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鞋》田可心

1、1、一秒钟与上一秒钟的距离

　　静萱职业生涯的第一次危机发生在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试用期的第二个月。
　　事情要从头一天说起。

　　静萱工作的公司是一家电商，每天上班时间从早上8点到晚上12点，员工们两班倒，早班从早上8点到下午4点，晚班从下午4点到晚上12点。
　　这周静萱轮的是早班，每天下午4点下班，时间都还早，那天她最要好的同事佳凝说要去宠物店逛逛，拉着她一起。她想自己回家横竖也是一个人，无事可做，也就跟着去了。

　　佳凝逛宠物店是想买只宠物回去送给男朋友当生日礼物，他们俩刚刚搬到一起住，所以虽然说是给他的礼物，其实也就等于是两个人一起养的了。去的时候佳凝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是要买什么，宠物店老板介绍了好些小动物，她们俩最后一齐被一只小仓鼠吸引得移不开目光了。

　　最开始是佳凝托着它，静萱趴在一旁试探地摸摸，小家伙特别乖，而且那身金黄的小细毛柔软得就像空气一样，摸起来舒服得让人不忍把手挪开。
　　静萱之前还有些心里发虚，这么一来胆子就大了，把它接到自己手上，它的小爪子把她手心踩得痒痒的，平白就催生了她满心软软的宠爱。
　　宠物店老板瞅准时机，拿出鼠粮让她俩喂它。她们先是按照老板教的方法，训练它竖起身子一颗一颗地吃，后来又发现放低手掌让它趴在上面舔着吃特别好玩，看它那又乖又急促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于是半个小时后，佳凝就欢天喜地地提着那只小仓鼠回了家。静萱也屁颠屁颠地跟着去，蹭过晚饭又和小仓鼠玩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回家。坐在地铁上百无聊赖时，她掏出手机发了条微博，上传了小仓鼠的照片，正文里写道：两个人一起养一只这么可爱的小动物，简直就跟有了个共同的孩子似的，太幸福了！就是不知道小仓鼠能活多久……那种盼望它活得越长久越好的心情，是不是就跟盼望两个人的爱情天长地久的心情是一样的呢？

　　写后面这句话的时候，静萱是忽然想到了《六人行》里，Ross决定和女友一起养只猫，Rachel知道了，不由愤愤：一起养猫，岂不是猫死之前你们都很难分手？你们为啥不养只短命的宠物，比如果蝇之类的？

　　过了一会儿，静萱看到有人评论这条微博，打开来见是个陌生人，他说：“早知道我当初就跟我女朋友一起养只乌龟了，那样也许她就永远也不会离开我了。”

　　静萱的第一反应是给那人挑刺儿：乌龟也不是不死，怎么能说“永远”呢？
　　不过转念一想，也没错啊，乌龟据说能活成百上千年，远远超出人的寿命。永远是什么？对于有限的生命来说，比一辈子还长不就相当于永远了吗？

　　这么一来，静萱就不知道该给那人回复什么了。她出了会儿神，忽然觉得诡异。
　　他的这条评论，严格说来并不切题，倒更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似的，分明是就她那个联想而生发的感慨。
　　这世上哪里有能听见心声的高人？不过是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吧。
　　他对《六人行》也这么熟？
　　而且他曾经有个女朋友，看那意思已经分手了。

　　怎么都没有办法不想到顾念。
　　这个人会是顾念吗？

　　静萱怔怔地盯着那个陌生人的昵称——董春，看着像真名，而且土得很，看不出一丝一毫和自己或顾念的联系。
　　应该不会是他吧？不仅仅因为这个名字没有透露出任何信息，还因为那句评论所透露出的对前情的留恋。
　　顾念肯定是不会留恋她的。
　　当初分手的时候，他认为全是她的责任，原来早时错看了她，她根本不是值得他爱的人。
　　现在已经过了半年，再也不曾相见，再也没有任何联络，他怕是早已忘了她吧。

　　想清楚了之后，静萱甩甩脑袋，强迫自己把这段想法删除，抛到外太空里去。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还是该上哪儿上哪儿去吧。

　　半年来，如此这般的尝试早已反复多次，慢慢的总能凑效，所以这晚静萱并没有带着心事入睡。
　　一夜的梦也是清清静静的，睁开眼的时候，根本都想不起还有这回事了。
　　偏偏看到手机里有个未接来电，显示的名字是顾念。

　　有几秒钟，静萱觉得自己从心跳到呼吸都已停止。

　　缓了缓，乱糟糟的疑惑倾巢而出。
　　他怎么会给她打电话？
　　而且打电话的时间是清晨6点钟，若他还对她有记忆，就该知道这个点儿她肯定还没起床，而她睡觉时手机一定是静音的。
　　也就是说，他该知道这个电话她不会接。
　　那他还打来做什么？

　　静萱拥着被子，顶着一头糟糟乱发，在一瞬怔忡后又出了半天神，才终于理出答案。
　　他一定是打错了吧？
　　在清晨6点，忽然遇到急事，忙乱中夹杂着不甚清醒，于是不小心拨错了。

　　这么说，他还存着她的手机号？
　　他没有对她厌憎到清除掉所有与她有关的东西？

　　而在清晨6点出的急事会是什么呢？要不要紧？他……还好吗？

　　一个原已立誓断绝的人，忽然又重新出现，让她看到自己原以为已经漠然的在乎。对于这样的事情，除了无奈，别无他语。

　　这个无法回拨的未接来电让静萱乱了心神，她甚至意识不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昨晚微博上的那条评论，并且在原已排除掉可能性之后，再度将二者联系了起来。
　　于是这天给顾客发货的时候，她犯了个错。
　　那位顾客拍的是一套婴儿浴盆，配送的附件有十来种，其中有一组漂浮玩具，有好几种动物造型，这顾客选的是小鸭子。
　　静萱给人家发成了小乌龟。

　　第二天人家收货后就投诉了，静萱好言好语赔了半天不是，对方一定不肯按照正常换货程序把小乌龟寄回来。本来他们公司是要求顾客退换货时先自行垫付运费、他们收到之后查证无误再把运费退还的，静萱都已经退让到允许这名顾客选择对方付费的快递了，她还是不干。
　　她说：“发错货是你们的全责，耽误了我时间，对的东西当然要寄过来，不对的这套也给我留着，权当是对我的赔偿了！给你们寄回去我又要花时间精力，时间就是金钱你知道吗？我的劳动值多少钱你知道吗？给你寄回去我损失更大，你根本赔不起！”

　　遇上这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顾客，静萱也真是无计可施，理论到最后，终于只好自己掏钱遂了她的要求。好在东西不贵，主管那边说明了情况承认了错误，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可心情还是糟透了，毕竟还在试用期，也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失去转正的机会。

　　年轻人最容易受一时的情绪左右，一旦心情变坏，整个人就都悲观了，再看什么事都只能看到负面的意味，再产生任何联想都只是想到消极的那层，恶性循环地越来越敏感而伤感起来。

　　当天下午，刚从美国出差回来的采购总监和他们聊了会儿天。这采购总监职位虽高，性子却非常平易随和，但凡有空就总跑到格子间这边来跟下面的人打成一片，半分架子没有。
　　他说：“时差真是个相当奇妙的东西呀！北京时间和美国中部时间在夏令时的时候是相差13个小时，而从北京到芝加哥的飞行时间也是13个小时。你们看啊，我是7月28日下午四点半登机，到达芝加哥机场的时间也是7月28日下午四点半，神吧？”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时差现象，不过特特这么说出来，的确显得神奇，更何况他们这群人都还没有谁去过要倒时差的地方，不由纷纷称奇。一名男同事玄乎乎地总结：“也就是说，对于你们那一飞机的人而言，时间在那13个小时里是静止的，或者说，时间与你所乘坐的飞机是同速而反向地流动的——等于你是瞬间移动啊！你到了那边，平白年轻了整整一天！”
　　另一名男同事脑子转得更快：“那如果飞得更远呢？”

　　采购总监还没来得及回答，静萱就觉得猛然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似的，脑海里思考意欲启动，带起一阵逻辑紊乱，并预感到假如她就此深入地思考下去，便有神经错乱的危险——
　　那大概就是回到过去了吧……

　　一切只是电光石火之间，耳朵里已听得采购总监乐呵呵地回答：“可不是嘛！比如北京时间和美国西部时间就相差15小时，从上海飞美国西海岸顺风的时候才8个来小时，可不是等于时间倒流了7小时？”

　　静萱只觉得呼吸紧紧绷着，听到这句话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我要去美国，我要飞到美国西海岸！
　　可这念头转了一圈，她又不由苦笑。
　　就算飞到美国西海岸又怎么样呢？区区7个小时能带来什么？就算真能在关键的时间点倒退几个小时，纵然是回到了过去的时间，也已不在了过去的地方，不见了过去的人。
　　更何况在她的故事里，就算是回到过去，兴许也不能改变什么。

　　再打开微博浏览，仍旧可以看见那个月经帖：“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
　　也不完全是月经帖，因为已经出现了好多个版本，那个“而是”后面所接的内容花样百出，隔几天就换一个说法。
　　静萱从来都只是看看而已，这时却忽然有了自己的版本——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每一秒钟与上一秒钟的距离。

　　有什么比再也回不去、再也无法重来更遥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