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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回 清风初渡识君面 ...

  •   狐 谭
      第三回 清风初渡识君面

      1
      为什么灵异鬼怪往往在深夜或黑暗中现身、作祟呢?一开始就提出这种问题,确实太冒昧了!但是,你就从没想过吗?
      于鄙人看来,世界原是各种各样色相之集结。白昼与黑夜,不过是构成集结的两个色相而已。这就好比:莽原属于牛马、隐穴属于鼠鼬、长空属于飞鸟、河川属于游鱼……白昼属于生命。黑夜,则属于灵异鬼怪。这些色相,交汇集结,构成了我们生活着的世界。
      而所谓对黑暗的恐惧,不过是人们对它一无所知、自我妄想的产物罢了。
      凌晨三点四十分,德胜门鬼市。
      时值初春,北平的寒冷尚未退去。
      吉日身着玄色流云百福纹缎面长袍,外罩貂绒边一字襟坎儿。他原打算穿那件狐绒边的斜襟外褂,想起与柔木外出,才临时改换了这件。柔木着月白缎长袍,外穿梅花折枝锦对襟小棉褂,模样美好无比。
      他们两个都带着面具,所以不甚瞩目。
      听去过鬼市的老人讲:凡在鬼市中行走,都要戴上面具。如此一来,活人与死魂、鬼怪混杂一处时,便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生人的阳气不会冲撞到幽冥之魂,灵异鬼怪的可怖面孔也不会吓到生人。
      此刻,吉日隐藏在面具后的脸,表情异常阴郁恐怖。
      不一会儿,集市另一头遥遥晃来个人。那人也带着同样的面具,朝吉日与柔木缓缓移将过来。
      “可以还回来了罢。”面具人才靠近,吉日就用冰冷的口气对他道。
      柔木就站在吉日身边,不由得歪头扫了吉日一眼。
      “呵呵呵。”面具人怪异地笑了。他有些驼背,衣衫也很平常,是人人都可能穿的灰布短袄。他身形打扮虽像个老者,但说话声音明显是壮年男子。
      事情,还得从半月前说起。
      一日夜间,顺王府的少主,也就是仲名,与一群豪门子弟在前门外聚赌完毕,盘算着去一位相好的寡妇家里过夜。他从赌场里出来,打发了为其开车的司机,独自驾车去了。
      这季节,空气干冷干冷。夜空中只一轮幽幽圆月,洒下的光也冷冷淡淡。车子缓缓向前行驶,街道两旁的房屋、树木纷纷向后退去,全隐入黑暗之中。
      途中,本该俏无一人的街道上,不知从何处冒出了近百个小孩子。他们全聚集在街道中央,有的抛绒球、有的下双陆棋、有的捉迷藏、有的斗草……有的点炮竹,炮竹的爆炸声,似乎只有他们自己能听见。
      仲名大吃一惊,连按几下喇叭,但他们根本不理睬他。他借车子射出的两道光望去,见那些孩子全像水雾凝结而成。他透过他们的身体,可隐约望见前方景物。
      仲名身体一寒,索性驱车直冲过去,冲了个空,软绵绵的,只有空气。他忙摇下车窗张望,发现那些孩子,连同他们的玩具,一起消失不见了。
      嘿?真新鲜!仲名心上打鼓,连夜逃回了王府,那寡妇家自是没去成。待到白天,他注意到自己房里摆着的一样东西,那东西铺在花梨圆桌上,是块方形绣锦桌布。布上绣一个大花园,花园里约有百个玩耍着的小孩。他惊奇地发现,这桌布上绣的小孩,与昨夜于街上遇见的无异。为此,他吓病了。家人知他生病的原因后,打算烧毁那块桌布。他却恹恹地劝道:“还不如锁起来的好?以免冲撞鬼神……”家人听他说得有理,便把那块桌布锁进了柜子里。
      过了十来日,仲名的病情有所好转。这天,他从外面回来,见自己房中的花梨桌上躺着封匿名信。他读完那信,病情一下子转重。
      信里尽是对仲名锁起桌布一事的责备,写信人还写道:三日后深夜,自有来取桌布。写信人叫仲名把那块桌布重新铺到圆桌上,若仲名不照做,或走漏了风声,就会要仲名或其家人的性命。
      仲名很害怕,照做了,还在桌布上镇了个佛像。他跟家人说:“只要保住性命,怎样都好!反正这块儿破布闹鬼,偷走它许是好事儿?”
      过了一天。
      这日早晨,吉日去官僚家亲送他们预定的两样古玩。天气很好,他行在街上,一阵清风忽然抚过面颊,风是暖的,十分舒爽。回来时,他先去了柔木的住处。柔木一见他,便抿嘴笑了:“怎么,摘掉眼镜了?”
      吉日闻言,一手触上鼻梁,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糟糕,给人算计了!他暗暗道,这种连我都察觉不到的高明偷盗技巧,定是……
      “定是燕京第一神偷,风影!”吉日摸一摸周身,终于在袖口翻边里,找到一张叠得异常整齐的小纸条。想必是那突如其来的暖风……
      神偷风影,是只在幽燕地区活动的“小偷”。没人知道他的真正姓名,更不清楚他的真实面目。他来去如风,人们便给他起了“风影”这么个绰号。他真正的人如其名,风的影子。其实,风是无影的吧?他就是这么一个极俗套又传奇的人物。
      吉日看那张小纸条上写着:
      欲取回眼镜,明日深夜三点四十分,德胜门鬼市,自见分晓。
      “他为什么这样做?”柔木也读了字条。
      “不清楚。”吉日团着字条,淡淡道,脸上没什么表情。

      2
      “可以还回来了罢。”
      “先别急嘛。”面具人摆摆手,不慌不忙,“我还想求杨老板做件事儿,只要您帮我办妥,那副眼镜儿,一定完璧归赵。”
      “什么事?”吉日不想多费唇舌。
      “明晚,烦您走遭顺王府。”面具人道,“少主仲名的卧房里,有个花梨圆桌,您只要把那上面儿的桌布偷出来……”
      吉日冷冷笑道:“偷东西这种事儿,阁下比我更在行吧?”
      面具人也笑了:“算不上偷,我已知会仲名,明晚来取那块儿桌布,事情一言难尽,杨老板见谅了。”面具人朝吉日作了个揖。
      月亮隐在云中。
      鬼市从不点赤色灯泡,用得尽是清一色纸灯,这仿佛也成了不成文的规矩。纸罩子里燃着的烛火,鬼火似地蹿动着。面具群熙熙攘攘,不知谁属于现世、谁属于冥府。面具群与吉日三人擦肩而过。近的,转眼远了,渐溶入黑暗,给黑暗慢慢吞噬了一般。远的,逐渐走近,之后亦慢慢远去,隐入黑暗。气氛十分诡异,只有不绝于耳的买卖声可以让人略略心安,然而做买卖的,也带着同样的面具。
      吉日、柔木与面具人,站在角落里秘密商谈着。
      吉日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好吧。”面具人一指脚下,“明晚这个时候儿,咱还在此处会合。”
      三人分手后,面具人转眼消失在来去匆匆的面具群中。
      “干什么应下那种事?”刚回到住所,柔木就撅起嘴责问吉日。他闷闷地扭身偎进藤椅里,眼睛瞄着吉日:“那副眼镜儿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嘛。”柔木知道,吉日惯戴的那副工艺精湛的掐银丝法兰西水晶眼镜,其实是平光的。
      “确实不算什么。”吉日答着,在柔木对面坐下来,“不过设计陷害我这笔帐,无论如何也要算清。”他凝视年少的友人,微微一笑,“明儿个,你务必跟我一道儿去。”
      “为什么?”柔木歪头注视他,而他再没多说什么。
      柔木从未认真注意过,吉日摘掉眼镜的样子。直至刚才,他仔细留意一番,发现吉日竟有一双变幻莫测的眼睛,神情却异常潇洒。柔木凝视友人,不觉飞红了脸。
      这时候,一丝风自门缝潜进来。屋里临时点上的油灯,被风熄灭了。
      黑暗中,柔木见吉日起身去了门口,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哪儿、哪儿去?他于心里问了吉日一句。
      “真是的,怎么不锁好门儿?”吉日关紧房门,“万一我不在这儿,歹人进来了,如何是好?”
      聆听友人轻轻的责备,柔木悄悄放下心,咬住了嘴唇,视线始终瞄着吉日。
      屋里尽是斑斑驳驳的影子,两人谁都没有再点燃油灯的意思。
      吉日面对柔木,背窗倚立。柔木亦支起身体,于黑暗里凝视吉日。
      两人同时沉默了。
      月从云中乍现,一线银色月光,勾勒出吉日的身形轮廓。蓦然间,柔木听得吉日一声低低的笑,之后是一声极温柔的寻问:“柔木,想什么呢,嗯?”
      啊!柔木心头一紧。一片昏暗中,他再次飞红了脸,懊悔自己动了奇怪的念头。他目光闪烁不定,两手紧抓着藤椅扶手,挪了挪身体。知道吉日的视线还没有移开,他再坐不住,忽而起身至西间,一头栽去了床上,抻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忿忿地对吉日道:“不、不许再窥视我的心!”那语调里,分明带出了小孩子专有的哭腔,但他没有哭。
      “真是抱歉。”吉日轻轻笑着,走了过来。
      柔木察觉吉日靠近,立即扯紧被子,侧了身,背对渐近的友人。
      吉日坐去床边,慢慢拉下柔木蒙到头顶的被子,挨身凑去他耳边,低声道:“我已经道歉了。”吉日依旧笑着,见柔木紧闭双目并不理会,才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肩,悄声问,“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戴眼镜?”
      柔木害怕再给吉日看穿,还紧闭双眼。他蜷紧身体,大声道:“谁、谁想知道呦!”说完,他撅起嘴,渐渐睡去了。

      3
      仲名深夜遇鬼这一奇闻,早让街上人传得沸沸扬扬。他家那块桌布,更具传奇色彩。
      是夜,月光稀朗,呈现淡淡灰白之色。没有风,只有干冷的空气。白雾缭绕,景色也稀稀疏疏。
      杨吉日换了夜行衣、蒙面在无人的黑暗街道中穿行。不多会儿,他赶到顺王府。朱门上两盏大红灯笼,并无守卫,大门半掩着?他侧身顺门缝溜进去,发现院子里没有动静,想是夜深,各处都睡下了。星星点点几处照明,他躲躲藏藏,好容易挪到仲名卧房门口。面具人已在前天对他说明卧房所在,并告诉他,仲名因为害怕一定不在房中。他很顺利地潜进来,屋里一片昏黑,花梨圆桌就在一进门处。他借房檐下赤色灯泡射进来的光,一眼瞧见那桌布,小心翼翼地移开佛像,取走了桌布。
      一切都很顺利,他取下面罩,换上面具,来到鬼市。
      面具人早等在约定地点。
      二人并不多话,他把桌布交给面具人。
      应该是面具人安全离开之后,眼镜才被还了回来。
      ……事情总算结束了。
      以上这一部分,并非事情的本来面目,不过是一个人的擅自想象,但理应如此的事情,却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4
      仲名深夜遇鬼这一奇闻,早让街上人传得沸沸扬扬。过了十来天,也就是仲名再次生病那段日子,他家那块桌布,更染上传奇色彩。
      是夜,月光稀朗,呈现淡淡灰白之色。没有风,只有干冷的空气。白雾缭绕,景色也稀稀疏疏。
      吉日还是常服打扮,没有蒙面。
      “鬼市那儿等我,别让他瞧见。”吉日临走前,回头嘱咐柔木。柔木只靠着窗台,眼睛翻了翻吉日,没答话。
      吉日却朝年少的友人微微一笑,离开了。他一路飞檐走壁,来至顺王府,见朱门上只两盏大红灯笼,并无守卫。大门竟半掩着?他从院墙跃入,鞋面不曾沾染尘埃。他一番留意,发现院子里没有动静。想是夜深,各处都睡下了。星星点点几处灯尚亮着,吉日并不躲藏,径直来到仲名卧房门口。早在前天,面具人已对他说明卧房所在,还告诉他,仲名因害怕一定不在房中。
      檐下一盏赤色灯泡燃着,房门没上锁。吉日推门迈进去,屋里一片昏黑,花梨圆桌就在进门处。借穿透玻璃窗射进来的暗淡光线,他看见了那块桌布。那只是块绣锦,四条边垂着墨绿色的穗子。他没移开镇在上面的佛像,直接抽走了桌布,佛像纹丝未动。
      这时候,柔木已赶来鬼市。他遵照友人吩咐,出门时换了件颜色较深的衣服,带着面具,站到离约定处稍远的地方,同其他人一样,完全融入了黑暗。他注意到,昨天的面具人早等在那儿了。
      不一会儿,有谁在柔木身旁站住了脚,柔木毫无知觉,来者一点他的肩,他扭过头,见来者也带着面具。
      “走吧。”来者道。
      原来,友人已至。
      二人穿过面具群,来到对面的约定地点。
      “久等了。”吉日未奉上约定的东西,“请先还回来眼镜儿罢。”
      “还不行。”面具人摇摇头,“我必须先带我要的东西离开。”
      吉日不再多言,将东西交给对方。与此同时,柔木感觉右手传来一丝刺痛。许是不小心给什么划伤了?柔木没太在意。
      “真是辛苦你了!”面具人低头搓弄起绣锦,对吉日道。
      “看来,我有必要提醒您。”吉日亦对他言道,“万事斋只作古玩字画生意。”
      “啊,知道了!知道了!”面具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欢喜,不过隔着面具,有些发闷。他还驼着背。

      5
      柔木遥望着混入面具群的面具人,问身边友人:“就这样让他走掉吗?”
      “恐怕追上也辨不出是他了。”吉日答。
      “噢!他根本就不驼背呀!”柔木有所领会。
      他们两个于面具群中穿梭,眼看就要离开鬼市,吉日忽然摸上了自己坎肩上的浅兜。不知何时,眼镜已在里面。浅兜里还有张字条,写着:贵重之物,妥善保管。
      “不愧是神偷!”吉日赞叹着,扯下了自己的面具。
      “吉日?”
      “不用担心。”吉日换上眼镜,微微笑了,“虽是鬼市,但这儿根本就没有鬼。”
      柔木也摘下面具,深深缓一口气:“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戴面具呢?”戴这面具,他直觉得不舒服。
      “大概最初这么干的人,只想隐藏自己的身份,后来渐渐成了规矩,毕竟鬼市曾是不法买卖的聚集处。”
      “这么说来,你给他那块桌布……”
      “啊,那个啊,是我从顺王府拿来的没错儿,但那也只是块儿普通的桌布。”
      两人说着,出了鬼市。
      以上部分,才是事件的本来面目。然而,事件并未就此结束……

      6
      事情要从半月前说起。
      那日夜间,顺王府的少主,也就是仲名,同往常一样,与一群豪门子弟在前门外聚赌完毕,盘算着去个相好的寡妇家里过夜。他出赌场,打发了为其开车的司机,独自驾车去了。
      幽会是秘密进行的,他不得不独自前往。
      途中,本该出现近百个小孩子的街道,却空空荡荡,静静悄悄。
      这个季节,空气干冷干冷。空中只一轮幽幽圆月,撇下的光也冷冷清清。街道两旁的房屋、树木,与车窗错过,纷纷溶进了抛去后面的黑暗中。
      要是那寡妇问起……仲名盯着前方空荡荡的街道,边开车边思索。真是!“呸!”他唾一口,要不是老子还需要钱,早蹬了她!
      这天晚上,仲名本来跟那位有钱的寡妇约好了,可巧他刚结识位姑娘。有了新的,谁还稀罕旧的?况且还是个寡妇。所以他干脆放寡妇的鸽子,去了新人处。他就是这么个人,喜欢赌博、还不肯放开女人,日子当然好不到哪里去。他爸爸曾是满清顺亲王,到他这代,满清倒台,他家也只落了个“遗贵”的名声。他靠这的名声,找了个有钱的寡妇,并且吃定了她。说起来,仲名也只有二十几岁呢。
      因他还要拿寡妇的钱充自己的,去勾搭别的女人,所以他与寡妇相好的事要保密。他曾跟那寡妇说:“你是体面的妇人,若与我相好的事儿传出去,对你多不光彩?再说了,要传出我仲名靠女人吃饭,实在很没面子嘛!”那寡妇爱他还来不及,怎会与他计较?自然什么都依顺他。
      第二天晚上,他与新结识的姑娘惜别,独自开车回家。下人见他回来,送上一封信。信封上只字没有,他还是能够断定,这是寡妇派人送来的。他猜得不错,信里满是寡妇对他昨晚爽约的微词。
      怎么办?仲名有些发慌,决不能让她知道我有别的女人,否则就无法拿到钱了!他在屋里踱来踱去,寻思着法子。踱到花梨圆桌跟前,他盯上了桌布。方方正正的绣锦桌布,上面绣了个大花园。花园里有近百个玩耍的小孩子,假山后,溪水旁,亭台里……那图案美丽非常、色彩光艳夺目,桌布四条边垂下半尺多长的墨绿穗子。他灵光一闪,坐写字桌前飞快地写了回书。是夜,他很郑重地把回书托付给送信人。
      第二天,仲名病了,歪床上不起来。家人请来郎中,郎中看不出什么异样,又请来西医,西医也一头雾水。待家人个个急得束手无策,仲名才哼哼唧唧地开了口:“昨儿个夜里,回来路上撞了鬼,到家见那桌布才知道,鬼是打桌布里跑出来的……”家人惶恐万分,急忙忙要烧了那桌布。仲名寻思它将来还有用,忙劝道:“还不如锁起来的好?以免冲撞鬼神……”于是,桌布被锁起来了。
      不多日,这怪事已传得沸沸扬扬。
      寡妇不便直接探望,多次派人送东西和信慰问仲名,信上言词感人。对于他那晚爽约的事,寡妇早忘到九霄云外了。
      看来奏效了呢!仲名边读信边窃笑。蠢女人哪,连这种话也能信?他打开送来的一包包东西,里面尽是鹿茸、山参、燕窝、灵芝、钞票、大洋等等等等。
      深夜,人人都进入梦乡时,仲名独自溜出后门,与新结识的女人约会。大概过去十来天,有家人发现他一个人出门去了,便向他问起。他只好说身体已无大碍,想出去透透气。这时候,他刚甩了前一个女人,又结识了新的,如果不去约会,怎么受得了?谁叫他就是这么个人呢。实际上,已有不少人见他在街上活动了。
      日子一久,凡知道仲名撞鬼的,都晓得他痊愈了。他身体大好的消息,也传到了寡妇那里。寡妇派人送信给他,他不看也知道,那是夜晚幽会的邀请函。
      呸!谁想会你这老寡妇!仲名又打起那块桌布的主意。
      他飞快地涂了两封信。一封着人送给寡妇,另一封则在深夜出门前,亲自铺到自己房内的花梨圆桌上。翌日白天,他从外面回来,若无其事地拆开了那封自己写给自己的信。
      “ 啊!这是什么玩意儿?!”仲名佯作吃惊,赶紧招呼来家人。那信上写着:尽快把桌布铺回圆桌上,三日后深夜,自有人来取。最后是:不许走漏风声,否则要了仲名及其家人的性命。他于末尾添句恐吓的话,无非想让谎言显得更加真实。让家人知道信的内容,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当然,他不会真得去要自己和家人的性命。至于笔体,他由平时惯写的行草,换成了一笔一画,看不出笔迹的宋体字。这种字很难辨认出笔迹,他平时习惯恶劣,毕竟还是王公之家,从小习过书法也不足为奇了。
      家人看过信,一个个都吓坏了。有人建议报警,他忙劝阻:“只要保住性命,怎样都好!反正这块儿破布闹鬼,偷走它许是好事儿?”
      他既吩咐下人,把那块桌布重新铺到自己房内的花梨圆桌上。为更使人信服,他还镇了尊铜佛在上面。他以害怕为由,躲去了离王府大门最远的房间——却是离后门最近的,这也是为了能在夜间更好地行动,精心盘算过的。至于他捎给寡妇那封信的内容,大致是:我对迟迟不去你那儿感到抱歉,不过也没法子呀!原以为身子好了就能去见你,可没想到,又出事儿啦。他跟寡妇念了遍受人恐吓的谎话。为了这事,我又病了,病得更重!他涂到最后,特别请求寡妇:你若为我着想,还请严守秘密!严守秘密!
      ……事以至此,若不搞出点儿名堂来,怕那寡妇不会再信。晚上,仲名一个人闷在房里,咬拇指琢磨着。真该死!他一拳捶上写字桌。我干吗要编这种难以实现的谎言?他晃晃脑袋,有些后悔了。
      ……对,偷东西的话,唯有神偷风影?仲名眼睛一亮……不,不行,他来去无踪,桌布就是给他偷了,也不会有人信。须得找个谁都能瞧见的人……找谁好呢?仲名俩手抱肩,斟酌起来。这人须叫旁人看见,又不会闹出大事,还有些儿胆量进入王府。熟人的话,恐怕要泄漏此事,还是生人比较妥当……仲名如此考虑着,回忆起一个多月前,跟寡妇去过的一家古玩店。
      那东家姓杨?这人就很适合嘛,不过要怎么才能让他言听计从?看他无非是商人,商人爱财,可我哪儿有那么些财给他?家里的宝贝全当光了,更不能明着找寡妇要……是了!他戴得那副眼镜挺稀罕,那该值几个钱!仲名并不知道那眼镜的真正价值。如果找人把它弄到手,以此要挟,还怕他不听我的?
      是啊,找小偷就便宜多了,风影是神偷,也不例外嘛……可万一姓杨的不上钩?想至此,仲名徘徊上了。呸,呸!管他的!仲名一转念,若不上钩,再寻其它法子。为了绝对保密,还需我亲自出马。仲名敲定了主意。
      后来,仲名联络到了风影。
      联络到神偷又不会被官府发现,这个方法是那时代的秘密,如今已成不解之谜。总之,仲名找到了他。风影于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还能与雇主交谈,这场面想必也有趣非常,可惜亦无从考证了。
      风影跟仲名约好,偷走眼镜后第二个夜晚,鬼市将其归还。至于那姓杨的,好像也十分顺利地上钩了呢。
      仲名处心积虑地打点完一切,只差最后一步时,得意地想:姓杨的该很顺利地拿到桌布?我可是把一切都弄好了。
      他脑子里像放电影似地播放起想象中的画面:杨老板换上夜行衣、蒙着面,在无人的黑暗街道中穿行。不多会儿,他赶到顺王府。朱门上两盏大红灯笼,并无守卫,大门半掩着?他侧身顺门缝溜进去,发现院子里没有动静,想是夜深,各处都睡下了。星星点点的几处照明,他来到仲名卧房门口,面具人早在前天跟他说明了卧房的所在,并告诉他,仲名因为害怕一定不在里面。他很顺利地潜进来,屋里一片昏黑,花梨圆桌就在进门处。他借房檐下赤色灯泡射进来的光,看见那块桌布,小心翼翼地移开佛像,取走了桌布。一切都很顺利,他取下面罩,换上面具,来至鬼市。面人早等在约定地点,他将桌布交给面具人,应该是在面具人安全离开之后,眼镜才被还回来。
      事情就这样算结束了……

      7
      “这样说来,那个面具人就是仲名自己了?”柔木倚偎在藤椅里,眨眼睛瞅着窗边的吉日,“他为什么要偷自己的东西呢?他找了风影,为什么又找你?”
      “人心叵测,谁知道呢。”吉日一推眼镜,缓缓叹道,“总逃不过那句话,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啊。”
      此刻,天蒙蒙亮了。太阳尚未完全出来,只有半边天际,被染成绯红之色。
      “你几时知道这是仲名的诡计的?”
      “初次跟他见面时,还以为他是风影,可总觉得蹊跷。回来路上,大致想明白了,不过尚不能确定,直至去过王府……”吉日支开窗子,一道橙色的阳光射进房内。他靠上窗台,注视柔木:“王府里明知有人会来偷盗,却连门也不关,很明显是故意安排的。仲名大概在门房安排了人,故意让那人看见我。我猜他不用风影,是因为没人能看见神偷。我还注意到,除了门口,其他地方并没有人,看来,他还不想把事儿闹到衙门。另外,面具人为何对王府之事如数家珍、对仲名不在房中一事了如指掌?答案不言自明,他必是仲名本人,当然对所有事都清楚了,这根本是他一手策划的。”
      “倒是你呦,明明看透了,还要陪他演完这场闹剧!”柔木颇有怨色,扭过脸不看友人。吉日挨去他身边,笑道:“不是说了吗?要好好回敬他。”
      柔木不解他话里的意思,歪头瞅上他。
      “抱歉刺破了你的手指。”
      柔木方悟到,昨夜右手的刺痛,竟是友人造成的。怪不得要我务必一起去呢!原来这家伙早就计划好了,简直是……柔木瞟着吉日,咬下了嘴唇。他多少可以想象到仲名的下场,不禁可怜起仲名。
      “简直是恶棍?”吉日凝视他,笑道,“真是不敢当!啊,前天晚上,你还想我……”
      “住嘴!”柔木跳起身,通红了脸,“我也要找风影,让他好好修理你!”
      “哦?说起他啊。”吉日轻笑不住,“他一向很有原则,除了偷盗,其它一概不管。”
      “可你还是败给他了呦?”柔木扬起眉,朝吉日抿嘴一笑。他说得很是得意,好像他就是神偷似的。
      “没有法子啊。”吉日向柔木摊了摊手,“谁叫风影是凡人?不过和仲名比起来,他身为窃贼,却很了不起。”
      “为什么?”
      “他盗走眼镜时,一定注意到其价值不菲了,事后又完璧归赵,这就表明他很正直。若换作仲名,倘他知道这眼镜儿的真正价值,一定不会归还了。”
      “话说回来,你都不能从戴面具的人群里认出仲名,风影又是怎么认出你的呢?难道他能看穿人心吗?”
      “大概是吧。”吉日答。
      柔木一直觉得,偷盗是不光彩的事,偷东西的人么,也一定是坏人。不过,眼前这人……柔木凝视着吉日,又开始了没头没脑地乱想。
      吉日的目光穿透镜片,捕捉着柔木的眼神:“你好纯洁呀,柔木……”他突然这样笑说,一时间叫柔木不知所措。
      “不许再胡言乱语!”柔木够来书桌上的书盖到脸上,以此避开吉日视线的纠缠。他头枕藤椅,手伏肚子,吹着书页问:“我问你,为什么要戴那副平光镜?”
      “这事儿啊,错过问得好时机了。”吉日注视着年少的友人,淡淡笑了。
      柔木脸上还盖着那本书,两脚一翘一翘:“什么嘛?”说话间,书页给他吹得弗弗直响。
      “那个晚上,本打算告诉你,可你不想听,所以只好以后再讲了?”吉日说着,轻轻笑出了声。
      啊!这家伙……柔木再不敢往下想,只听吉日轻笑不住。
      这时候,太阳完全出来了,大地之上,一片金光。

      8
      那晚,仲名抱着桌布溜入自家后门。他每晚从这里离家,都会给自己留门。
      看来把见面地点定在鬼市,是不错的想法。利用了到那儿必须戴面具这一点,而我又装作驼背,怕是没人认得出!只叫藏在门房的人看见确实有贼来偷桌布,如此一来,即有了证人又不会闹到衙门……哈哈,全是傻瓜!
      其实,藏身门房那人,谁也没看到。
      仲名暗自窃喜,忽然觉得自己是聪明人。
      他悄悄潜回自己的卧房。
      大概明天就会传出桌布被偷的流言吧?这样一来,又可以有段日子不用会那老女人了。仲名窃喜着,预备处理掉那块桌布。划着火柴,他又改变了主意。不,这东西说不定还会成为我将来摆脱那寡妇的借口。
      他吹灭火柴,摊开了桌布。这一刻,有什么吸引住了他的眼球。他死盯着吸引他视线的东西,惊呆了。
      桌布上绣的百个小孩儿,正在那虚构的大花园里玩耍呢。他们全是活的,在那里到处乱蹦乱跑,犹如一只只小老鼠。不一会儿,那些小孩子一起扭头朝他瞪来——他们发现了仲名,于是,静悄悄地爬出桌布,一个个死魂般,全是透明的。
      仲名面色苍白,不!不可能!这都是我编造的谎言?!他不愿相信,两手抓着脸,不住地摇头。
      百个死魂,渐渐迫近他,愈近,愈露出了他们的真面目:眼角、唇角、鼻孔,裂开,淌出血来。他们渐渐迫近,迫近他。
      “啊!”他发出凄厉的叫声。
      此刻,摊在那里的桌布,其图案,只留下个空荡荡的花园,和一滴早已渗入丝帛的鲜血。

      还有后事 下回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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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回 清风初渡识君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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