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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投机者 ...


  •   在那个瞬间,米达麦亚被一种仿佛是失手打碎了玻璃杯般的战栗所俘虏。
      有一刹那他的身体在颤抖,就像是他作为士兵第一次踏上战场一样的感觉。
      而显然他的妻子并没有立刻明白所发生的事情,她只是懵懂地闪了一下琥珀色的美丽眼睛。
      察觉自己失言的缪拉有过一瞬间的尴尬,仿佛是要掩饰似的大力拍击了一下米达麦亚的肩膀,但是米达麦亚漂亮的妻子的反应让他感到奇特,在那张年轻美丽的脸上看不到一个女人在这种时候应该出现的任何神色,艾尔芙的嘴唇并没有因为恼火或者怀疑而紧绷,只是茫然地维持着某种柔和的弧度。

      而米达麦亚尚未来得及说什么,紧贴着他的男子秀丽嘴唇中溢出了几不可闻的低沉冷笑,就像电流一样流过米达麦亚的身体。
      艾尔芙丽德平静而茫然的面容下面发生了不易察觉的扭曲,她的注意力被罗严塔尔吸引了,后者有些夸张地向她行礼,在米达麦亚做出任何反应之前。
      “今夜的巴黎十分美丽,不过……我开始觉得自己不胜酒力了。”
      有着近乎黑色的棕发的美男子带着微薄的讽刺如此说道。
      他大踏步地离开,就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其实他们已经无形中处于整个大厅视线的中心一样。各种各样的目光悄悄地扫射过来,而罗严塔尔只是潇洒地从人群中穿过,米达麦亚不得不勉强地对着缪拉微笑了一下,后者识趣地搭上了从身边走过的同僚肩膀。
      “好吧……好吧,我和罗严塔尔发生了点争执,艾尔芙……”米达麦亚有点焦躁地把大衣披在妻子的肩上,“我让副官先送你去马车上,我得去看看他……”

      对于罗严塔尔突如其来的喜怒无常,米达麦亚心里诞生出一种微妙的愧疚之情,追着罗严塔尔的身影穿过昏暗的回廊,步出杜伊勒里的大门,从长长的白色台阶望下去,米达麦亚的身影忽然顿了顿,然后奔跑起来。
      他看到罗严塔尔并没走向大门之外的马车,也没有停下来等候他,而是猛然抽出军刀割断了卫兵的马匹的缰绳。
      “罗严塔尔——!”
      呼唤并未得到回应,跃上马背的矫健身影,并没大氅或披风的保护,寒凛的夜风撩起罗严塔尔近于乌黑的发丝和军装的衣角,鼓动着包裹挺拔身躯的织物,激烈的马蹄声在平整的灰岩地面上刷过,而米达麦亚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朋友以潇洒的姿态纵马驰过广场,在众多来宾和卫兵惊骇的目光中绝尘而去。

      艾尔芙丽德追着丈夫从温暖的宫殿中奔出的时候,看到的只是米达麦亚伫立在寒风中的背影,本来就不算高大的身躯一瞬间几乎显得有些凄凉。
      心绪纷乱。
      米达麦亚能够感到周围投射过来各种躲闪的目光,无一不是像嗅到了血腥的鲨鱼一般热辣地蠢动着,他估计自己妻子不贞朋友反目的消息大概已经经由桌旁裙边的私谈传遍了整个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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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走得并不是很快,车中的乘客沉默着,华服的女子看着巴黎繁华的夜色在视野中缓缓倒退,而身边的青年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艾尔芙丽德的视线悄悄地扫过米达麦亚黯淡的面容,在她自己复杂而不愿轻易碰触的心思里,身边的男子紧锁的双眉使他清爽端正的面孔蒙上了一层严峻之色,灰色的眼睛在夜色中变得深沉,从而第一次显得像个与罗严塔尔位阶相等的将军。
      “艾尔芙,你愿不愿意去马赛?”
      突兀的问题,却并未在两人之间激起太大的波澜,米达麦亚平稳的语声当中并没任何特异的因子,而艾尔芙丽德不由得想象这位素日温厚而轻快的男子是否也会用同样的方式下达战场之上的命令。
      “当然,带着菲列克斯。”
      米达麦亚稳定地补充,菲列克斯是被他所命名的、有着挚友血统的婴儿,当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闪烁着的灰色瞳仁转了过来,而艾尔芙丽德忍不住想要逃避那道目光。
      因为她的秘密在这名男子面前是无所遁形的,尽管米达麦亚并未提起,却仍旧像是一把横亘在二者之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艾尔芙丽德看到自己名义上的丈夫双手微微地合拢在一起,就像是抱着某种心事,而她已经感到这个男子提出的任何建议,总是看上去温和而不存在反抗的必要。
      “我愿意,巴黎太乱了。”
      她几乎是迅速地回答着,理所当然,就像是为了逃避数日以来加在她头上、本来并不应该存在的不贞谴责似的。
      然而真实是她想要逃避罗严塔尔。
      这些就是马车中发生的全部对话,而艾尔芙丽德的心情迅速地低沉下去,就像陷进了一桶冰水。
      米达麦亚安静的倚靠在坐椅之上,陷入了沉思之中,他领口干涸的水渍仍然清晰可见,这时候某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在艾尔芙丽德的脑海中闪现了片刻,然而她并没有精力去驱散迷雾,阅读其中的真实。
      如果她离开巴黎,艾尔芙丽德的理性如此告诉自己,她可以以此为契机开始一段宁静的新生活,或许从此就和这段阴暗的过去彻底道别。而另外一方面,她的感性又在不断撞击着,脑海当中不期然浮现出一双带着冷笑和讽刺的异色眼睛,就像当初仍是少女的她被无情的拒绝一般,那种惶恐虚无的感觉笼罩着心头——如果她离开,将从此走出这个男人的生活,和名为“罗严塔尔”的男子就此毫无瓜葛。
      而这是她愿意的吗?潜意识给了女子一个令她痛苦的答案,那就是那个男人仍然像引诱人犯罪的魔鬼一样,用他飘浮不定、难以捉摸的微笑死死纠缠着自己的灵魂。
      这到底是为什么?
      绝望地如此想着,艾尔芙丽德把脸庞埋入了双手之中。

      米达麦亚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距离他与这名女子缔结婚姻已有两年时光,而此刻他亦明白自己的任何安慰都无法缓解深刻在她心中的痛苦,艾尔芙丽德与罗严塔尔之间有一种他无法涉入的微妙关系,而此刻他感到无论自己的这一决定将为两人的未来带来何种改变,他都将对这名女子抱一份无法释怀的负疚。

      矫健的战马一声长嘶,罗严塔尔双手紧握缰绳,稳居于后蹄直立的坐骑鞍上。被这匹突然冲出的健马所惊吓,装饰漂亮的马车车窗微微开启,露出一张姣好的妇人脸庞,而罗严塔尔只是冷漠地一礼,风灯的微光之中凌乱的黑色头发显出一种堕落的美感,和他身上华丽的少将礼服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

      “原来第一执政的麾下还有如此不羁的将军。”
      女子柔媚的声音消失在窗帘背后,她身边的男性则若有所思的捻着下颌。
      “奥斯卡•弗朗索瓦•德•罗严塔尔少将,为数不多的被第一执政所赏识的军人,我想他的名字即使是女性亦该并不陌生吧。”
      并不是所有的男性都有足够宽容的肚量面对自己的伴侣对别的男子流露出那种热切的好奇情绪,不过这位寡居已久却生活丰富多彩的葛兰夫人身边的一位,显然并不寻常。
      葛兰夫人一时有些夸张地用带着手套的指尖掩上嘴唇,而马车之中,现今法国政府的外交部长塔列朗饶有兴致地抚着膝头,眼光跨过自己的情妇,追随着远去的骑手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当下组成革命政府核心的拿破仑各位盟友之中,受人非议最多的便是塔列朗,与那名曾因残酷屠杀里昂叛乱的保王党人而赢得刽子手称号的“血腥富歇”。
      富歇在就任警务部长时曾遭与拿破仑私交密切的诸位好友一致反对,因为这名男子“摆弄阴谋就像吃饭一样理所当然”,然而执政府成立初期叛乱迭出,拿破仑不肯将在此方面有超人才能的富歇弃置一旁,因而打算等到国内局势稍有平定在予以裁撤。
      而说到夏尔•莫里斯•塔列朗,则是一名有着微跛的右脚和极端孤傲自信、冷酷利己的性格的男子。他于1754年诞生在巴黎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里,比罗严塔尔年长整整十六岁。其祖先从十世纪卡佩王朝建立时起就已经是宫廷显贵,按血统来说,他的父亲甚至可同国王路易十六论表兄弟。
      然而因残疾而自幼受尽父母冷遇,郁郁寡欢的塔列朗,却在被迫进入的神学院中向着完全扭曲的方向成长,他博览群书,满腹学识,凭借超人的毅力立志超越不幸,从青年时代起即以离经叛道的行径而令身边诸人刮目相看。
      当1778年长期流亡国外的老叛教者伏尔泰回到巴黎的时候,时任兰斯市圣雷米修道院院长的塔列朗竟也跑去拜访了他,甚至请求得到这位八十四岁老人的祝福。这也无形中显露出这名在追求世俗享受上有着异常执著的圣徒其实是个放荡不羁的无神论者与自由主义者。
      由路易十六亲任神职,直至今日在革命政府中高居显位,在这个□□势一日三变的时代,能够历经数轮执政势力的更替而屹立不倒,足以说明这名男子自有过人之处。事实上不管是富歇还是塔列朗,外表看来都并非残忍无情、恶毒卑鄙之辈,相反的,两人均具有绝佳的前瞻性眼光与敏锐的政治感知,以及过人的胆略和见识,这些行走在拿破仑的光辉背后阴影之下的政治弄潮儿,与其相信他们是因品德而在后世的记载中留下污迹,不如直接说其政治投机者的形象为后世所鄙薄要来得更为准确。
      不过,在那个能够造就比任何早古传说都更具戏剧性的伟大英雄的时代,并没人能够预知,这些不事金钱的投机者,其生命历程将远远超过圣赫勒纳岛上陨落的太阳,而以自己的双眼,成为这波澜翻覆的历史的最佳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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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交部长?”
      手掌不自觉地摩挲着胡桃木白扶手椅的光滑椅背,伫立于窗前的男子以指尖挑开面前泛出丝绒紫色的华丽请柬,当他的视线扫过其中以富有装饰意味的花体字写就的内容,嘴角隐隐浮起了一丝冷薄的微笑。
      以毫无热情的姿态将请柬随手丢在桌上,背后为他脱下大衣的男仆并未察觉主人的思绪,富有好奇心和冒险精神的少年大着胆子热切说道:
      “您会去吧?阁下,他们说约瑟芬夫人也会出席……我听说第一执政要把卡罗丽娜小姐嫁给您,这是真的吗?”
      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罗严塔尔以他低沉而富有压迫力的磁性声音调侃道:“是吗?看来你们已经在背后说了不少闲话了,是吧?”
      少年羞赧地笑起来,眨了眨水蓝色的圆眼睛,他没有答话,而是抱着主人的黑呢绒外套轻快地跑开了。

      罗严塔尔轻轻打了个响指,这个动作和他一贯的优雅作风或许并不怎么相称,但是与此刻他心中所充斥的嘲讽思绪,却非常吻合。

      在这个时代,拿破仑•波拿巴所具备的无上才华与高超见识或许少有人及,但是如果单以旧时代崇奉的血统而言,统帅本人也仅仅是出身破落的下级贵族而已。或许立于法国政坛的巅峰之后,拿破仑本人毫无疑问应算上流社会的第一人,而他所赢得的拥戴和尊敬也远远超过任何一个路易十六时期的大贵族。
      不过这些荣耀投射在第一执政心中,却未必是那么一回事。
      因为拿破仑自己即是一头乘着革命的暴风扶摇而上的巨鹰。

      在这个世界上,最先觉醒到“民主平等”的意识,自身享有优渥生活条件、接受过高等教育因而具备超出普通民众的智慧,而因崇高的情操和秉承更加无私的理念,想要将此推广到全法国人民当中去的一类人,在贵族阶层中并不罕见。
      也正因如此,人类历史上,但凡革命,其最初总是由这类具备相当的知识和修养的阶层所发起和领导的,倘若这种势头能够一直延续下去,进而获得最后的成果,那么就不称其为“革命”,而称其为“改革”。
      而民众,这股在革命中拥有无与伦比的巨大力量,需要引导者将之导上正道的群体,一旦其力量失控,往往就好像一股暴风,虽能够将历史吹荡一新,也具有无以想象的恐怖与破坏力。
      就像巴黎曾经是全欧洲象征高雅和卓越的社交中心一样,法国的贵族阶层可以被比喻成一片沃土,历经世代、耗费金钱,在文化的淘洗之下方得养成,而在革命的血腥风暴之中,它的杰出也曾经和它的腐朽一起,一度被扫荡殆尽了。
      法国革命是诞生不世英雄与光辉伟业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代理想主义者的坟场。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所以,可以看做历经这段历史的人潜意识中一种变形的哀悼,又或许仅仅是内心深处总有不能抹去的自卑情结在作祟,拿破仑,这名伟人,对于旧的血统论亦有一份执着。
      对于罗严塔尔而言,他符合拿破仑想要为家族缔结婚姻的对象的一切条件,无论是高贵的血统以及与此相称的翩翩形貌,还是人所不能及的才干和精明。更为重要的是,他,比全心服从于统帅的缪拉更加不驯。
      虽然私生活方面不甚检点,不过对于拥有罗严塔尔这样的身份的人来说,这或许算不得什么致命伤。

      轻轻背过双手,曾经继承马尔巴哈伯爵之名的青年将军以一种悠闲的姿态踱向书房,实际上当晚杜伊勒里宫的一切在他心中所掀起的焦灼与恼怒尚未平息,而那俊秀的面庞上却已然看不出什么痕迹。
      吩咐女佣给自己送一杯香槟之后,罗严塔尔带着微微蹙起的双眉仰在沙发之上,他的双手因在寒夜中骑行良久而冰冷不堪,不过可以温暖它们的那个人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好吧,对于奥斯卡•弗朗索瓦•德•罗严塔尔这个男人,时至今日仍然独善其身可并不是为了给他的统帅做妹夫的。
      手指抚上下颌,罗严塔尔如此冷淡地想道。
      不过,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不热情而触怒拿破仑,也不想因此被同僚视为竞争对象,他要找到合适的方法……最好是成人之美,把卡罗丽娜•波拿巴嫁给缪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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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诞日的巴黎热闹非凡,唯独两所宅邸看上去清冷地令人却步,而两位当事人一个是在夏娃之日意外地没有寻觅新欢的罗严塔尔,另一个,则是身处现在巴黎上流社会闲言碎语的风口浪尖的米达麦亚。
      骑马在巴黎协和广场悠闲散步的罗严塔尔曾和缪拉擦肩而过,后者拍着他的肩膀问他是不是快要成家了,有着暗褐色头发的青年一双金银妖瞳当中的光芒闪烁了片刻,继而开口说道:
      “我丝毫也没有结婚的打算……倒是你,听说卡罗丽娜小姐对你有意,你不趁这个机会加把力气追求美人吗?”
      这番答话令缪拉着实吃了一惊,这位“法兰西第一骑士”并不是心机深沉热衷机诈的类型,他虽乐意同拿破仑的妹妹缔结婚姻,然而却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对其展开过于热烈的追求,而在罗严塔尔这个竞争对手面前,他已打算退让一步,以维持良好的风度了,然而今天对方的言谈令他不由想道,难道传说中他和米达麦亚妻子有染这个事情是真的吗?

      而在米达麦亚家中,正由女仆收拾着艾尔芙丽德前往马赛的行装,这使得家中不免显得有些凄凉。实际上虽然马赛是个港口城市,但是米达麦亚的家业却是距离城镇尚远的一处农庄。不过圣诞节过后刚好有军队中的同僚往马赛赴任,米达麦亚打算将妻子托付给他。
      菲列克斯坐在和他相貌上毫无相似之处的父亲膝头,无忧无虑地吃着刚出炉的巴旦杏蛋糕,同时玩弄着父亲的马刀,他很少出声,湛蓝的眼睛却没有完全专注在手中的玩具上,当他的视线落在父亲蜂蜜色的头发上,脸上闪过的若有所思的神色使得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两岁的孩子。
      这个名字,菲列克斯,是米达麦亚代为命名的,意为幸福。他虽没什么起名的天赋,但是这个名字是艾芳瑟琳幼年所中意的,一度认真打算留给自己不会降生的孩子的名字。而菲力的生父从来没有对他投入过超出平常的关注,罗严塔尔抱过菲列克斯,不过那看起来完全像是在逗弄米达麦亚的儿子一样。
      米达麦亚曾经有过把孩子留在巴黎的念头,但是那样对于艾尔芙丽德不公平,而且米达麦亚公务繁忙,他想与其把孩子留在清冷的宅邸里,让罗严塔尔家的父子两个都在巴黎的恶语中伤中度日,不如让菲列克斯伴着庄园与田畴,在山毛榉林的晨晖和夜莺的鸣声中长大要来得好些。
      就是这个分别的时刻。
      有着蜜色头发的青年爱怜地吻了吻儿子红润的两腮,衷心地祈祷他能够避开这俗世之中的一切丑恶,在历史的狂澜之外无忧无虑地成长为像他的生父一样的俊美青年,像他的生父一样被女孩子追逐,可能会成家立业,带着自己心爱妻儿,在满是野玫瑰和星星草的土地上沐浴每天早晨的太阳。
      就这样,渥佛根•米达麦亚的目光扬起来,穿透巴黎冬日淡灰的云层,仿佛投向了那遥不可知的未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投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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