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三》梦湾

11、木叶偕逝尽抽丝

　　何骐已退入黄符之阵当中。季峒让木槿上前试探之时，木槿并未走得太靠前，也并未触动黄符之阵，所以季峒也并没探清降妖师的底。
　　何骐见到木槿，忽觉一阵奇怪，木槿只身前往，只怕不妙。他也难再故作镇定，便举起剑来，做警觉的姿势。但破绽便不知不觉露了出来。慕嫣然、何念筠、何禹震根本就没有来，他们都在家里，那三个是司空勖诘变的。降妖师皆是凡人之身，他们所修的法术乃是三界最低级别的法术，跟神族最高幻形术差着十万八千里。这六位降妖师当中也唯有司空勖诘的道行能做得到，能变出这行尸走肉般的三人来已经是很好了。
　　“怎么回事？”季峒看向木槿。
　　“许是慕嫣然和两个孩子不敢起身，总要讲尊卑的。”木槿随便编了些敷衍。
　　季峒拉过一个妖，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妖便从后面离开了树丛。木槿用余光朝那妖离开的方向看过去，觉得情况不妙。
　　“现在，可以动手了。”季峒微微一笑，“季森，放火。”
　　顿时，大火在南郊蔓延开来，无需风势助长，墓地四周隐去行迹的黄符闪起了微光。这便是季峒想到的黄符之阵的破解之法了？木槿心想，黄符再厉害，终究都是纸画的，纸总斗不过火。木槿已看不见何骐的身影。南郊火势如此之大，筠州城里的人或是躲在家中不敢出城，或是退入北郊。
　　“果然有阵法等着我们，看来妖帝陛下猜的没错。”季峒狠狠剜了木槿一眼。
　　此行的十二个妖为了此战已忍着多日未杀人，妖气亦散去许多。而他们不知道，木槿刚刚杀过人，妖气极重，足以被何骐嗅到。
　　何骐从袖中拿出一张黄符，朝着树丛的方向扔过来，那树丛里的妖便急忙散开。此时，是降妖师夺取了主动。韩寅泰、韩寅渊跳出来站在何骐前面，他们两个主修冰系法术，便施法灭了大火。火势渐弱，已不见慕嫣然、何禹震、何念筠身影，司空勖诘的法力撑不了那么久。不过战事已一触即发，要他们三人的假象也没什么用了。
　　“别让她跑了。”季峒冲季森吩咐了一句，便跳出了树丛，与降妖师正面交锋。
　　季森拉住木槿的胳膊，让木槿无法逃脱。这一行的十三个妖中，当是木槿道行最为低微，任谁抓住了她也是走不了的。
　　包括季峒在内上前去的一共五个妖，他们还不打算露出全部实力。降妖师中现身的也唯有何骐、韩寅泰、韩寅渊，司空家三位还未现身。
　　“韩大哥，依你看这几个妖的道行几何？”何骐低声问道。
　　韩寅泰道：“其他的不提也罢，倒是领头的这个少说有几百年道行。”
　　“哥，”韩寅渊道，“不如我们先解决那几个小的。”
　　“可以。”
　　与妖作战跟与人作战不同，不讲究什么擒贼先擒王。
　　季峒纹丝未动，他身后的两个狼妖两个狐妖朝三个降妖师冲过去。韩寅泰、韩寅渊布下阵法，顿时几排冰柱拔地而起，将四个妖挡在外围。其中一个狼妖以利爪大破冰柱，霎时间冰屑漫天飞舞。然后便是何骐一剑扫过所有冰柱，冰柱应声碎裂便化作利剑四散开来，让众妖无法近身。
　　韩寅泰道：“出黄符！”
　　一声令下，三人一同从袖中拿出一串黄符，黄符所到之处便是一道封印，将首先动手的四个妖全部封印。季峒眉心微微一动，他没想到降妖师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韩寅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出四支飞镖，那被封印的四个妖顿时灰飞烟灭。这应算是首战告捷了。
　　韩寅泰又以飞镖掷向季峒。季峒一个转身便把飞镖夹在指间。他只不屑地看了一眼，他接凡人的飞镖就如同大人接小孩的纸飞机一般易如反掌。
　　季峒将那飞镖又扔了回去，这次的速度可说是快了百倍。韩寅泰躲避不及，眼看飞镖就要穿喉而过，身后另一支飞镖飞过，两支飞镖相碰，擦出些许火花。季峒扔过来的飞镖落在何亚昭墓前的花上，百花瞬间枯萎。三人不禁吃惊，这毒太狠！而他们若知道真相只怕会更加吃惊，这毒竟然能使圣水浇灌之花枯萎，足见其狠毒。这便是季峒身上带着的毒，他是条毒蛇，五步蛇。
　　司空云宓在后扔出这支飞镖便暴露了她的藏身之处，她也只得现身。
　　眼看这战争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剩下的两树妖一狼妖一蝙蝠妖一鲟精也便现身。这时，司空云松、司空勖诘也现身。六降妖师和六妖对峙，这气息让筠州上空的天空都黯淡下来。
　　木槿在树后看得心惊，奈何季森还紧紧握着她的肩膀，她根本无法动弹。
　　一时间震耳之声不绝，墓地前已是一片乌烟瘴气，这是司空家的套路。何骐已趁乱从这烟尘中冲出，闪到季峒身后。十年前的那一日，他恍惚中看到了季峒的身影，仇人的身影在他脑海中分外清晰，他自问自己不会认错。
　　季峒几百年道行哪是吃素的，他早意识到何骐的偷袭，一个闪身便躲开。此时何骐已冲出了黄符之阵，无黄符护体，他凡胎□□还承受不了妖的一击。而司空家三人和韩家两人面对五个妖已无暇再估计何骐。
　　何骐从袖中拿出了所有的黄符，向前推进。季峒忙施法抵挡，让黄符无法接近自己，这样便无法伤他。随着黄符一张一张增加，季峒也力不从心起来。何骐找准了空当，从腰间拔出剑扔了出去，那剑郑重季峒左肩，顿时鲜血染红了黄符，燃起了阵阵黑烟。
　　那最后一张黄符是何念筠写的。何骐出剑本就分心，何念筠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又让黄符法力大减，这给了季峒可乘之机。一个乌黑的闪电劈过，何骐口中喷出鲜血，飞了出去。此时那五个妖已只剩两个，韩寅渊见何骐情况不妙，忙以黄符之阵护住何骐。
　　季森见季峒受伤也是分心，木槿趁着这空当挣脱了季森，飞进了筠州城。她终于会飞了。
　　木槿赶到何府时，见季峒最初派去的那个妖正要穿破何府周围的封印。何骐走之前以一己之力护住何府，受了重伤之后这道封印已是法力大减，被那妖一举冲破。
　　木槿见封印已破，便直接从何府后院翻墙过去。慕嫣然正带着何禹震、何念筠退往后院，她听见了大门口的动静。
　　“二嫂，快随我走！”木槿拉住慕嫣然的胳膊。
　　“何木槿！”
　　木槿听见这叫声，后背不禁一凉，来不及了！
　　“主子果然没猜错，这一切竟是你安排好了的！”
　　“是我怎样？”木槿生生迎上去。
　　“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话音未落，那妖已闪到木槿面前。
　　木槿忙伸出双臂挡住他一击，却也是极为仓促的。木槿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妖已经把木槿撇在身后，闪身来到慕嫣然面前。慕嫣然虽是手持一把焚玉剑，却也远抵不过妖的道行。忽然，躲在慕嫣然身侧的何禹震直直盯着那妖的眼睛，那妖竟怔住了。何禹震是个极有天赋的孩子，有时降妖师的一个眼神也能让妖噤声。
　　木槿看准了时机，从慕嫣然手中拔出了焚玉剑，插进那妖的腹中。焚玉剑终究是凡人的剑，那妖微微运气，焚玉剑便从他身体里飞了出来，伤口也瞬间复原。木槿被剑气击中，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口吐鲜血。
　　那妖伸向慕嫣然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倒下了。
　　他身后正是司空云松举着水弩。
　　这一战打得惨烈。余下的十二个妖中，唯有季峒、季森逃了出去，其他全部毙命。而降妖师中唯有何骐受了重伤，韩寅泰受了轻伤。
　　“三妹！”慕嫣然冲到木槿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韩寅渊将木槿抱到床上，搭了脉，道：“伤得不重，应该无大碍。”
　　司空云松和司空云宓见这一幕，一直站在原地不动。木槿是妖，他们此时也都心照不宣了。他们两个对木槿的身份还是微微忌惮的。
　　终于平息了。
　　何骐硬撑着身子跪下，“今日得报灭门之仇，多谢各位相助。”
　　“贤侄快快请起！”司空勖诘扶起了何骐，“你如今有伤在身，何况这本是我们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何骐缓缓站起来，眼前一黑，便要倒下。若不是慕嫣然在旁扶着，他恐怕就要直直摔在地上。
　　“贤弟有伤在身，先歇息吧。”韩寅渊道。
　　天仇此刻正在何府门外，看到了这一切。他还是没有插手，他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他只觉得，如今的木槿，越发不同了。

　　清晨，云雾缭绕，树林。
　　一阵一阵的阴风拂过木槿的后背，让她觉得身后丝丝凉气，萦绕在旁，无法摆脱。
　　她开始向前跑，一步也不敢停，仿佛身后有一群人在追她，阴魂不散。而她身后，其实什么都没有。可她的确听见了嘈杂的喊声。她觉得，他们要杀她！
　　她停下了脚步。悬崖！她曾从悬崖坠落。
　　身后的呐喊声愈来愈强，那些人好像在一步一步接近她。近了，近了，就在她身后。
　　木槿闭上眼睛，纵身一跃，坠入悬崖。
　　她怕。那一次，她身心俱疲，也没什么意识，这一次，却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万丈深渊的恐惧，是那么的真实。
　　“裂空——”她近乎绝望地喊了一声。
　　木槿猛地坐起来，两鬓已被汗水浸湿。坐在床边的是何骐和慕嫣然，那只是个梦。木槿不顾一一切地抱住何骐，断断续续地说：“二哥……二哥……我怕……”
　　“三妹，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何骐安抚着木槿，就如寻常人家的兄长安抚小妹一般。
　　木槿已睡了两天一夜。
　　何骐并未被伤及根本，有其他几位法力相助，他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韩寅渊略懂医术，替木槿把脉以后便道明她是惊吓过度一直昏迷了两日，否则以她妖之身这伤并不算重。木槿的确是惊吓过度，若是从前的她怎做的出这等大事？
　　有此一时，何骐几乎已完全放下了儿时妒忌和猜疑，从心底里接纳了这个妹妹。他已决定让木槿留在何府，尽力护她周全。
　　“三妹……”何骐见木槿平静了些许，便问，“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我不想说。”木槿摇摇头。
　　“不说便不说吧。三妹太累了。”慕嫣然为木槿递上一碗水。
　　何骐把枕头立在木槿身后，让她靠一靠，这样还舒服些。他又犹豫着问木槿：“方才，在梦中，你在叫谁？”
　　“谁？”木槿不禁疑惑。她细细回忆着那个梦，回忆着每一个细节。每回忆一次，便是一次惊吓。当她终于恍然大悟的时候，却低下头去。
　　“你好好休息吧。”
　　“二哥……你也是。”
　　等何骐走了，木槿走到小桌前，坐下来，沉思起来。她总觉得，这一战，事有蹊跷。
　　当木槿冷静下来以后，回头再想想自己这个仓促的计划，简直是漏洞百出。她凭什么一夜之间就倒戈？她又凭什么非得把何家赶尽杀绝？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妖都能看得出这里面的破绽，难道妖帝凭借近千年道行就看不出吗？他又为什么默许季峒去做这件事？这让木槿百思不得其解。她只知季峒和妖帝总算相熟，而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木槿是不知的。
　　慕嫣然的贴身丫鬟湘儿敲了敲门进了木槿房里，木槿跟她打过照面，也没说什么。湘儿把茶壶放在桌上，倒了一杯茶，递到木槿手中，“三小姐请喝茶。”
　　木槿许久没有过下人伺候，略微有些不自在。她随便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回三小姐的话，我叫湘儿。”
　　“湘儿，”木槿喝了一口茶，“你何以如此镇定？”
　　“湘儿是降妖师家里的下人，虽为见过大世面，也需处事不慌。”
　　“二嫂是……”
　　湘儿答道：“三小姐，轩荣降妖师司空家的老爷司空勖诘是我家小姐的表姑父，何老爷跟司空老爷是故交，姑爷到了轩荣后，便与我家小姐结识，几年后便成亲。如今有小少爷禹震和小姐念筠。”
　　木槿觉得湘儿机灵，便多问了一句：“那在家里的其他几位是……”
　　“哦。那看上去约莫四五十岁的便是司空勖诘老爷了，与他一道的是大少爷司空云松和二小姐司空云宓，另外两位是郴州降妖师韩家大少爷韩寅泰和二少爷韩寅渊。”
　　“原来如此。”木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家里住着八个降妖师，和她一个妖，总有些不和谐。
　　湘儿道：“明日司空老爷、少爷、小姐还有韩家两位少爷便要动身回去了。”
　　“哦，知道了。你还是回去伺候二嫂吧，你毕竟是二嫂的贴身丫鬟，老在我这里呆着也不合适。”木槿挥了挥手。
　　“哎，等等。”木槿又叫住了湘儿，问道：“你可知道，我的身份？”
　　“您是何三小姐。”
　　“你下去吧。”
　　“是。”湘儿答了一声便下去了。
　　晚上，湘儿还是忍不住问慕嫣然道：“小姐，今日，三小姐为什么要问我知不知道她的身份？”
　　慕嫣然愣了一下，“不该问的，便不要问，湘儿你一向聪明，我们从小情同姐妹，你与阿景都是我心尖上的人，可我选择带着你嫁入何家。”
　　湘儿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便不再问。
　　次日，司空勖诘、司空云松、司空云宓、韩寅泰、韩寅渊都动身回去了。何骐说木槿身体尚未康复，便让她在房里歇着，没让她出门去送行。待他们走远了，木槿才从房里出来，探头看着门口，“二哥，他们都走了吧？”
　　“走了。没事。”
　　“二哥，现在我身上的妖气很重吧？连禹震和念筠都闻得到，况且我已在南郊、在家里都动过手，你还把我留在家中，这样，总是不妥的吧。”
　　“你先别想太多，”何骐关上了门，“把伤养好才是。”
　　“我杀人了，你不会怪我吗？”
　　“你的事我进城之时已经听说，反正你杀的那几个人都不是什么好鸟，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是……白先生让我……”
　　“白先生曾经是神仙。”
　　“神仙？他说……他是人。”
　　“咱们何家祖上传下来的一本《三界异志》有几百年历史，那里面曾有关于白先生的记载。那时白先生还未被贬下凡，自他被贬下凡以后，在所有的书里也便销声匿迹了。因是这书保存得好，我才有幸看到。对了，白先生是怎么……”
　　“是被人杀害。”木槿低下头去，满眼尽是歉疚与遗憾。
　　“那估计是天上的神仙所为，也不是你我所能过问的。”
　　“等我伤好了，我还是走吧。我总住在家里，也会让筠州人心惶惶。”
　　门外有些骚动，何骐叫鲁仁开门查看。门外几个人有的手里挥舞着那些仿制的黄符，有的用扫帚蘸着水向四周撒着口口声声说是何家出了妖精。他们也算是循规蹈矩，并不敢进何家闹事。
　　何骐低声道：“三妹，你先进去避一避。”说罢他迎上前去，示意门口的人安静些。他清了清嗓子道：“各位乡亲，从前的筠州知府庄钦卫庄大人曾说‘有何家在，筠州无虞。’如今我何骐已回了筠州，我一家定会尽力保筠州无虞。至于我何家有妖一说那只是以讹传讹罢了，若我家都有妖，那岂不是枉为降妖师了？”
　　何骐好不容易才将那些百姓安抚下来。他看了看木槿，担忧起来。
　　木槿从大堂中出来，看了看何骐，欲言又止。何骐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无须多想。如今妖族已不能容你，魔妖两族结怨已深，魔界亦无你容身之所，你现下不住在家里你还能去哪？”
　　木槿的伤已经好了，她只是不舍离开故居。但已不得不走。
　　何禹震和何念筠见了木槿，便叫了声“姑姑”。但他们还是在与木槿距离几尺的时候停了下来。木槿张开手臂，强颜欢笑道：“姑姑抱。”
　　慕嫣然在身后推了推两个孩子，“去吧。”
　　两个孩子这才勉强让木槿抱一抱。两个天生的降妖师，竟让一个妖抱在怀里。往日里住在轩荣的时候，两个孩子也见过何骐与妖交手，他们从小就是见过大场面的。可是，面前的这个妖是他们的姑姑。
　　木槿走了，不辞而别。何骐和慕嫣然也没再找她，他们是人，她是妖，他们找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