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去沽梦》弄清风

68、大结局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曦和不禁后悔起来，她为什么要那么急切地找到苍神。可是……她已经什么都无法挽回。

　　苍神看着她，说：“曦和，在我与朝颜消失之前，我会用最后一点力量帮你唤醒那五处通天阵。那另一个我的事情，就要拜托给你了。”

　　“为什么？”曦和嗤笑质问：“你会这么坦然地让我去杀死另外一个你，那也是你，不是吗？”

　　“现在的我和三百年之后的我是不一样的。”苍神缓缓地摇了摇头，“在那漫长的三百年里，他一直活在黑暗里，渐渐地被邪恶侵袭，当他的力量再也压制不了恶念时，他便出现在你的面前，将你送到这里。所以，他是我，又不是我。”

　　“我不能杀死他，因为我们本就是镜子的两面。能够制裁我们的，除了我们自己，便只有天。那五处通天神阵可以帮助你借来天地之力，你到时只需拔出你的剑斩向他，就可切断他在这世间所有的联系。”

　　曦和冷笑一声，“可是说到底，对于他，对于你，我都是一件工具，一个可利用的棋子，不是么？既然这样，我又为什么要按照你的说法去做？”

　　“不，你是不一样的，曦和。”苍神笑了，眼神缓缓地移向朝颜，“你看，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情根。这一颗菩提子，已经再也不像以前那么通透了。他本该是天地间最纯粹的人，可是你改变了他。”

　　曦和回头，朝颜还站在他的身后，脸色平和，一如过去的几年一样。他就这么静静地守着，目光温柔如水。他看着她，好像已经这样看了千百年。

　　一滴眼泪顺着曦和的眼角倏然滑落，她的颓然，她的愤怒，她的绝望忽而都在这一刻随着这一滴眼泪流出了体内。她怔怔地看着朝颜，两人四目相望，往昔的岁月便在那目光中流淌而过。

　　朝颜伸手抹去她的泪珠，抱住了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曦和……谢谢你。”

　　“朝……颜……”曦和回应着，声音沙哑。她反手紧紧地抱住眼前这个人，却阻止不了他慢慢地在她眼中淡去。

　　身后的树忽而开始莎莎作响，一片、两片……无数的青叶从树上掉落，落在地上时却转瞬枯黄。树开始枯萎了，以一种曦和无法阻止的形势，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繁盛到衰败。

　　苍神在树下盘腿而坐，闭合着双眼的脸上满是安详。他的身影开始慢慢变淡，无数道流光从他那小小的身体里散发开来，落向远方的那五处通天阵。

　　曦和还在贪恋着怀里的那一丝温暖，紧紧地抱着朝颜，不肯放手。朝颜轻轻抚着她的秀发，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地抱着她。四周没有风，可他的那三千青丝却兀自拂动着，宛如风中的柳枝，清和舒缓。他那张精致的脸近在咫尺，那一如水墨远山般的眉眼几令星辰失色。曦和痴痴地看着，泪水模糊了视线，那眉眼晕染开来，最终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虚幻。曦和哭着不肯放手，可是朝颜的身躯越来越透明，最终亦化作无数的光点，在她的泪眼朦胧中，随着枯萎的树一起消失。

　　“曦和……曦和……”曦和仿佛从那无数的光电中，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伸手想抓住那些光点，可是它们飞舞着，一个个从她的指缝间溜走，最终什么都没能留下。

　　苍神消散了，树枯萎了，梦境的世界开始崩塌。那熊熊的业火从树根处喷薄而出，转瞬之间便吞噬了整棵大树。这片天地间，最终只剩下了曦和一人。

　　灼热的火浪向她袭来，她却连避都不避，任那火舌狂舞着，在她的眼前肆虐。

　　忽而，天空之处出现了一条裂缝，紧接着，裂缝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轰隆一声，天地崩塌。曦和本以为自己也会随着这片天地一起埋葬在这里，却没想到一个人影忽然从虚无之处冲出，抓着她的手将她带离。

　　他抓着曦和拼命地向前跑，静蓝的长袍猎猎飞舞，眼睛上绑着的白色绸带业已被焚毁了一半。

　　“孔雀？”

　　“什么都别说了，我先带你出去！”孔雀王没有回头，只是不停地带她向前方奔跑。很快，前面出现了一个出口，有耀眼的日光从出口处透射进来。

　　那出口看似很近，但孔雀王和曦和跑得气喘吁吁，一直过了很久才终于到达那里。可是临近出口，孔雀王却蓦地停了下来。他放开曦和的手，微微一笑，道：“曦和，你走吧。”

　　“孔雀你……”曦和嘴唇微张，还要说些什么，可孔雀王却忽然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出了出口，“走吧，永远不要再回到这个地方来了。”

　　“孔雀！”曦和叫着他的名字，想什么出手去把他拉出来。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无边的火焰将他吞噬，所有的一切都在崩塌，那个出口也随之崩裂，将他们隔绝在两个世界。

　　曦和只能看到孔雀王那毅然决然转身而去的身影，在那红黑的火光中，仿佛重新变成了那只绝代的孔雀，舒展着他的羽毛，温顺地倚在那人，或者说，那神的身边。

　　也许，与苍神一同葬在这里，才是他最好的归宿吧。

　　曦和矗立良久，才蓦然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到了破庙的外面。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眼前流沙陷落，直到整座破庙都被黄沙掩埋，再寻觅不得踪迹，她才恍然惊梦。

　　现在是烈日高照，四周茫茫黄沙被风席卷着，构成一个单调而恢宏的世界。她举起手挡着太阳，从指缝间，又窥探着这颗跟她拥有着相同名字的星辰。曦和，曦和，照耀万物之天神。

　　她忽然笑了，脸上的泪痕渐渐被日光蒸发，再也觅不得踪迹。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像是这几条泪痕一般，回头看时，都是浮生一梦。她只是用她最高贵的青春，沽了一个充斥着悲欢的梦。

　　而现在，梦醒了，她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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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后，铅华山，真正的屠神之日终于来临。

　　当曦和摘下风帽，与北落会师于铅华山山脚下时，易清寒终于走出了那间黑色的大殿，与昔日的好友遥遥对峙。

　　“北落，我不想与你为敌，我们难道一定要兵刃相见吗？”易清寒说着，目光看着远空，却像看到了山脚下的北落。

　　北落听见他的问话，抬头看向山顶，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坚定异常，“清寒，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在图连山脉分别时，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说，我没有别的选择，既然决定了走这条路，就一定要走下去。就算是十死无生，我也要去走一遭，不然，我永远都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这份心情，到现在亦没有丝毫改变。”

　　闻言，易清寒沉默了许久，天地间便沉默了许久。北落和曦和并不知道现在的易清寒与苍神有什么关系，不知道他的立场究竟如何，但是他们握着剑的手却同样的坚定。

　　“那便战吧。”良久，易清寒的声音传来，遥远得仿佛来自九天之外。

　　曦和倏然抬头，是苍神，这一定是苍神的声音！他果然在这里！思及此，曦和不再犹豫，表情肃穆地握住剑柄。哐呛一声，长剑出鞘，银亮的白光在剑刃上掠过，剑指苍穹！

　　“战吧。”曦和朱唇轻启，吐出两个字，便往铅华山上飞掠。

　　破庙里的苍神说过，长剑出鞘之瞬，便是通天阵启动之时。那长剑在曦和手中发出阵阵嗡鸣，一圈圈肉眼无法看见的波纹自长剑之上荡漾开来，往四方扩散。

　　于是整个天地仿佛在一瞬之间发生了什么变化，天幕下的所有人都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抬头望向苍穹。不一会儿，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五道华光，从五处不同的方向升起。就像九天之中那条璀璨的银河一样，从天的那一头，流向天的另外一头，最终，五道华光汇聚像同一个地方。

　　所有人都发出了赞叹的惊呼，在灾祸连绵的时候，这样美丽得令人窒息的景象，一定、一定是在预示着什么！

　　五道华光就像五道天桥沟通了天地，那华光的尽头，曦和手中的长剑变得愈发璀璨，一改之前那乌漆抹黑的平凡模样。曦和飞快地掠至铅华山顶，来到那一块黑色的广场之上。

　　易清寒在这里等他，依旧是青袍缓带，眉目清雅。

　　“苍神在何处？”

　　“殿内。”

　　曦和握着剑的手紧了紧，“你要与我为战？”

　　易清寒摇了摇头，让出了一个身位，“曦和，你与苍神为战。我的对手，是北落。”说着，他的目光越过曦和，落向另外一个拾级而上的身影。

　　北落也来到了这块广场之上，终于，与易清寒对视。曦和目光里还含着担忧，回头看了他一眼。北落对她点点头，缓缓地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见状，曦和默然。踌躇了一会儿，说了声保重，便提着剑越过了易清寒，推门进入了那黑色的大殿。

　　大殿内，三重帷幕飘摇，有阴冷的风在吹拂。曦和的目光一直往里，透过那若隐若现的薄幕，看见了大殿深处的那尊巨大石像。忽地，曦和目光一凛，那石像的眼睛就像是活的一般，绽放出阴冷的亮光。同时，曦和手中的剑不可遏制地颤动起来，不停地吞吐着光华，似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去与石像一战。

　　曦和加大了手里的力气，以防长剑脱出。她缓慢而坚定地掀开重重帘幕，每一步行走都顶着无穷的压力，脚步越来越重，压得她呼吸不顺。

　　“汝——有罪！”再一次，她又听见了那个判罪的声音，仿佛携着隆隆的天雷之音，击打在她心上，仿佛要将她的心脏击碎。

　　“汝为何还执迷不悔！”那声音又一次传来，这次却像阵一样刺入她的双耳，引起刺痛连连。

　　曦和的脚步忽地一滞，停了一下。她大口喘着粗气，手心里、额头上满是满水。可她一咬牙，又迈步向前。

　　“汝——冒天下之大不违，必将罪上加罪！永世不入轮回！”

　　一击重锤锤在曦和心口，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染红了帷幔。她倏然跪地，膝盖重重地磕在石板上。那饱含着怨毒与毁灭的声音还在她的耳边回响，让她的耳朵里也留下鲜红的血水，她却咬着牙，一言不发。

　　她撑着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步，两步，三步，固执的，执迷不悟的，誓死也要走进那最后一重帷幔里。剑上的光芒越来越盛，曦和的疼痛却也越来越盛。可是她还是走到了那重帷幔前，用尽力气，挥起长剑将帷幔斩断。

　　终于，她跟那尊石像之间，再没有什么阻隔了。

　　她缓缓抬起眼，森寒的目光里蕴藏着熊熊的火焰，红色的，黑色的，交融在一起，“那我问你，你有什么资格给世人判罪？！”

　　“你有什么资格！”曦和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咄咄逼人地反问着。她每说一句，手中的长剑的光芒便更甚一分。

　　“吾乃神！神之意志为天之令！汝等一介蝼蚁，何至于与天为敌！”那声音里的愤怒愈重。

　　“天？你未免也太高看你自己了！”曦和嗤笑着，咳嗽了几声。她笑着擦去嘴角的血迹，抬头看着那尊仿佛活过来的石像，“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才叫做天！”

　　她倏然发难，手中的长剑狠狠地像石像砍去。眼看着就要即身，石像身上却骤然爆发出一股黑色的薄幕，与曦和手中的剑僵持着。

　　“区区蝼蚁，也敢妄自言天！”雷音滚滚，曦和的心口仿佛又被重击，鲜红的血液顺着她的唇角流下，染红了衣襟。

　　“咳、咳……我就是说了，又怎样？！”她眼看着就要倒下，可却骤然间又爆发出一股力量，将那长剑狠狠地刺进薄幕。

　　剑尖刺进去了，阻力便小了很多。那声音显然有些慌了，更多的声音刺激着曦和，企图将她阻挠下来。可曦和似乎浑然忘我，不管受到多重的创伤，仍然奋力地推进着长剑。

　　终于——长剑之上光华皱放，黑幕应声破裂！

　　那石像的双眼里闪过一丝惊慌，曦和仿佛看到有什么想要脱离石像，飞奔而逃。

　　可是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还让你逃掉！

　　曦和快速地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把长剑紧紧地绑在自己手上。她受伤太重，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来握剑了。成败，就在此一举。

　　苍神还在奋力挣脱，曦和向上看时，隐约能看见一个淡淡的灵魂从石像头上飘起。她不再迟疑，一咬牙，脚踩着巨大石像的底部，腾身而起。

　　她大喝一声，将手中的长剑狠狠地刺进石像的眼睛。

　　“咔嚓——”一声，玉石破碎的声音从那眼睛的空洞里传出，与此同时，一声仿佛能刺穿灵魂的惨叫穿透屋顶，惊愕了铅华山上的每一个人。

　　“汝竟然——竟然！”苍神惨叫着，那凄厉的叫声让听到的每一个人都痛苦地捂住了双耳。

　　刺完那一剑的曦和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手中的长剑钉在石像的眼睛里，而她，却从半空坠落，重重地摔在石像脚下。她最后睁开眼睛，看向上方。

　　那企图从石像中挣脱出来的灵魂扭曲着，脸上布满了痛楚。那把散发着无尽光芒的长剑牢牢地将他钉在那里，再也挣脱不得。最终，只能留下怨毒的咒骂，被长剑渐渐消磨。

　　“呵……”曦和终于笑了，脑海中浮现出刚刚与易清寒擦肩而过时，他低声传来的一句话，“刺他的眼睛。”

　　于是，此间之事终于圆满落幕。石像上的灵魂破碎了，化作无数的碎片，四散开来的同时，又被长剑上的光芒泯灭。而与此同时，这世间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殿外的北落与易清寒忽地停下手，倏然看向殿内。在那一瞬间，他们身上的所有念力、神力都化为乌有，就像是被谁剥夺了一样，只化作一个个璀璨的光团，像天际飘去。

　　无数的光团从大地各处升起，就像无数只萤火虫，无数盏孔明灯，照亮了这片饱经风霜的大地。所有人都抬头看着这宛如神迹般的一幕，却鲜少有人在这一刻就能明白——苍神曾经赐予这个世间的一切，都将随着他的逝去而被带走，再没有术法，也再没有异人。这片土地，终于迎来了一个新的时代。

　　夏烨的某处通天阵前，梅九爷向着天空伸出手去，那一袭华贵的白梅大氅虽然染着血，但却比那任何一个光团都要来得夺目。

　　苏小满站在梅九爷身后，执剑守护着。他看见师哥笑了，笑容是前所未有的纯净明媚。苏小满在那一瞬间，仿佛又看见了多年前那个站在雪地里的梅九爷，尽管身处泥潭，却还能保持本心纯净的梅九爷。

　　他也跟着笑了，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满足感。可是下一秒，他的笑容便僵化在脸上，变成了无尽的错愕与悲痛。他急忙伸手接住了倏然倒地的梅九爷，目光转向他的脚踝，愕然看见那里血流如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小满焦急地想要止住那血，可是什么方法都不管用了。

　　“小满，别白费力气了。”梅九爷的声音很虚弱，但脸上的笑容仍不衰减，“你当年集齐异族之力强行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为我医治好双腿，重塑经络。可是如今……苍神已死，所有的力量都要被收回……你曾为我逆天改命，可如今天也由不得我生……”

　　“不！师哥！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你不要死……”苏小满紧紧地抱着梅九爷，徒然地想要改变这一切，可是……

　　“小满。”梅九爷沾着血的手轻轻抚上他的侧脸，“谢谢你，这么多年的……不离……不弃……”

　　苏小满哭喊着握住梅九爷的手，可是任凭他怎么喊，也留不住怀里的人渐渐消失的体温，也组织不了这一场注定的失去。他只能低下头，最后一次用目光描摹着他的容颜，那样绝艳的，即使沾着血，即使再没有一丝生机，也无可匹敌的容颜。

　　泪水渗入大地，这一刻有很多的人在失去，在死去。很多人在这一刻饱含希望，也有很多人在这一刻心如死灰。但无论是在大殿内孤独倒地的曦和，坚定地走到最后的北落，还是阖然长逝的梅九爷，都曾见证这一刻无比绚烂的风景。

　　太虚历三千年，苍神归天。南羽、夏烨之帝于铅华山定下盟约，有生之年，定不相犯。此后，帝归，天下安定。
　　翌年，女帝曦和召令天下，平万国、焚史书、毁铅华山、去通天阵，凡提及苍神二字者，杀无赦。
　　——《太虚记事》

　　最后的最后，曦和又孤身一人来到那面石壁前，静静地面对着那块石壁，怅然无语。兴许是感应到了她此刻的心情，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打湿了石壁，也打湿了她的眉睫。

　　她矗立良久，最终拔出剑，在石壁上刻下四个古体大字——一切放下。

　　然后她丢掉剑，摘下帝冠，将手中的最后一卷《太虚记事》焚毁，甩一甩衣袖，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