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英罗米]理想国》心草

1、平民与贵族

　　第一章平民与贵族

　　那是一个动荡不定的时代。

　　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个时期能够像它一样，如此理所应当地将最美好的智慧与最不可思议的愚昧、最狂热的信仰与最深刻的怀疑充分地糅合为一体。它如此令人生畏，世人皆被不可抗拒的历史狂澜裹挟而前，却没有人能够知道，自己奔向的究竟是地狱或者天堂。

　　这就是十八世纪末，法国大革命的狂潮席卷欧陆，展开了为投机家、狂徒与疯子，还有最坚定的理想主义者，所预设的华丽舞台。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巴黎彻底乱了套。

　　一开始是每天都有来自法国各地的人群，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进这个恐慌不安的城市——他们大都衣着朴素，通身素黑，头戴三角帽，系白领巾——这些人神情严肃，头颅高昂，眼神里的火焰好像巴黎六月灼烈的太阳。

　　朱诺夫人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人的到来意味着什么，街市上的人所热衷的话题她也完全听不懂，她仅仅是知道，那些三级会议，财政问题，还有自由平等等等之类的东西，和她三十年如一日天天料理的衣物与晚餐相比，无疑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她是马尔巴哈伯爵府上的女仆，当然，现在已经先后做过伯爵家两位孩子的奶妈。

　　然而到了7月份，一直以来火药堆积般的惴惴不安与手足无措变成了现实的恐怖——街上发生了暴动，一群暴民用刀枪和梭镖攻下了巴士底狱，而且朱诺夫人知道他们杀了人——这是无疑的，那鲜血淋漓的头颅还被当作战利品一般挂在矛尖上游街示众。对于马尔巴哈伯爵家——这个一年以来一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的高贵家庭，无疑更是雪上加霜的不幸。所以她只好每天泪眼模糊地恳求她的主人——老伯爵的次子，要求这个青年人像个姑娘一样乖乖呆在家里。

　　她差不多是唯一一个敢于和这位主人——新的主人，做几句深入交谈的仆人。

　　老马尔巴哈伯爵先后娶过两名妻子，两位女性各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的前妻是父亲所选，面貌朴素，是极虔诚的天主教徒，伯爵还未继承爵位的时候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缺乏女人味的妻子，仅仅因为她是一名富有的珠宝商的女儿，而伯爵的父亲威胁说如果儿子不答应这门婚事，便剥夺他的继承权。当然，老伯爵那高贵而刻板的父亲要求他未来的亲家花钱买到了一个敕封贵族的名号，以便弥补这门第不合的婚事给他的名誉带来的损失。

　　这可怜的女人在诞下第一个儿子之后一直没有生育，而且终于在丈夫的冷落中耗尽了生命，于是伯爵迫不及待地找了第二任妻子，她是一个美人儿，鬈曲的黑发如同夜色一般深沉，伯爵对她深为着迷，并且为了将她迎进家门，不惜给了他那贫穷的岳父家很大一笔钱财。

　　伯爵的大儿子不幸地和乃父甚为相像，有着强壮敦实的身材和一个粗短的脖子，这名青年人爱上了法国最有权势的贵族之一——奥尔良公爵家美丽的小女儿，并且在追求她的第三周和奥尔良公爵的秘书，年轻的莫里斯•威特罗决斗了，但是不幸地被对方杀死。后者也是那名叫艾尔芙丽德•克劳希的小姐狂热的追求者，遗憾的是公爵对他表现出的、对公爵女儿的爱慕感到深为恼火。

　　如果事情就此打住，那么结果会简单的多。

　　在马尔巴哈伯爵死于悲痛与恼怒带来的疾病之后，伯爵的次子——当时正在法兰西皇家莱茵军团中任职的奥斯卡•弗朗索瓦•德•罗严塔尔中尉，便不得不请假回家处理他父亲留下的家业。

　　奥斯卡•弗朗索瓦•德•罗严塔尔，这名年仅18的青年，一直是全家人力图视而不见的存在，这个灾厄一脚踏进马尔巴哈伯爵府之后，还尚未来得及和律师接洽、办理与遗产继承有关的诸项事宜，就先沾惹上了与乃兄一般的风流韵事。

　　事情起源于罗严塔尔参加罗亚尔宫——奥尔良公爵府邸，所举办的沙龙，后来大家都以为他也在追求那名美丽的小姐，而艾尔芙丽德小姐也属意于他——奥斯卡与面貌粗犷的乃兄完全不同，是一名潇洒倜傥的美青年，公爵的秘书出于嫉妒心也向他提出了决斗的要求，然而罗严塔尔只是一击就轻易地让那名青年血溅五步——他杀死了对方。

　　随后事情越变越不可思议，虽然罗严塔尔中尉对公爵千金有意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这名军人却对少女的热情报以残酷的冷漠。于是好事者将这事解释为中尉感兴趣的不是少女的心，而是那位秘书的命——为了替兄长报仇，以及挽回家族的面子。

　　不过，有一件事情，是马尔巴哈伯爵府上下心知肚明，然而又都三缄其口的，那就是奥斯卡•弗朗索瓦绝不可能对其父兄保有任何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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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灰色的骏马，白色的鞍带搭配着笼头上精细的装饰，这华丽的座驾与主人一起，从潮水般拥挤、涌动、紧张和无序的人群当中穿行着，骑手穿着丝绸衬衣，黑色礼服上是雕镂精细的纯银排扣和圣路易十字勋章，鞋上的钻石环在太阳下闪闪发亮，正像是一名优雅高贵的宫廷贵族。

　　不过，那个时代曾经的优雅和闲适，如今已经荡然无存了，这个男人那像是成心要和时代作对一般的闲适随意，使他简直像个行走在大街上的幽灵，行人向他投射来各种目光——其中不乏包含敌意的嘟囔：“又是一个贵族！”，但是他好像全不在意似的，眉眼间充斥着饶有兴致的淡漠。

　　罗严塔尔沿着波光粼粼的塞纳河纵马缓行，远远地能够望见杜伊勒里宫破败的身影，如今法兰西王国高贵的皇帝——路易十六一家“居住”在那老王宫之中。就在几天之前，一场阴谋将国王逼出了离巴黎五哩之遥的凡尔赛，来到这受到全巴黎兴致高昂的革命者所直接监视与控制的地方。

　　“绍德罗•德•拉克洛。”马背上的青年低声讥讽着，“只有奥尔良公爵手下的这只狐狸才有这样的点子！”

　　塞纳河左岸的咖啡馆与餐厅中，如今挤满了高谈阔论的第三等级。人们乐于谈论卢梭与伏尔泰，人人憧憬着革命所建造起的理想国度。

　　罗严塔尔信马由缰地在其间行进着，坦然接受四面八方的不友好的眼神，大道的转弯处有一家花店，或许是周围狂热的气氛激起了他这不合时宜的雅兴，罗严塔尔打算买一束鲜花，或许可以用来慰问已经哭泣了几个月之久的奶妈。

　　“艾芳……好了，艾芳，别害怕成这个样子，你回家之后告诉苏珊姨妈，我今晚回去陪伴你们，这没什么的，不过你要听我的，不要接待陌生人，不管外面怎么样，老实在家里呆着，好吗？”

　　“你……你不去集会了吗？”

　　“不去，我可不打算去了……”

　　罗严塔尔推开门的时候，正听到店里有一个银子一般圆润清脆的声音这样说着。

　　看到有着乳白色头发的少女放心似的点点头，声音的主人说道：“因为我得在家保护你们呀”，然后仿佛乐不可支地看着少女的脸颊因为这个玩笑而羞红。

　　来得很不是时候。

　　罗严塔尔在心里这样说着，但是当那个青年向他转过头来的时候，少见的蜂蜜色头发逆着光，呈现出醇美的深金，好像激起了他记忆里某种东西，让他愣了一愣。

　　我在哪里见过他。

　　罗严塔尔搜索着记忆，面前的青年个子不高，然而面容俊俏，神情欢悦，他衣着简朴，然而却十分干净整洁——褪色的亚麻衬衣、浅灰的长裤和老旧却擦拭得很干净的短靴，看得出是出身于家境一般的平民家庭。

　　“咦，你不是……”

　　对方以同样有些惊异的眼神看着他，这时罗严塔尔模糊地回忆起了一些东西，他在奥尔良公爵的沙龙当中见过这名青年。

　　罗严塔尔如果对别人解释，说他其实对艾尔芙丽德小姐的爱情和他死去的长兄的情敌的性命都毫无兴趣，是绝对不会有人相信的。但是对他本人，那的确是个无聊的错误——是他本来目的之外的麻烦插曲。

　　奥尔良和罗昂、诺阿伊与马尔森一样，都是当时法国最古老的贵族家庭，但是奥尔良公爵却行为叛逆，他长久以来致力于推行新政，在他的府邸罗亚尔宫的沙龙里汇聚了自由派、君主立宪派、伏尔泰派、慈善家和□□会员等鱼龙混杂、各种各样的改革派，三级会议时更是与第三等级代表走在一起，公然反对皇权，自攻占巴士底狱以来不知道多少惊动全国的大事件都是在哪里策划的。

　　罗严塔尔也以马尔巴哈伯爵的名义去拜访他，自一开始沙龙里紧张而狂热的气氛就让他感到非同寻常——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了这个蜂蜜色头发的青年，这个人出现的次数并不多，但是给罗严塔尔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他一直都是表情轻松愉快，然而神情专注，明亮的灰色眼睛在慷慨激昂的发言者身上久久凝视——但是却异常沉默，从不发表言论，和神色深沉的罗严塔尔自己一样，都是游离于那个小圈子之外的存在。

　　“奥斯卡•弗朗索瓦•德•罗严塔尔，真意外能在这里见到你。”

　　“渥佛根•米达麦亚。”对方笑眯眯地报上了姓名，“我也很意外呀，伯爵阁下，这种时候您会有心情到花店来吗？”

　　“我们的爱好都是不合时宜的，你不也丢下了该做的事情，跑回来履行别的义务了吗？”

　　米达麦亚毫不拘束地笑起来，他的笑声确实就像银子一样纯净，有着超出一般的感染力，嘈杂的环境和污浊的空气也好像被过滤了一样，使得听到的人的心情也随着有了微妙的变化。

　　“‘不合时宜’吗？这个说法真是太妙了，不介意的话，一起来喝杯咖啡怎么样？”

　　两名青年带着他们那不受女主人欢迎的政治话题来到了花店后面小小的院落，暂时离开了喧闹不堪的世界。初秋的阳光和煦地在他们的头顶上荡漾着，浮动着傍晚的凉意的空气带着干燥的秋日气息。

　　蓝色的矢车菊柔弱地在院落的一角摇曳着，花儿也向这个时代一样，令人惊异的在此刻绽放出不合时令的美丽。

　　“你喜欢花？”

　　“不……只是在这个季节看到这么美丽的矢车菊，有点惊讶。”罗严塔尔把他的目光从那有着比天空更深沉美丽的蓝色的花朵上移开来，微笑着面对米达麦亚。

　　“那是我父亲喜欢的，他一直想培育一些好品种出来，不过现在……”米达麦亚轻轻地耸了耸肩，“我是个不肖子，没能继承他的事业。”

　　“你父亲是园艺家？”

　　“是的，三年前过世了。”

　　“真遗憾。”

　　贵族青年这样喃喃地说着，他的语气因为精神分散而显得有些缺乏诚意——罗严塔尔的眼睛有些不受控制地在那些花朵上留连着，不过米达麦亚只是看着他，明亮的灰色眼睛里荡漾着笑意。

　　“你是军人吗？”

　　“是的，现在军衔是中尉，在莱茵军团服役。你也是军人，对吧？”

　　贵族和平民隔着橡木桌子对彼此微笑着，神情中都是很坦然的平静，出身门第的差异曾经在那个时代形成不可逾越的巨大鸿沟，但是现在他们正仿佛找到了同类一般。

　　“嗯，隶属国民卫军，军衔下士。”

　　“在休假吗？真难得，现在巴黎的形势过分紧张了。”

　　“家里有些事情必须回来处理。”米达麦亚捧着咖啡杯，眉间掠过一丝烦恼，“这个城市太乱了，从巴士底狱被攻陷的那一天起就差不多没有秩序可言了。那次“女勇士暴动”的时候他们要把妇女集结起来进逼凡尔赛，好使国王屈服，迁回巴黎。我的姨妈差点遭了殃，现在我唯一想的就是看着她们别做危险的事情……因为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妇女，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用合理的价格在巴黎买到面包。”

　　“这个愿望现在相当奢侈。”贵族把玩着手里质地粗糙的瓷杯，端丽的嘴唇勾起一丝暧昧的弧度，“这么说你对巴黎现在的局面很失望？我指得是——革命派的行动？”

　　“我不知道，不过这些行动不完全代表民众的意志呀。”

　　米达麦亚说这话的时候也微笑着，让罗严塔尔觉得他似乎永远都能维持着这个愉快的表情。

　　“……不完全是民众的意志……这样吗？”

　　“后来我听说妇女里面还夹杂着穿女装的男人，这种手段实在令人不齿。”米达麦亚顿了顿，灰色的眼睛慢慢地转移到罗严塔尔那俊美的面容上，“现在奥尔良公爵威望很高，而且他公开表示反对王权，支持民众……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真是尖锐。”罗严塔尔失笑起来，不管是否有心，米达麦亚给他出了一个不相上下的难题，“我认为公爵大人是一名自私自利的政治投机者，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了。”

　　说这话的时候，罗严塔尔神情轻松地双手一摊，他过于坦率的回答让米达麦亚笑了起来。

　　“咖啡冷了。”

　　“是吗，真可惜。”

　　经过片刻的沉默，两个人这样互相望着，眼睛里都闪烁着一种模糊不清的热切。

　　“稍微等一等——罗严塔尔？”

　　米达麦亚从店里跑出来的时候，罗严塔尔刚刚骑上马背，蜜色头发的青年笑吟吟地朝他跑过来，递给他一束包好的花。

　　“我刚刚几乎忘记了，你今天不会是特地来找我闲谈的吧？呐，拿好了，今天免费，下次来给你折扣哦。”

　　马背上的青年笑着，带着雪白手套的手接过那一束以明黄带子扎着的蓝色矢车菊，向着米达麦亚点了点头，纵马而去。

　　他沐浴着午后的太阳信步来此，此刻却是在夕阳的光芒中疾驰而去，蓝色的矢车菊脆弱的花瓣在马匹带起的风中微微抖动。

　　身边一辆装饰华丽、绘有奥尔良公爵家族徽记的马车与他擦肩而过，然而沉浸在别样思绪中的罗严塔尔，并没有给予它任何注意。

　　当然，此刻马车中失魂落魄的美人儿，自然也不会得知，她心里所憎恨着的那个男人，正从他身边策马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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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拒绝。”

　　艾尔芙丽德•克劳希小姐红肿着双眼，但是以倔强不肯屈服的姿态高昂着头颅，面对着母亲，“我现在不想结婚，你去告诉父亲吧，他给我挑的人我不感兴趣。”

　　娴雅的中年贵妇用失望和心疼混杂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女儿，用很无奈的口气说道：“亲爱的……再考虑一晚好吗？你还小，不应该这个样子……你知道，你的父亲对那位叫做奥斯卡•弗朗索瓦•德•罗严塔尔的年轻人……”

　　少女没有让她母亲的话继续下去，听到罗严塔尔的名字的时候，艾尔芙丽德尖叫了一声，用手帕捂着嘴冲出了房门。

　　鹅黄色丝缎的手帕很快就被泪水浸湿了。艾尔芙丽德抽泣了一声，把脸埋进柔软的羽绒枕头当中。

　　这是她出生以来遇到的第一次挫折。

　　最大的挫折，她位高权重的父亲和慈爱温柔的母亲都帮不上忙的问题。

　　她恨那个男人。

　　那个把她女孩子的自尊和骄傲踩得粉碎、给她人生第一次勃发的热情以致命打击的恶棍！

　　她恨他！她要向天主祈祷，将他罚下地狱！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爱她？

　　整个、整个巴黎，难道还会有哪一个女孩子比她更富有魅力吗？会有哪一个女孩子比她腰肢更纤细、手脚更白皙、皮肤更细腻、眼睛更明亮吗？会有哪一个女孩子比她舞姿更美丽、服饰更华丽，从而值得他看也不看就把她的热情抛诸脑后吗？

　　她恨他……

　　但是她也还是爱他。

　　她没办法不爱那个男人。

　　艾尔芙丽德小姐顶着蓬乱的卷发、带着桃子一样的眼睛慢慢地把自己卷进被子里。

　　当那个叫做奥斯卡•弗朗索瓦•德•罗严塔尔的恶棍穿着尉官的社交礼服站在大理石柱的阴影里，眼睛从她身上扫过去的时候，她就爱上他了；当那恶棍带着危险的微笑低下头，用嘴唇碰了碰她的手背的时候，她的心比狂风中的旗帜抖动得还要厉害。

　　是啊，他多漂亮，一个被阿波罗眷顾着的、比雕塑还要俊美的男子，不戴无聊的银色发套，不洒那刺鼻的香粉——更不会像那些宫廷中的纨绔子弟一样，用胭脂打扮男人的脸膛。

　　他有暗棕色的头发，不经意间垂下的丝丝刘海拂过那双魅惑人心的眼睛——左眼是流荡的海水，右眼是丝绒般漆黑的暗夜。

　　她忍不住又哭起来，说不清是刀子还是蜜糖的滋味在心里翻搅着。

　　他身上的装饰是勋章和绶带，制式军靴比大理石地面还要亮。

　　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决不会嫁给别的男人了，她必须要得到他，不管怎么样——否则，否则……

　　心思凌乱的艾尔芙丽德小姐躺在自己的床上，她知道自己根本顾不上母亲那些语重心长的劝告——她宁愿做奥斯卡•弗朗索瓦•德•罗严塔尔的情妇，也不愿做哪怕是法兰西皇帝的合法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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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爵阁下！”

　　罗严塔尔甫一迈进家门，替他牵马的男仆就飞一般地朝他跑来。罗严塔尔看着仆人慌张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

　　声音带着不自觉的严厉意味，让仆人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这位新任一家之长，从军队中带来严苛峻厉的气质让他畏惧。

　　“安托万先生派人找了您好久了！”男仆接过罗严塔尔手里的缰绳，结结巴巴地说：“您、请您快点进去吧！出大事儿了！”

　　马尔巴哈伯爵府大厅灯火通明，所有的蜡烛都被点亮了，刺眼的光芒投射在大厅中华丽的戈伯兰壁毯上，府内上下气氛沉重，人人噤若寒蝉。

　　罗严塔尔第一个看到的是他的管家安托万，紧接着是白发苍苍的内维尔医生和身穿紫色长袍的德拉加神甫，女眷们挤在一处，个个两眼发红——他猜到了这究竟是哪一件“大事”，这使得他的嘴角不可抑制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内维尔医生有点惊讶于这位年青伯爵漠不关心的神色，但是他还是第一个走上来，低声对他道了抱歉，告诉他自己对他母亲突然恶化的病情无能为力，并且悲痛地对他说那位令人尊敬的夫人可能无法熬过今晚。

　　然后是德拉加神甫——用复杂的眼神注视着这名俊美的年轻人，请他立刻到他母亲的床前。罗严塔尔对他报以平淡如水的目光，他知道，他的“府邸”上下三缄其口的那段隐秘，在他母亲的这位忏悔神甫面前是没什么秘密可言的。

　　接着他就攀上楼梯，按照神甫的指示进入那间灯光昏暗的寝室。房间中只有一只蜡烛，昏黄的光芒照在蒙难的基督那恬淡的面容上，也照耀着垂死者苍白的脸庞。

　　罗严塔尔在床边跪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自己母亲的面容了——他发现她仍然很美丽，鬈曲的黑色长发散落在枕上，衬托着那青春不再、却仍秀丽可人的脸庞。

　　病重的女子颤抖着，浑浊的双眼微微睁开，罗严塔尔下意识地后退了一点，但是他的母亲立刻就尖叫起来，这让匆匆冲进来的医生完全手足无措。

　　罗严塔尔猛地站起身来，他打翻了床头的花瓶，瓷器摔在地毯上，并未碎裂，于是罗严塔尔安静地把它拿起来，拣起其中干枯的百合，重新把一束的矢车菊插在其中，端端正正地放在妇人的床头。

　　然后他就走了出去，从此再未踏进他母亲的房门一步。

　　当医生摇着头从内室退出，神甫开始手忙脚乱地为病人祈祷，年青的伯爵斜斜倚在窗前，目光透过夜幕，投射到人类无法触及的遥远地方。

　　罗严塔尔端丽的嘴唇上浮现出一个萧索的笑容。

　　蓝色的矢车菊，那可不是什么快乐的回忆……

　　当德拉加神甫终于从病房中走出，罗严塔尔不否认，他的确很想知道，他母亲的临终忏悔都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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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了那么一段时间，准确地说是经过了足够让艾尔芙丽德小姐重新振作起来的时间，这名美丽的少女终于打起精神，决定遵照父亲的意思，和那些父亲挑选出来的求婚者们见上一面。

　　当然，没有人知道这名贵族小姐心里的真正想法，就算是站在穿衣镜前试妆的时候，艾尔芙丽德心里还十分希望她真正的心上人能够“恰好出席”今天的宴会。

　　她当然不清楚外面发生的事情——她是个对自己所生活的时代完全不闻不问的女孩子，当然，那年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女孩子只要够漂亮、能跳舞，再学会优雅地把手伸出来让一个男人亲吻，这就足够了。

　　而艾尔芙丽德小姐正是这标准下的典范。正像她自信的一样，整个巴黎也很难找到比她更漂亮的女孩子——她有深金色的长发，发梢鬈曲出优雅的波浪；明亮的褐色眼睛好像流动的琥珀；饱满的嘴唇，艳丽得胜过破晓时被海神托出水面的红珊瑚。

　　这样的女孩子，那青春焕发的躯体被绚烂的绸缎包裹着，佩戴上流光溢彩的珍珠宝石，怎么能不成为整个宴会目光的焦点呢？

　　但是这一次，艾尔芙丽德小姐迈进大厅的时候，心里仍然在上下忐忑着，她忍不住再一次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红宝石额饰，心中泛滥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忧虑。

　　“我是不是看上去太小了？”

　　她这样小声询问着身边的母亲。

　　“亲爱的，那是你的年纪的缘故——没关系，你已经比所有人都美丽了，我可爱的孩子。”

　　做母亲的慈爱的低下头吻了吻女儿的额头，但是这并没有冲淡少女心中的忧虑。

　　“我就知道！”艾尔芙丽德小姐心里这样想着，“他不爱我，因为我还不是个真正的女人！不过，不过我会长大的，这用不了多少时间。”

　　这样想着，她秀气的嘴角边露出甜美的微笑，又在心中重复她所爱的男人的一言一行去了。

　　的确，她们家固然是整个王国屈指可数的古老贵族，然而她的心上人也出自于高贵的世袭贵族之家，这看来是多么完美的一桩婚姻呀！如果那个青年爱上了她，父亲的反对当然也算不了什么了……

　　这样想着的艾尔芙丽德，对于命运即将给她的严酷考验，还没有任何的认知，和准备。

　　这正是一七八九年的秋天，全法国的人民为他们的斗争取得的胜利而欢呼的时刻，当然，这时候谁也不会预计到，革命的狂潮会在未来的几年内，给这片土地带来怎样令人颤栗的巨大变化。

　　也正是这样，在这时代所发生的一连串恶意巧合下，平民与贵族的命运，开始产生了某种不可知的奇异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