来呢?父皇怎么说?”
      次日午后,倚坐在醴泉渠岸边凉亭内、听我转述这则头号趣闻的丽质,一边笑得打跌,一边大感兴味地追问。
      醴泉水源来得偶然,是四月间父亲在九成宫西城背阴处闲游时,无意中以手杖掘土而出,据称味甜如醴酒——大概的确比长安城里的水甘美许多。从泉眼处修石槛蓄水,然后通渠引流、修栏以护,向东穿过中宫正殿,再折向南沿着丹霄殿下直至门阙。
      据儒家传世的古纬书言,醴泉出于阙庭,是昭示“王者刑杀当罪,赏锡当功,得礼之宜”,可见是桩大大值得勒石以纪的国之盛美。于是秘书监魏征奉诏起草一篇《九成宫醴泉铭》,顺便秉其一贯作风,见缝插针地阐发了一段“黄屋非贵,天下为优。居高思坠,持满戒溢”的谏言。
      倒是东宫率更令欧阳询那个枯瘦得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老儿执笔誊录这篇铭文的书法,其渊停岳峙之气,比文章的意思要可爱多了。
      我出了会儿神,摇摇头一摊手:“父皇没说什么。后来嘛,宴饮甚欢,直至中夜方罢席——所以啊,公主殿下,我被你没事召到这儿来东拉西扯,眼皮都在打架呢!”
      丽质正折了一根树枝伸到栏外清流中搅动,闻言冲我一噘嘴,侧头想了想道:“魏征是胡说八道。”
      “嗯?”我着实吃了一惊。
      “父皇才不会是无为呢!”她伶牙俐齿地驳道,“要不然他为什么老叫那些大臣都来数落他的不是、挨了骂还得辛辛苦苦忍着?”
      泉水清亮如镜,倒映出红槭黄栌如云霞灿照的影子。绛色间白的木芙蓉大株大株盛开在回廊曲折的宫墙院落。时令已近霜降,山中比长安城里平添一层清寒。林表若有若无缭绕的雾气,衬得群山深远若不可测。
      我看着丽质忽闪的眼睛,点头微笑:“你说的对。”
      古远如尧舜那般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终成无所不为的圣人,真是值得效仿的吗?大丈夫在世,若真做到孔子说的那般“恭己正南面而已”,不必下席,便那么治其身而天下大治,固然可以垂范千古——
      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丽质,我没有告诉你的是,父亲在听到魏征拜谢的那句话时,忽然默不作声地敛了笑容,半仰起脸,目光越过满殿欢宴,投向了殿外幽黑不见尽头的远方和疏落星斗,久久地、再三地叹息。
      不要紧,公主殿下,这并不是需要你了解的事。
      模糊回想着昨夜父亲的神情,我慢慢地半仰起脸,学着他那样抬眼望向远方。
      所见之处,是烂漫秋阳下的群山,深青如黛,高耸如屏,环绕着宫阙台榭连绵,是如此静美难言的尘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十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