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去沽梦》弄清风

31、孔雀王（一）

　　进了图连山脉，曦和与北落两人在这号称十万大山的绵延山脉中穿行，山中无山民，所以也就没有了路，这几天走下来，无异于是对曦和这娇弱女子的绝对考验。就连那匹大黑马，走起山路来也是只管哼哼，任何地形任何险境，反正它能踏水，也能临空，跟在地面上行走基本没甚差别。

　　连一匹马都比不过，这就是曦和的现状。而更气人的是，那只实为玄狼的黑团子，小短腿翘不起二郎腿，便只好趴在马背上，一个劲儿地拍手，嘲笑后面跟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曦和。这家伙似乎总跟曦和不对盘，在这种事情上几乎是不遗余力的。

　　曦和一开始本没去理它，只一个劲儿地闷头走着，更是累得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但那黑团子越笑越猖獗，那啾啾啾的笑声比麻雀还烦，曦和看不下去了，快步上前对准马屁股就是一掌。黑马一惊，一声嘶鸣声中马屁股一撅就把黑团子给甩了下去。

　　极富弹性的黑团子再地上弹了好几下，这下可摔了个七荤八素，待醒过来时，便已经是一条腿被绑在马尾巴上倒吊着示众的下场了。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况且，曦和本来就是个报复心极重的人。

　　朝颜走在瘦黑马的左侧，看着他们在那边闹，也没有出言制止。曦和的变化他看在眼里，自从那一晚之后，她整个人要变得沉毅了很多，练功比以前更刻苦，话也相对地变少了。

　　这样的变化，朝颜现在还不能判定是好是坏，只是心里的那抹担心总是挥之不去，让人心烦——自从那一夜之后，他自己也变得有点奇怪了。

　　在林中辗转，眼看前面又没路了，曦和问：“我们接下去往哪儿走？”

　　朝颜伸手遥遥一指前面那一丛灌木遮掩的地方，道：“我们往那儿走。”

　　曦和看着那根本没路的地方皱眉，但她同时也知道，朝颜这么做一定另有意图。于是搜索枯肠，终于想起了那灌木丛后面通向的地方——那座苍翠秀丽的山脉，其美丽程度号称图连之最，但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禁地。

　　曦和不以为意地笑道：“你是不是又要像当初遇见梅九爷那样告诉我，去那里，是什么历史的必然？”

　　朝颜听见话语里那淡淡的讽意，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倒要看看，那所谓的必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说着，曦和抽出腰间的佩剑，走在前头开起路来。朝颜牵着黑马跟上去，没有帮忙，而是在一旁悠悠解说道：“白首山又称禁地，人一旦踏进白首山，便会顷刻间内力尽失，武功术法皆不可施展。唯一可以在里面生活自如的，只有白首山上原有的那些异族。”

　　“但白首山之所以数百年来保持原貌，宛如世外桃源一般不被打扰，究其原因，最重要的便是——白首山上有一位孔雀王。”

　　“孔雀王？”听着这个名字，倒是勾起了曦和的一点兴趣。

　　朝颜又道：“苍理司所信奉的神明，是苍。相传苍神每三百年便会换一种姿态在人间行走，而六百多年前，它就出现在这白首山上。苍神于白首山巅捡到一只受伤的孔雀，朝夕相处，遂孔雀通灵，最终蜕变成人，也就是后来的孔雀王。”

　　“据说，白首山之所以成为禁地，便是苍神怜悯，为保护新生的孔雀王以及他的族人而设下了禁法。所以，在白首山这片土地上，孔雀王便是另一个神，就算苍理司的人到了这里，也不敢有丝毫冒犯。”

　　“那六百年过去了，孔雀王还活着？”

　　“他还活着。”朝颜肯定地说：“双目尽盲的孔雀王尽管拥有无上神通，但却从未下过山，来到外面的世界。所以数百年来，这世间见过他的人，屈指可数，但我肯定，他还活着。”

　　“为何？你见过他？”

　　朝颜透过林间缝隙，看着不远处的白首山，沉吟道：“不，我没见过。但我能感受到白首山上还残存的神的气息，那是只有与苍神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孔雀王身上，才会有的东西。”

　　神？苍神？对于女史官来说，这类怪力乱神的事情好像有些太过遥远。她所在的大夏，是一个普普通通，没有术法，没有神怪的地方。若是以前，有人对她说这个世界存在神明，她一定会认为是对方酒喝多了。但现在，她却不得不认真对待。

　　而且，听朝颜对苍神的熟稔程度，还有朝颜那神秘的来历，深不可测的实力，曦和不得不怀疑……他跟这个苍神之间，到底有没有一丝潜在的关联。

　　曦和这样想着，却没有问出口。而是继续挥剑清理着前面的灌木荆棘。关于朝颜的事情，她总有一天会抽丝剥茧般整个剥开，现在问了，也是徒劳——因为朝颜这神秘兮兮的家伙是绝对不会说的。

　　于是，两人飞快推进，终于在入夜的时候来到了白首山前。点燃火把，只见入口处赫然矗立着一面石碑，上面用不下五种不同的文字写着：擅入者死。

　　黑色的字体很是工整，但看上去却显着一股寒意。衬着这暗黑的天色，石碑后面的入口处，便真如一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远古猛兽，在等待猎物的光临。

　　曦和把剑插回剑鞘，心道：被追杀了这么久，鬼门关不知逛了多少遍，本姑娘现在最不怕的就是一个死字。这么想着，曦和便壮着胆子走了进去，尽显这几天来雷厉风行的姿态。

　　入得白首山，曦和感应了一下，果然，她那些微薄的念力内力都没了，一瞬间又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枚。但回头看朝颜那老神在在的样子，想他总不可能专程带她来送死，便又放心大胆地朝里走。但走了半天，两人一马愣是连只野兔子都没有看见，让曦和不禁疑心起来。而就在他们放慢脚步的同时，路两旁的山林里，树梢上，灌木丛里，有无数双眼睛正悄悄地盯着他们。

　　晚风带来低语，曦和警觉地朝四周一探，却听见那黑暗中，无数个声音在此起彼伏。

　　“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

　　这声音忽远忽近，一直绵延向山的深处。又如波涛般，一浪又一浪地涌向曦和心头，让她慢慢地停下了脚步，视线变得模糊，头脑里有些迷惑，有些晕眩，有些……想哭。

　　忽而，一双温暖的手从身后捂住了曦和的耳朵，朝颜的声音传来，“别听，这声音有蛊惑人心之力。”

　　朝颜的手短暂地隔绝了声音，果然没过片刻，曦和的眼中便又恢复清明。见状，朝颜把手放下，道：“勿去理会，不要多想。”

　　曦和点点头。此时，那声音已渐渐平息，但还没安静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一重又一重低语的声浪便又席卷而来。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

　　“可是要拜见吾王……”

　　“吾王正安睡。”

　　“吾王正安睡。”

　　“我们带你去。”

　　“对，我们带你去，带你去。”

　　…………

　　这次的声音却不统一了，各说各的。但最后却又只剩下了一种声音——我们带你去。

　　同时，黑漆漆的道路两侧忽然闪现出光亮，从曦和和朝颜身前开始，一直蔓延向远方，勾勒出一条灯火通明的前进之路来。

　　“这……”曦和惊愕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明黄的火光像鬼火一样凭空出现在路旁，每隔三步，两旁便各有一簇。这一条灯火的长龙，不禁让曦和想起以前的灯会来，想起夜晚的九离宫前，那条长长石阶两侧的宫灯来。那是如此美妙而绚烂的光景。

　　“来……来……来……”那声音似又在呼唤着他们前往，一遍又一遍，绵长而悠远。

　　曦和原以为这又是什么陷阱，因为最美的东西往往最危险。可没想到这次朝颜却牵着马走在了前头，道：“我们顺着火光走。”

　　而还没等曦和疑问，他便又言道：“我能感觉得到，孔雀王，就在火光的尽头。”

　　闻言，曦和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与朝颜并肩而行，顺着火光一路蜿蜒而上，一直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就在曦和都要以为这火光是纯粹来戏耍她的时候，她却终于看到了这条长龙的尾巴。

　　在那参天蔽日的大树遮掩下，在那独特的山体走势遮掩下，一座巨大的，仿佛天然形成的绿色宫殿跃然眼前。不，与其说它是一个宫殿，不如说这是一只鸟笼。

　　约莫有十丈高的参天大树围成了一个圈，自下而上慢慢弯曲，树梢各自向中心靠拢，形成巨大的圆顶。这大树的缝隙间，又生长着无数的灌木、花草、藤蔓，将缝隙填满，形成天然的宫闱。而当曦和走近一看，一个大约有两名成年男子那么高的洞口，在迎接着他们的到来。

　　火光就在这里熄灭。曦和能感觉到，虽然她看不见任何人的存在，但那黑暗里，定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紧张从心底蔓延上来，曦和望着那散发着光亮的洞口，咽了口唾沫，迟疑了一下，终是跟着朝颜走了进去。

　　这个特殊的宫殿里没有横梁，也没有柱子，空荡荡的空间里，数百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镶嵌在树干上，那美轮美奂的模样，宛若一幅书画大家临摹下来的璀璨星空图。

　　曦和一时间觉得眼睛有些不够用，而当她意犹未尽的目光落在宫殿中央的最深处时，却怎么也挪不开了。

　　那里，鎏金的宽大王座之上，侧卧着一个静蓝的身影。妖娆的朱红的花缠绕在椅背上，扶手上，缠绕在他的手臂上，腰上，那红色，是曦和见过的最美的红色。

　　人缱绻，花妖娆。这一刻，刹那，却似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