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去沽梦》弄清风

29、这一夜的长街

　　震惊！愕然！当目光在空中碰撞，两双眼睛同时照应进对方心里，没有任何的词汇，能表达出他们此刻心情的复杂。

　　在这黑夜里相遇的目光，没有闪躲，或者说忘了闪躲，直勾勾地暴露在对方眼中。朝颜也是一瞬色变，急忙挥手一个气刃，隔空将说话之人的咽喉割断。可是在那惊天的真相之下，任何补救都是枉然。

　　“你……”曦和和北落同时出声，又同时欲言又止。嘴唇蠕动着，心里仿佛有千般话想说，可是确如一团乱麻，根本无从理起。这一瞬间的错愕，将他们十数年来为之骄傲的理智，尽数摧毁。

　　“哟，看起来你们互相还不认识啊。”对面的敌人却又在这时叫嚷，似乎死了几个人对他们完全构不成威吓，但那声音里微弱的颤抖却是暴露了他们的本意，“南羽和夏烨两个千年死对头，外面的士兵还在打生打死呢！哎哟喂，三皇子和长公主倒是好有兴致在这里花前月下……”

　　“是啊是啊，两个皇帝老儿要是知道了，你们说会不会被气得吐血昏过去，哈哈哈哈……”

　　“太虚第一奇闻啊！琅嬛阁这下又有消息可卖了……”

　　“你们说，那些在战场上死掉的士兵会不会变成冤魂来找他们，啊？”

　　“别这样说嘛，人家年轻人谈谈情说说爱，这不是正常的事……”

　　…………

　　一时间，一圈的敌人七嘴八舌地跟着添油加醋，那各式各样猥琐肆意的笑声响彻在空旷的大街，似是一个又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北落和曦和脸上。

　　但其实人人都说上两句，也就花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在曦和当啷一声，松手将佩剑掉在地上的瞬间，朝颜出手了。全力在敌人的包围圈中厮杀，出手干净利落，狠辣决绝，只是几声惨叫声过后，这些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乌合之众就被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耳畔终于清静了，被异响惊扰了的客栈住户们纷纷点灯，想要一看究竟。但刚一推窗，闻见那血腥味，看见地上四散躺着的尸体，就急急忙忙砰地又拍着胸脯，胆战心惊地关上窗。

　　大街上便还是那么平静，平静得堪称诡异。北落和曦和都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对方，仍旧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现实。朝颜纯白的袍子上沾染着鲜血，但面色仍旧平和，不，要比平和来的肃穆得多。他缓步走到曦和身边，弯腰捡起曦和掉落在地的黑色佩剑，冷冷道：“杀了他。”

　　“什、什么？！”曦和惊愕地转头看着他，却见朝颜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北落，神色平静，道：“这是最好的机会，杀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曦和摇着头，眼眸里的不可置信和凄怆几乎要将她的心整个人淹没。但朝颜似乎浑然未察觉道这一点，继续道：“我说过，他是天才，罕见的天才。他之死，将是夏烨之幸。”

　　曦和的脸一瞬间血色全无，她抓着朝颜染血的袖袍，语气里尽是颤抖，“不、不会的……”

　　“你们是敌人，注定你死我活，这是命。”朝颜冷声说着，同时，一个术法抛出，将同样惊愕地呆住了的北落禁锢在原地。

　　“不，不会的……”曦和却仍旧固执地抓着朝颜，想要说服他，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们不会成为敌人的、不会的……我们可以隐姓埋名，可以不问世事，只要我不回九离就什么事都没有……只要……”

　　“你可以做到，你可以为了不与他为敌，抛弃原有的权势、地位。”朝颜的语气里忽而带上了一丝轻蔑，“但是他呢，他愿意吗？还是你想要成为他的帮手，转身屠戮你的臣民？”

　　闻言，曦和脸色煞白地霍然转身看向北落，仿佛是看向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那充满了希冀的目光里，还夹杂着从未有过的哀求。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在陌生的世界里，第一个给她带来温暖的男子；看着这个拿着一个花镯子，叩开了她心扉的男子；看着这个，在她十八岁的光阴里，书写下最浓重一笔的男子。

　　她看着他，看着他慢慢地别过了眼，他不忍地别过了眼。他在痛苦，他在压抑，那双开始变得血红的眸子里充斥着跟她一样的情感。可是，他还是别过了眼，用艰涩的嗓音说了一句——

　　“对不起。”

　　哈。老天爷这是跟她开了一个……多大的玩笑。

　　她拼命地咬着牙，极力不想让泪水掉下来，但最终还是无济于事。她想冲上去拽住北落，对他说‘我不要什么对不起’，可是脚却像生了根一样，迈不动分毫。

　　因为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另外的东西，除了对她的感情之外，还要更重要的东西——那是一个人的报复以及能毁灭所有的野心。曦和这才第一次感觉到，其实她从来没有仔细了解过自己喜欢的这个人。

　　“你既然下不了手，那么我来。”朝颜却好像从来不会为感情而烦恼，他冷静地将曦和拽到身后，举起手中的剑，对准了被禁锢的北落。

　　只要一剑下去，等待北落的就是死亡。而毫无疑问，这对于夏烨，对于夏烨的长公主，都是最好的选择。

　　可曦和不是夏烨的长公主！她只是她，一个会哭会笑，会单纯地喜欢一个人的普通女子！她骤然上前，不顾朝颜的阻拦，伸手紧紧地握住了剑身。

　　“不可以，不可以杀他。”曦和的声音还在颤抖，可是语气里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她没有再看北落，灼灼的目光盯着朝颜，一字一顿道：“这、是、我、的、决、定。”

　　曦和的手握得很紧，手掌被剑刃割破留下鲜血，染红了整个剑身。鲜血汇入血槽，剑身之上雕刻着的金乌图腾一隐而没——没有谁想到，剑的第一次开光，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无声的对决在朝颜和曦和之间展开，片刻之后，朝颜看着曦和眸子里那抹从未出现过的狠戾，终是败下阵来，松开了手中之剑。

　　剑身在曦和染血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北落看着曦和，血红的眸子里那撕心裂肺的愧疚与愤恨几乎要将他撕裂，他质问着，“为什么不杀我……我宁愿你现在就在这里刺我一剑！”

　　曦和转过身背对着他，泪水秫秫地掉落下来，却没有半点声响。她死咬着唇，直到咬出鲜血才罢休，她忽而转身朝北落喊道：“好！那我跟你一起死！只要我们都死了，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什么问题都没有！”

　　她倏然将起地上的剑，就在朝颜猝不及防间，把剑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曦和！”北落和朝颜齐齐出声制止，可是却换了曦和的一声冷笑，“你看，你们却都不想让我死。所以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想问为什么，可是谁来回答我？！”

　　我想问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为什么我会成为夏烨的长公主，为什么我要去背负天下人的命运，为什么我连我喜欢的人都不能喜欢，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要给她加诸什么命运！

　　曦和甩下剑，仰头看着天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而后，她没有再理会任何人，踉跄地走过满地的尸体，一直走向长街的尽头。

　　朝颜深深地看了北落一眼，终是没有再出手，而是拾起了剑，远远跟上曦和，唯恐她有失。

　　北落怔怔地李在原地，身上的禁锢随着朝颜的离去而慢慢散尽。散尽的那一瞬间，全身的力气仿佛也被抽尽，他倏然跪倒在地，十指紧紧地扣着地面，青石的地砖被碾成了粉末，伴着他指尖的血与无声的泪，混合着渗入大地。

　　听，他在喃喃地喊着一个名字，他是如此虚弱无力地，如此脆弱的喊着这个名字。

　　那个名字叫——曦和。也许这个名字终将在回忆里泛黄，或者成为一根带血的刺，永远刺在他的心房。

　　这一夜的长街，寂静，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