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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番外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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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在青春的谎言岁月里/我招摇着叶与花/在阳光下/如今/我不妨凋谢成真理”—— 叶芝 《随时间而来的智慧》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真田刚洗完澡,正穿着短裤弓在洗脸池边刷牙。
他无奈地接水漱口,随手抓了条小毛巾,边擦嘴角的白泡沫边跑去开门——他知道敲门的是谁。这个时间会来找他的,只有一个人。
“帽子还给你,谢谢。”
“……哦。”
“那我先回去了。”
“嗯。”
“晚安。”
“……晚安。”
总是这样,是不善言辞也是个性使然。可只有真田自己清楚,其实有时候他很想说话——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想说”的这种冲动好像团火,鲜明的跳耀着烧灼着、肆虐蔓延。
然而每每到最后,他还是想不出该说什么,所以什么都说不出来。
门被关上,真田却站在玄关里没有动,手上拿着一顶棒球帽。帽檐里面的一圈被汗水打湿了,指肚蹭上去还能感触到残余的体温,一点点潮,一些些暖。
真田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把帽子随手放在茶几上,回到洗浴间重新拿起牙刷挤上牙膏,在漱口杯里接满水,喝下去一大口,鼓着腮帮子咕噜咕噜转两圈,再把水都吐出来。然后他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思考,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叹息。
但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似乎没有答案的命题,转而开始反省自己在体能和技巧上是否还有什么不足,并思考改进方案。
刷牙刷到一半,敲门声又响起来。这次真田没有心理准备,猝不及防喝下一大口漱口水,满嘴薄荷味,喉咙甜到发腻。
打开门,看见那人略带歉意地笑笑:“对不起,我房间的热水器坏了,找人来修有点麻烦,能借你的用一下吗?”
“哦……可以。”真田呐呐地点头。
“谢谢。……那个,你继续刷牙,不影响我的。”
正往床边走的真田诧异回头。幸村指指他的嘴角:“满嘴白胡子,圣诞老人先生。”
真田觉得全身血液“哗——”地全倒流回头顶,耳朵根火辣辣地烧。
说起来社团活动的时候也没少一起洗澡。每人一个隔间,某次切原忘记带肥皂了喊隔壁的仁王给他空投一个,结果仁王力道没把握好投过了,正砸在隔壁的隔壁桑原脑袋顶上。
再之前,和幸村一起参加网球俱乐部,用的是公共浴室。十几个喷头总是人满为患,他和幸村两个人常常脱得只剩一条短裤,提着洗浴用品,边排队边指摘对方刚才训练时哪里动作太差,哪里又太松懈了还有待提高。
记忆深刻的是一次他和幸村单独留下来打球到很晚,等洗澡时平日拥挤不堪的浴室里就剩他们两个,空旷得叫人陌生。没想到洗到半截还突然赶上停电。黑暗袭来如汹涌磅礴的大潮,又像个厚实的蚕茧,真田被捆缚在里面,动弹不得,茫然无措,嘴唇动了动,一个名字卡在喉咙里,呼之欲出。
“弦一郎。”有人轻轻地喊,“你在那儿吗?”
一刹那仿佛有束光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打进来,枪戟般刺破暗潮和蛹茧,视野蓦地明晰。
“我在这儿,精市。”他低声回答,伸出手摸索着触碰上旁边那人的,悄悄握紧,瞬间心里说不出的安稳妥帖。
“我在这儿。”
幸村洗完澡后又靠在真田床上借他的手机上网看书。他自己的手机已经被彻底榨干,正搁在房间里充电,暂时连开机都开不了。
真田则躺在另一边,很认真地翻阅酒店附赠的《Times》杂志,手边还放了本牛津英日字典。网协到底有钱,给选手统一订了套房,一张三米宽的席梦思大床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有短信。”幸村把手机递给真田。
真田点开一看,屏幕上显示他有条来自“小林律子”的新信息。
“是你经纪人的朋友吧?上次追到休息室里要签名的那个?”幸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里面有什么极快地闪烁了又黯灭。
“嗯。”
“很漂亮的女孩子呢。”
“……嗯。”
又来了。张开嘴,蠕动舌头,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就像一团绕得乱七八糟的线球沉甸甸压积在胸口,窒闷到喘不过气,想把它抽出来却又怎么也找不到线头。
“弦一郎,等你结婚了,我做你的伴郎吧。”幸村突然说。
“?!”
“怎么,不愿意?”幸村微微眯起眼睛,真田顿时冷汗直流,条件反射般忙不迭地摇头:“不是……那个……可以……”
话一出口,胸膛忽然空荡荡的,又像被什么塞满了一直噎到喉咙,哽得难受。小腹紧缩在一起,隐隐作痛。
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且错得很严重。可又不知道到底错在哪儿,为什么错了,怎么个错法,一丁点儿头绪都没有。
只模糊地预感,如果不赶快纠正,就再也无法挽回。
真田下意识吞了口口水,手指抓着床单一点点收紧,掌心满是汗水,潮湿黏腻。
“幸……”
“对不起,借你手机发条短信可以吗?”幸村近乎唐突地打断他,语气有些不稳。
真田愣了半响,缓缓点头:“嗯,给你。”
他把手机递过去。手机离手的一瞬间,他恍惚觉得压着心口的那团线球也跟着消失了,留出一个大大的空洞,风灌进去,嗖嗖地冷。
***
幸村回到自己房间里,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走到书桌前,随手抓过一张便签纸和一支笔,拔下笔帽。锋锐的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却怎么也无法落下,仿佛是自己被刀锋抵住了喉咙。落下,就是尘埃委顿在地,落花随水东流,枯叶腐朽归根,就是结束了,再不能回去。
可不落下又怎么样呢?他们不是鸵鸟,把头埋进沙土里就能天真地幻想一切安好如初。
幸村不记得什么时候发觉自己喜欢上真田。大概就如母亲所说,那么多年,冷硬如铁板都能粘连在一起,何况人。
没有天雷勾动地火,只是某一刻蓦然惊醒,发觉已经分不开了——当然,这只是他单方面的。幸村不知道真田怎么想的,某种程度上是他故意不想知道。
现代社会比起几十年前是开放了不少,可同性恋受主流文化排斥这一点依旧没有改变。真田的祖父更是古董派里的古董派。眼见着真田的好些国中同学都高中毕业后就早早结婚生子,老人也耐不住心痒,一遍遍催促真田交个女朋友,甚至把幸村拉到角落里旁敲侧击地打听真田的异性朋友圈子。
幸村清楚,他要拉真田出柜,就是让他对抗大半个社会,对抗他自己从小到大被灌输的人生观道德观,对抗他的家庭,其中包括了他高血压的爷爷和心脏脆弱的母亲。
然后呢?作为反叛家人反抗社会的战果,他能给予真田什么呢?
他什么都给不了他。
他会剥夺真田本应拥有的家人、孩子、尊重、名望,却什么回报都给不了他——他甚至不能给真田一个安定的家。幸村已经计划好了,职业网球的生涯结束后就转战影视界,那意味着短时间内他将居无定所,四处漂游。他不可能为了真田而放弃。
人生前二十五年,他为了网球活着。不打网球后,他也必须为了什么而活着。这个“什么”可以是任意什么由他自己选择,却独独不能是爱情——他野心太大,自尊心又太强,他不能单单凝望着爱人的眼睛活几十年,即便那个人是真田也不行。
这样说起来,或许是他爱得太少,太懦弱,也太自私。
所以没什么可纠结的。这场角逐他赢的筹码一个都没有,连努力的资本都欠缺,与其等着结尾一败涂地,不如在一切开始前就早早画上句点。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一个人独自动心又死心,安安静静,不拉上任何人垫背。
他是真心希望真田能够幸福,希望哪天能站在他的婚礼殿堂里,轻声祝福他和心爱的女孩百年好合,平安喜乐。这比跟着他一起为一份虚无缥缈、不知哪天就消失了的感情挣扎怒吼咆哮痛苦,要好上太多太多。
他真的这么想。
幸村在书桌边坐了一整夜,漫漫去想他和真田的未来。天边泛白时,他把面前一片空白的便签纸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