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我躺在网球场上。
这是个美好的夜晚。路灯已经熄了，月亮像匹被水洗过的白丝绸，在浓墨般深沉的夜色里发出莹润的光。夏天即将过去，吹来的风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不再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空气里浮动着一丝暗香，那是尚未凋谢的矢车菊，不过香气很淡，不仔细闻的话是分辨不出来的。
有人向这边走来，那脚步声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优雅、从容、闲适，同时又彰显出绝对的存在感。
“应该已经过宵禁时间了吧。”我一骨碌爬起来。
“好像是呢。”来人很自然地坐到我旁边，双手环抱膝盖。
出于礼貌，我应该抬起头看看他的脸。但我没有。我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目光落在他抱住膝盖的双手上，长久而专注地凝视。没有原因，我想我大概喜欢数那手背上隐约可见的青色血管，或者皮肤表面那层淡金色的绒毛。
他似乎没注意到我几乎失礼的注视，又或者注意到但选择不去在意。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谁都没说话，只是这么并排坐着，风很轻，月光很亮，矢车菊的香气从几十米远的地方飘荡过来。
“还是不像。”他突然开口，却一点不显得突兀。他的声音清朗舒缓，就像风声的一个变奏。
“什么？”我诧异地抬起头，冷不防撞上他温和的目光。一个多月没见，他的样貌和我资料库中储存的数据相差无几：光洁的额头，修长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削尖的下颚，和那两缕垂在颊边，微微卷曲的头发。
“虽然蒂斯你考虑得很周全，季节的转变，温度、湿度和风向的变化，居然连月亮的圆缺也照顾到了，可还是和地球上的感觉不一样啊。”
“我是严格按照博士设定的参数进行调配的。”
“怎么说呢……”他沉吟了一下，“应该是‘自然’吧。”
“‘自然’？”我疑惑地歪着头。这是个我没听说过的参数。
他似乎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如何措辞般皱着眉头思考了一阵，最终叹了口气：“算了，就当是我自己胡言乱语，蒂斯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的打算。毕竟他就算说了也没有权力干预我的工作，只有博士能对我下达直接命令。但不知为何，我很享受和他之间这种莫名其妙又无疾而终的对话。有时候我也很疑惑，这种享受的根源究竟是博士对我的某种特别设定，还是笼统设定中某一个的附带效果。
沉默再度降临，却没能持续多久。
“啊，博士跟我联系，说有话要转达你。”
“什么？”
“他说：你刚执行任务回来，应该去泡个热水澡，喝一杯红酒，再好好睡一觉，而不是穿着白衬衫卡其裤在网球场上吹冷风。”
“呵呵，麻烦你帮我跟他说声谢谢，顺便告诉他他视力很好，还不用着急配老花镜。”
“哦。”我忠实地扮演了传话筒的角色。
“让我猜猜，博士又在边嗑瓜子喝清酒边看色情片？”
我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瞎说的。”他微笑着眨眨眼睛，这动作让他看起来像个孩子。
或许他本就只是个孩子。他今年才十七岁。无聊时我偶尔会从博士的房间里拿一些他从地球“进口”的书籍消磨时光，书上说，在地球上这个年纪的男孩一般会去上学，参加社团活动，往心仪女生的鞋柜里偷偷放纸条，躺在床上打游戏机，心想某一天自己能像RPG游戏的主人公一样扛一柄削尖的钢铁从魔龙的爪子里拯救世界。
可惜，作为“网球场的男孩”，他没有这个权利。
“我看了你的任务报告。”我说，“很完美。”
“是吗。”他笑笑，嘲讽大于欣喜。
“你没有错。”我轻声说。我没有像安慰他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事实。
“是吗？”这一次他没有笑，
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思考如何组织语言。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平躺下来，闭上眼睛，像是要归入梦乡。我低头俯视他的脸。我从未以这样的角度凝视他。这样看他的脸显得比平时还要小巧瘦削，月光以最多情最细腻的笔触均匀涂抹在他的面颊上，像一层淡银色的脂粉，又好似神祗庄严的圣光。
“嗯，我也这么想，但不知道为什么，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个场景：他的儿子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的脸颊，男孩不知道他的父亲干了什么，只知道他爱他，会大笑着把他举起来放在肩膀上玩骑大象，然而下一刻他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慢慢倒在血泊里，那一枪撕碎了他的心脏和肺部，血沫不断从他嘴里冒出来，咕噜咕噜，像个迷你喷泉。男孩根本来不及反应，直到警卫把他们团团围起来，他才想起来哭。他不断重复：‘上帝，别让他走，别让他走……’”
“我忘不了那个声音，稚嫩又尖利，像疯了的天使在哭嚎。”
我没有接话。那个男孩后来确实疯了，他执拗地不肯清洗掉脸上父亲的鲜血，也不肯换掉那身被血迹斑斑的小礼服，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缩在角落里喃喃自语，说‘上帝，别带他走，别带他走’，直到医院的人强行把他拖走用拘束带捆在病床上。
“蒂斯，那个男人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吗？”
“他……”我犹豫了，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有很多人因为那个男人死去，也有许多人被那个男人振奋人心的雄辩所救赎，但计算结果显示，那个男人的存在很可能成为使天平倾斜的一根稻草，微不足道也至关重要，因此他必须被消除，为那“可能”的危险。
不过幸好，他没给我回答的机会：“算了，这种没有答案的问题只是浪费时间。”
“幸村精市。”我叫他的名字，“你后悔了吗？”我紧紧凝视他的眼睛，不放过里面的一丝波动。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柔和的笑意。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谁都没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晚风听了，空气里还浮动着矢车菊清香的余韵。
“回去吧，别忘了明天中午还有你的庆功会。”我站起身，拍拍裙摆上的尘土。其实我很不喜欢像白棉布连衣裙这种容易脏又妨碍活动，没什么实用价值的服饰。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肥大的体恤衫搭配牛仔裤，可惜博士在这方面很固执。
“网球场里的雄性生物已经够多了，我给你的设定是十九世纪的贵族淑女！”他大声抗议道。
但显然，设定程序在这方面出了点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