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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辩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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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是不经意时,万圣龙女略施小小神通,将藏在身上的九叶灵芝草转移附着在孙悟空的身上,至于是刻意栽赃还是良心发现,孙悟空恐怕永远都不知道她的用意了。
然而有什么事情能瞒过佛祖如来和观音大士的法眼?想必在他们早已参透轮回天机的心中,孙悟空意外取得九叶灵芝草,就是为了此刻的救人一命胜造浮屠。
容不得孙悟空迟疑,他将九叶灵芝草喂进了银狐口中。
银狐本身虽然惨不忍睹、无力回天,但是九叶灵芝草的奇效短时间内让她暂时恢复了元气,高耸的腹部猛地震动了一下,“哗啦”地上一湿,竟是破了羊水。
孙悟空惊地往旁边一跳,他自石头里诞生,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从不知道血脉相连的滋味。他至多见过花果山的母猴子产崽,却未曾亲眼证实过生产的艰辛。
“请……请大圣替我护法,我本应入了黄泉,被九叶灵芝草强行拖住魂灵,稍许不慎就会魂飞魄散、一尸两命。大圣连灵芝草都给我用了,还请将好事做到底罢。”银狐本是豆蔻年华的甜美,如今烧得焦炭一般,清甜的声音也像被烤得迸裂的木头粗嘎,然听在孙悟空耳朵里,却是天崩地裂的存在。
他想起取经途中路过的子母河,当时师徒四人除了他,师父、八戒及悟净都因为饮了河水有了身孕,很长时间里孕育一个孩子总能让孙悟空觉得是个笑破肚皮的笑话,现在他再不敢作此妄念了。
摒弃杂念之后孙悟空忙在原地打坐,银狐的要求于他不过举手之劳,对孙悟空冲击更大的是,亲眼见到一个行将就木的血肉之躯产下另一个脆弱幼小的血肉之躯。
他金刚身顽石心,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如来的指点,石头若只是石头,放到千篇一律的天上也还是石头;若懂得了血肉的柔软坚韧,就像石间清流一般,把硬臭的石头给盘活了。于这一点上来说,顽石可比那无心的朽木来得好多了,佛祖如来也许亦会觉得欣慰。
思路一经打通,孙悟空登时静下心来,在银狐生产的凄厉痛吟中护住她散成细沙般的元神,如是三天三夜几乎将他自己耗尽,第四天的曙光落在他们身上的时候,孙悟空心里一松,不过一个恍神,就再感应不到银狐的气息了。
地上只留下一摊漆黑的炭粉,炭粉中却躺着一个浑圆的光球,孙悟空拿手往里头一探,摸出一只身上肉粉、胎毛湿透的小狐狸,不声不响地团在他掌心里。两只耳朵尖尖,不时抖动一下,但这抖动微小得又像是错觉。
孙悟空唯恐这小狐狸不是活的,拿手指轻轻揪它尾巴,小狐狸梦里吃痛,细细叫了一声,孙悟空才吁了口气晓得小东西是有气的。
银狐怕是已经彻底消散于天地人间,连六道轮回都入不了,小狐狸无处可去,孙悟空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开始端了一颗慈母心焦虑起来。原本打算回花果山的他还有些近乡情怯,现下什么都顾不得了,风驰电掣地就回去找猴子猴孙们帮忙。
如今年轻猴子都没有见过他,五百年过去再杰出的英雄也都成了往日传说。只有一只老成精的猴长老激动地把拐杖都扔了,飞也似的抱住孙悟空大腿哭得天地变色:“是大圣,大圣啊,大圣回来了!”
齐天大圣孙悟空,天庭里尴尬的存在,却是人间花果山不折不扣踩着七彩祥云而来的盖世英雄。花果山是东胜神州傲来国的一处汇聚灵气的仙山,孙悟空出生与早年的居处都在此。山顶垂挂下一幅瀑布,水汽在正午的太阳底下升腾,隐隐就现出七彩的虹光来,包围在孙悟空的周身。
那些年轻的猴子,莫名觉得眼眶热了起来。
可这英雄一把揪住猴长老的花白胡子:“快给俺老孙找一只有奶的母猴儿来!”
五百年没回来,这一回来胃口是不是有点重啊?!猴长老为老不尊地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大圣啊,若是想回花果山来成家,老身的玄玄孙女儿还很冰清玉洁,本想留着招赘……”
“呸呸!”孙悟空啐他:“你这老不修!”
说着把手里那团东西给猴长老看,老猴儿一看就懂了,大圣手里是只睡得直咂巴嘴正嗷嗷待哺的幼狐,若是平常早该因为肚子饿闹起来了,它倒是睡得香甜,自己猴子猴孙多了,熊孩子也有不少,老猴儿对乖巧的小狐狸颇有些怜爱。
由他帮忙找了两只才产了仔的母猴儿轮流喂养小狐狸,小狐狸给喂得白胖健康,因为生在猴群里,他竟学会了直立行走,还要闹着给孙悟空捉虱子。
留了他半月,孙悟空知道他不能待在花果山了,小东西毕竟是只狐狸,怎能养在猴群里,将来他问起来自己是谁,孙悟空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母亲生他时已经极其虚弱,以致这天生的拥有神兽九凤及其他乱七八糟妖精混血的狐狸精到现在都无法幻化人形,孙悟空深知佛法弘大无量,便给小狐狸想好了去处。如若他有佛缘,想必未来会有大造化,如果不能入佛道,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
孙悟空撕下虎皮裙,裹了一个小小的襁褓,在小狐狸额头上轻轻一点输入神通,小狐狸慢慢变成一个玉雪粉嫩的婴孩,他继承的血统莫不是妖精中的龙凤,往后前程说不定不可限量。有心正道不过一念之间,误入歧途也不过是一念之间,孙悟空想来想去,到底只能割舍,临行前只好双手合十求了佛祖如来,将孩子送去了京师大总持寺。
取经归来之后,大量的佛经都将集中在京师寺庙等待翻译,大总持寺有数量极多的萨婆多部学者,在翻译经书一事上地位举足轻重。孙悟空给小狐狸选了这么一个去处,就如给孩子择校一般,只愿他比旁人起步更高。
僧人将这裹着虎皮襁褓的婴儿抱进去之后,孙悟空拒绝承认自己脸上的是英雄泪,反正这时候天空下起了雪来。雪粒挂在一张隐在暗处的雷公毛脸上,热热的液体被北风一吹也冻成了冰渣,哪里还分得清楚。
十五年后,辩机跟着师傅道岳做早课,他生得风姿明秀又天生聪颖,小时候常被同寺的伙伴取笑像个女孩子,渐大了之后以稚龄出类拔萃,渐渐就不敢有人再取笑他。年后道岳就要调任普光寺的住持,辩机俨然已经可以接替道岳在大总持寺的地位。
道岳对这位弟子寄予了厚望,然而辩机今年才十五岁,又令他觉得担心,而这担心偏又无从说起。
到头来道岳只好为辩机多念几遍经。
这几日往来僧人不好去大殿,尤其是道岳这样只顾钻研佛理不擅迎来送往的,辩机闲暇被师兄弟拉着去看热闹,原来是皇家女眷来为皇后祈福来的。自生了幺女新城公主之后,皇后一直缠绵病榻,当今皇上很是忧心,皇子皇女们也争着要表孝心,尤其是那非亲生的。
烧柴的洒扫和尚与山下往来频繁,消息也是最多的,指着远处山道两个诚心诚意徒步向上的身影道:“那略高些的是年长的豫章公主,另一个便是高阳公主,两个都不是皇后亲生,但皇后娘娘贤惠仁德,俱都是当亲生骨肉在养。如今天下都为皇后祈福,这两个公主自然更要卖力一点。”
辩机不以为然,什么亲生不亲生,他一个无父无母的弃婴,真心把师父当做亲人。师父心中,自然也视他为己出,但对此心生猜疑龌龊,又何尝不是人之常情。辩机觉得无趣,自顾自走了。
慢慢的两个倩影近了,身后有成群的侍婢和护卫,小沙弥们早早做了鸟兽散。两个公主打扮相同,都是月白的银泥裙,外边套着藕色的丝衫,就是帔子不是一色,豫章公主披了鹅黄更沉稳些,高阳今年才十一岁,绿色衬得她跟一杆小竹般挺直挺直的,虽然岁数差着几岁,个子却不见矮多少。
只是她五官浓艳,穿着素色衫子极为不搭,因为这层,让她给人的印象比她那个清丽雅致的姐姐印象还深些。寺里有僧人给她们都点好了香,二人肩并肩求了药师佛,高阳早早立了起来,豫章显得比她虔诚许多,还跪在蒲团上嘴里念念有词。
高阳耐着性子等了等,下了马车后放下帘子对闭目养神的豫章道:“姐姐求了那么多,也是希望母亲身体康健起来,为你指一个合意的夫婿吧。我看父亲看在母亲的份上,也不会很亏待咱们两个。”
她敢这么说,豫章可不敢这样想,长孙皇后待她们自然是无可指摘,要说真母女之情,豫章自认很有几分。只是父亲作为皇帝却难说了,若他念着情分,这许多的皇子皇女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呢?她和高阳身份低微、生母早丧,前世积德才被皇后抚养,就算是这样,也还有不可言说的差别。宫里没有生母的孩子不少,说起来皇后都是一般无二地在照顾。
豫章偷觑高阳那张隐隐艳色逼人的脸,宫里贤惠大度的人多了去了,除非是长孙皇后那样的圣人,才能引得皇帝垂怜。要不就像高阳一样,活泼热烈得跟个掉下凡间的小太阳似的,不可避免地惹人注目,皇帝喜欢这个女儿,宫里宫外的人都是看得到的。
然而宫中秘辛,自然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滋味。
这两个庶出公主出类拔萃,乃是因为豫章生得和嫡长女长乐肖似,长乐公主出嫁后,她便成了帝后的念想。至于高阳得宠也不过几个月,还是因为被皇帝养在身边的晋阳公主新丧了,而高阳偏偏生得像晋阳。高阳没有豫章那么藏得住心事,明明得了父亲的宠是好事,她却时时流露焦躁和乖张,说话有时也很没分寸。
做皇后亲女替身的滋味固然不好,难道不得宠遭人冷眼就好吗?
豫章觉得高阳年纪小,早晚会想通的。
“功臣就那么几家,我们被皇后抚养长大,不意外就是那几个夫婿人选。”豫章嘲笑高阳:“你才几岁,琢磨这种事也未免过早。”
其实并不算早,长孙皇后拖了两年,终究还是伊人早逝。皇帝顾念她的几个子女,一一照顾周全。就算是养女,豫章嫁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唐俭的儿子唐义识,高阳的造化果真更大,下降了梁国公房玄龄次子,豫章嫁的是高门,高阳的夫家却是权贵,这差别就出来了。
豫章心想果真如此,到底长乐公主只是出嫁,晋阳公主却早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