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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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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
畅春园。
康熙略带欣慰的同他最后选择的继承人交代自己为帝的心得,渐觉困倦,口齿逐渐模糊不清。
看着胤禛哀然泪流的模样,康熙勉强勾了勾唇,松弛的眼睑动了动,终究是无力的垂下,瞬间一生种种化作纷扰的剪影闪过眼前,他这一生人生百味皆有体验,文治武功皆有建树,能立于人间至高之处,百折无悔!
可是,为何此刻会有那么一丝悔憾从心底泛起,痛覆全身?康熙挣动了一下,却因身陷黑暗无力深思……
雍正二年十二月十四。
咸安宫。
圈禁在此十几年、历经两立两废的康熙朝二阿哥胤礽半阖着眼躺在床上,半旧薄锦披身,屋子里并无他人,只因新帝说了二阿哥要静养。
胤礽已然习惯了现在的安静,他能听到自己的身体在生机逐渐干涸的过程中慢慢衰亡的声音,他想起在这座宫殿里听到的那些事儿:他听说了弘晋的死讯,他听说了康熙对弘晰的恩宠,他听说胤禛和胤禩闹腾的水火不容,他听说胤禩败了,他听说康熙去了,他听说如今的皇帝雍正对他的弘晰很是照拂……
想起十几年来在这咸安宫里听到的隔绝在宫墙之外的悲欢离合,胤礽忽然很想癫狂大笑:这一世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如果最开始以为的、独属于自己的期待很早之前就已经被分薄给了许多人,最后给了另一个人,那么自己的疯魔,在这座城里拼上的一切,有意义吗?
如何不悔!
自以为起伏跌宕的四十几年人生原不过是操控在那人手中的一盘象棋,不过是棋子的身份在时时变幻……也罢,本来自己就是一无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皇阿玛给的:生命,身份,所有的一切都归属于这皇城的主人皇阿玛!呐,皇阿玛,儿臣舍了一切,最后助了你看重的儿子登上帝座,现在将命也还了您,便不再欠你什么了吧?
可是,自己这一生辜负的人何其多?
弘晰,弘晋,弘曣,弘晀……
瓜尔佳氏,李佳氏,林佳氏……
丫头们……
叔公,格尔芬,长泰……
儿子女儿福晋叔公舅舅,胤礽无能!护不了你们,终究你们也都成了朝代替换中的牺牲品……
何以相筹!
心痛似碎,曾经看清的一切的时候以为死去的心现在竟然还在痛,原来还活着,为什么我还活着!
胤礽没有流泪,只是慢慢合上眼。
单纯的笑容,真心的崇拜,小小的艳羡,一生最后的时刻,纷乱的记忆席卷而来,最终定格却是:毓庆宫那唯一一次小小的家宴上孩子们的笑脸。曾经和皇阿玛亲昵一处的日子早已模糊,皇阿玛的表情更是斑驳不可见……原来这一世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呵,哈哈哈哈哈……胤礽低低笑出声:大哥,你说得对,孤就是一个无能的蠢材,累及母族,祸及妻儿!!!
来生我绝不入这紫禁城,绝不妄念贪痴!
若神佛有灵,请听我愿:祈以我今后全部福祉为儿女妻妾换得富足安康!
雍正四年八月二十七。
破败房屋。
胤禟咬着牙蜷成一团忍着腹中绞痛,脑中浑浑噩噩,浮光掠影,不见踪迹,只记得滔天恨意,痛到极致时莫名忆起一句话:最是无情帝王家!
心中剧痛,衰败的身子扛不住心神动荡,胤禟呕出一口血,恍惚间唯余残念:惟愿来生不入帝王家。
雍正四年九月初十。
连日的昏沉忽然减轻,胤禩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唇角无力轻牵,没有睁开眼去看最后的落魄,闭着眼回想起一生苦难:托生帝王家,幸也?祸也?姿才品格不逊于太子,为何苍天如此捉弄,只为自己额娘那卑微的出身?
心中不甘愈发蓬勃,胤禩攥紧的双手无力松开,最后的纠结随了那幽幽一缕气息消散:来世,愿苍天莫要如此捉弄。
雍正八年五月初四。
胤祥挣扎醒来,恍惚听到帐外众人战战兢兢的叩首请罪声,又听到皇上震怒的声音:“……你们只会说有罪!朕要怡亲王安然无恙,你们只说自己无能!既然无能,朕留你们何用?”
胤祥心中一急,喉间发痒,再次呛咳起来。
侍从慌忙禀报,又勾起了帘子请太医进来看诊。
胤禛大步当先,握住胤祥另一只手,轻声唤道:“十三弟,十三弟……”
胤祥想勉强笑一下,说没事的,却被呛咳夺去了说话的机会,阖眼平复错乱的呼吸,勉强握握胤禛的手。
胤禛先是惊喜于手上的力道,然仔细打量了胤祥的面色,只得紧紧攥住胤祥的手,看了眼面色苍白垂眸致哀的太医,沉着脸挥手让人退去。
胤祥喘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就见室内只余自己和胤禛,有心安慰兄长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只道:“四哥——”这一出声却像是将全部力气都用尽了,只觉着眼皮沉重,胤祥瞬间释然,自己开始跟从这个哥哥就是为了从噩梦中醒来时手上的温暖,如今又会在这温暖中睡去,老天待自己也是不薄,只是,四哥以后就孤单了……
眼帘遮去最后的光亮,胤祥最后只听得胤禛的痛呼:“十三弟——”
四哥……十三下辈子还愿意做你的弟弟。
雍正十年闰五月十九日。
景山永安亭。
胤祉半倚半坐在床上,双眼半睁半阖,两年前自己接到晋爵的旨意时就已将后事交代清楚,如今情形,倒是应了自己的揣测,雍正喜怒不定的性子真是愈发毫不掩饰了,若是皇阿玛知道兄弟们如今境况——胤祉轻笑摇头,真是,临了了竟然又糊涂起来,他那位皇阿玛只会斥责自己这些人不知忠君,只会心疼他的继承人遭受的磨难。罢罢,这时候了还想着他们做什么。
胤祉瞧了眼侍从端进来的药,叹口气,接过,一饮而尽,白帕拭面,闭目平躺。
听到侍从离开的声音,胤祉唇角微牵,胤禛啊,你也快不行了吧,否则也不会做下这般容易落下把柄的事儿,可你折腾我这些年,怎么着我也不能顺了你的心思,那药苦得很,哥哥不陪你了哈。
将袖中药丸咽下,胤祉微微一笑,这药丸味道好,清凉甘甜……
这辈子畏首畏尾的太憋屈了,下辈子,绝对舍得一身剐也要拼一拼!
雍正十二年十二月十一日。
胤禔睁开眼就瞧见身边憔悴的福晋,环视一周见屋内伺候的侍从仍是不少,轻轻握了福晋的手,又闭上眼。
张佳氏一愣,继而将帕子掩在面上哽咽出声。
是夜,同胤禔圈禁在府中的小主子都被继福晋张佳氏唤到胤禔房中守夜。
侍从揣度胤禔面色,知他命不久矣,便站在门口候着。
几位阿哥格格按着远近年纪轮了班近前为胤禔拭汗。
天光微亮时,胤禔悠悠吐了口气,沉沉睡去。
一众人等面上哀色不减,却也只得回了各自居所。
说是各自居所,其实也是几人住在一个院子。厅中已摆好了膳食,这边的侍从不像胤禔院子里的侍从不好打发。将侍从遣了出去,年长的捏捏各人的手,拿起筷子,勉强笑道:“用膳吧。”
众人单手攥紧,忍泪举箸。
胤禔再醒来时已过了两日,觉着精神尚好,只身子无力,知道是回光返照之兆,示意守在身边的福晋将儿女招来,看看守在床侧的侍从,胤禔心中得意,不枉我以命相搏使得苦肉计,纳兰一族的藏银确实在我这儿,可是早就到了该得的人手里了,你的心思白费了!
胤禔将床前儿女一一看过,含笑合眼。
保成啊,下辈子哥哥再不和你别苗头了,你可也乖乖的别听风就雨的气哥哥了……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
胤禛听到弘历和弘昼在帐外同太医怯怯私语,那声音忽高忽低的让人心烦,不过,就算是弘历假装的孝顺也成,总比那个同自己呛声的不孝子要好。
听着外头声音减低了,胤禛的神识不受控制的开始回想过去,想起此生寡淡亲缘:养母早逝,亲娘偏心;阿玛严苛,兄弟不睦,唯一相处得来的兄弟又早早离去;子孙不茂,嫡子早亡,三子投敌,四子虚伪,五子荒唐,六子尚在襁褓……
胤禛只觉心中委屈,朕在位十三年,耗尽心血为了江山社稷,却只得骂名!老天不公,竟恣意捉弄!
来世,请母康父慈,手足和睦,安闲一生。
乾隆六年九月初九。
胤俄执拗的半坐起身,颤巍巍的接过侍从奉上的折扇,心中念起故去多年的兄长:九哥……
手中折扇式样颇有古意,瞧着却是崭新的,胤俄轻轻摩挲那扇上一侧留白,这原本是为了九哥备下的寿礼,却一辈子都没能送到九哥手里。
胤俄合上眼,听到侍从儿女的啜泣,心中却只念着那人。
九哥……
九哥,你下辈子可是还会记得弟弟?莫不是现在已投了胎?
九哥,你可不能没良心,不能抛下弟弟,先去投了胎!若是那般,可要弟弟如何寻了你?
下辈子咱们哥俩只要亲娘宠爱,再不多事……可好?
乾隆朝十二年二月初二。
胤祯酒酣醉卧书房,摩挲着皇子龙佩,恍入一梦,众人身形熟稔,虽只得见模糊眉眼,却是认得的,但瞧着那衣饰颇为怪异。
听不到众人言语,看不清众人表情,胤祯惶惶然间觉心神一荡,只想着:莫不是时辰到了?可是真是不甘心呐……
天光雷鸣闪过,玄衣阎罗立于云端,冷笑一声:准尔等所求。广袖一甩,众幽魂再坠凡尘。
阎罗踟蹰片刻,张开手掌,将掌心那缕幽魂引入那渐失生机的躯壳,叹息一声:愿君惜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