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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六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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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他在御榻前伺候,不眠不休,日夜守候。当然,所有御前的宫人们都是如此,他并不比别人更特别一点。当君主痊愈能够重新临朝之时,所有在这段时间日以继夜操劳辛苦的下人们都得到了丰厚的嘉奖和赏赐,他也并不比别人更多得到些什么。
乾离的身子在这次大病之后的几年之间衰老了不少,到底五十多的人了,不复当年之勇。而服侍这位帝王的人里,他的身子在这几年之间更是急速衰败,经常夜里咳得睡不着觉,端茶的手也总是不能自主的颤抖。
当他摔碎了第三个御膳用的碟子的时候,心肠很不错的总管公公告诉他,这么多年来他当差都很得力,人也勤勤恳恳的,如今既然病了就回去躺着吧,以后也不用来听吩咐了,有功老或苦劳的老太监都可以在宫里颐养天年,由他们的小徒弟伺候养老。
如果这是对另一个老太监说的话,那么那个人肯定要感恩戴德欣喜不已。但他不行。他默默听完总管的话,默默回到了住处,一路都在想,他才四十多啊,不老啊,还可以伺候陛下很多年,很多年……
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已不再适合在御前当差了,他现在是个废人,也只能养老等死罢了。
没能有机会再为他的君主递上最后一碗茶,他就被撤换了下来。他有些遗憾,也明白没什么可以遗憾。
这一辈子,他陪在他的身边将近四十年。大多数时候他都能得偿所愿的日日望着他最爱的人的面容。
他陪着他,在他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走过一段段人生路,经历那些或缠绵悱恻或轰轰烈烈的爱情波澜,见证那一个又一个的绝代芳华凋零枯萎,他们或凄清枯守,或热血洒襟,或冷傲不甘,或委屈强忍……每一个的故事都比他的更值得书写咏叹。
他陪着他,在骤然乍醒的黎明,在无眠徘徊的午夜,他伤心时他也心痛,他寂寞时他更难过,他绝望时他无言安慰,他思念时他羡慕那被他魂牵梦萦的人……
他陪着他,以一个低微卑贱的身份。也许不该用陪这样高贵的字眼,他只是他身边的一粒微尘,平凡而微不足道,注定一辈子都只能默默无闻,无声无息。
老去,死去,一生只等他看他一眼,等他问起他的名字。
虽然,一直都知道那是个最荒诞的白日青天梦。
突然有一天,乾离觉得那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哪里不妥,只是觉得有些不习惯。也许是茶水的温度不对?或者是衣服的领子翻得不太舒服?要么就是发髻梳理得有些歪斜?……细细计较起来,这些旁枝末节的事情这底下的人日日如此的做,根本就没有任何不同。
但,这不对的感觉一直在持续,说困扰也谈不上,反正总是有那么些微的不妥,像是缺了什么又说不上来的感觉,遗失了某个平时并不关注的东西,但要找的时候才发现,连那东西是什么都根本没过问过。
他看看周围伺候的人,也还都是些熟悉的面孔,并没少了一个。是老了吧,他有些怅然的想,怎么也学得女人似的疑神又疑鬼。
一日从暖阁回到寝殿的路上看见一个小太监哭着领人往后走。那两个人抬着一口薄棺材,他知道那是宫里有年老的太监死了赏下去坟地里安葬用的。能有这份殊荣的太监并不多,大多是在御前当过差的,他这天心情还不错,停下脚步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最近身边有哪个年老的宫人退下去养老送终。
小徒弟揉着哭红的眼睛看到陛下过来赶忙跪倒行礼,陛下看了那口薄棺材一眼若有所思的神情,不过也只是一会儿就挥挥手让他走了。小徒弟很想告诉陛下他的师傅其实都是为了陛下才人到壮年就熬坏了身子,他对陛下真的挺忠心耿耿的,如果陛下能去看望一下他,他肯定会很开心。人只剩下一口气了,大夫让他快去抬棺材,他临走的时候看见师傅眼睛还望着寝殿的方向,心想如果能够遇到陛下就好了。但是现在真的碰巧遇见了,他也什么都不敢说啊,难道还真的指望陛下能去看望一个垂死的太监么,这不是白日做梦又是什么呢?
他走的时候,不少宫人同僚都来送行。他是个好人,虽然总是一声不响的,但吃苦耐劳的,也愿意帮人。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这世上没人是傻子,大家都知道他的好,所以,不少人流下惋惜的眼泪。
这么年轻就走了啊。有人哀叹。
虽然还是一直觉得有什么不再如从前了,但乾离很快也习惯了这种若有所失的感觉,他一直没有想起身边曾经有一个人每日每夜的守候,直到许多年后他老病在床榻之上。
把最后一份国诏拟好,挥退泪流满面的太子和众多妃嫔,他缓缓阖上了眼睛。这一生开疆破土叱咤风云,留下的更是一片风调雨顺的锦绣河山,确实没什么遗憾了。曾被许多人爱过,也爱过许多人,他觉得圆满,死而无憾。
意识即将陷入永寂的时候,脑海中晃动出一张面孔来。以为那是皇后或者那个将军,但居然并不是他们。
那是一张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面孔,乾离已记不得自己是在那里看过,但似乎这个人是很重要的,不然怎么会在他最后的时刻记起。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叫什么名字?他们在哪里见过?……
混沌中他完全解不开这些问题答案,但他晓得想起了这个人,那种如影随形的莫名怅然才终于找到了安顿。
原来自己一直在找他呢。
他们是旧识吧,他应该在很小的时候就遇到他了,大概是在十几岁的时候?然后这个人应该一直都在自己身边,无声无息的仿若空气一般,自己大概早已太习惯了,是以根本就忘了他的存在。
他为什么不知道他的名字呢?是了,他又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名字呢。他唤一声来人他就会出现,他需要什么他就会去效劳。在骤然乍醒的黎明,在无眠徘徊的午夜,他想起来了,是的,是有这么个人在,他总是小心翼翼的隐藏着渴慕的眼神,虽然他的心思只要留心便能一眼看穿。
乾离至死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最后想起来的人会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宫人。他到这一刻终于明白这么多年来自己都是在他默默的守望与等候中活着,但守望与等候他的人何止他一个,而这个不会说话的太监只是个最最低贱的奴役。
在临终之际,他清晰的看到他的脸孔。这是唯一的一次,他被这位一生不缺爱的帝王记起了自己的曾经存在。
乾离断气之前在想,都说人最后看到的脸孔将会是来世的前缘再续,难道他下辈子要与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纠缠在一起。
这个问题他在这一生是不可能寻找到答案的。他死的时候想到来生,在他的来生里,有他。
有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