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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   横之章四

      韩王安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他方才梦见韩国辉煌的宫殿被一场大火吞噬,到处都是燃烧的残垣、死去的宫人……他梦见自己被剥去锦袍冠带,被人塞进运送牲畜的囚车里,像奴隶一样被鞭打、被羞辱。

      他咽了口唾沫,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然而绫罗锦缎还好好地穿在身上,黑玉王冠也牢牢戴在头顶。身下的软榻柔软又舒适。一个身着茜色轻纱的侍女正用一方丝巾轻柔地为他拭汗。

      此处是位于韩国宫室之后的花园,四周皆是一派繁花似锦、绿柳拂地的好风景。十日之前,韩国太庙发生一件惊人惨事,几位元老重臣横死当场,禁卫统领卫庄身受重伤;其中原委和罪魁祸首却始终无人知晓。韩王心中即是忧虑又是烦闷,便在朝会之后到园内散心。

      园中原本只有鸟语幽婉,宁静至极,因此韩王之前竟不知不觉睡着了。将他惊醒的是一阵吵闹的人声,似乎还伴随着兵戈撞击的脆响。

      韩安一把夺过丝巾,抹了把脸,往出声处瞧去。一名内侍喘着气跑了过来,顿首道:“大王,公子成殿下和红莲殿下……打起来了。”

      韩安愣住了。这公子成和红莲公主,分别是他的爱子爱女,韩国宫室之内最为尊贵之人;这两人动起手来,仆从等当然不敢插手阻止。他只好令人抬起步辇,亲身前去观战。

      原来近日秦国又在南阳郡边境陈兵数万,似乎随时都有大举攻韩的动向。韩国君臣惶惶,却苦无对策;而横阳君公子成谏议道,韩国不妨效法越王勾践,示弱于外敌,再送些绝世的美女给秦王,以乱其志,为韩国赢得时间。今韩国宗室之中有十几位公主,其中以青霜、红莲二位美貌最盛,自然是联姻之计的极好人选。

      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乍看上去没什么问题,然而不必说当今秦王志在天下,怎会那么容易便被美色所诱;单说这两位公主,也绝非任人支使的简单角色。青霜公主之母是今上最宠爱的美人,在韩王面前哭诉了一番,便将其女抢先许给了韩国一重臣之子。而红莲殿下之母是三苗人的后裔,不但美艳无双,还生有异能,连后宫之主都对她忌惮三分。红莲也如其母一般,外表娴静,性烈如火,自小不爱文采女工,反倒跟宫廷武师学了不少防身功夫,听说身手根本不逊于列位公子。

      红莲虽然生的是女儿身,然而天资过人,心志奇高,对天下大势颇有见地。早先听说了朝会上的议论,登时大怒,顾不得长幼尊卑之别,在后花园内当面质问其兄道:“韩国的谋臣都死绝了么?怎竟会出这些荒唐可笑的计策?不是给秦国送城池,就是送粮草,送钱帛,先王还送了一个绝世的水工——有没有想过当韩国终于无物可送之时,又当如何?”

      横阳君被问得老大不痛快,冷笑道:“妹子好大声势。既然我等的主意都荒唐可笑,妹子心中想必已有退敌良策?”

      “良策不敢当。红莲只知道,两国交兵,不敢在阵前分个上下,一味只知献媚求和,何等屈辱!我韩国难道就没有一个血性男儿了么?!”

      “莲妹说的轻松。反正战场上只有男人流血送命,女人只需远远守在宫室之中;就算打败了,也不过嫁与他国王侯……诶,我怎么就不是个女人呢。”横阳君先是出言讥讽,后来眼中倒真的出现了几分艳羡神色。

      “我只恨我怎么不是个男人!红莲就算身为女儿,也愿舍了这性命,共赴国难,好过一群懦夫!”红莲怒极而斥道。

      两人争吵得越发不可开交,最终双双拔出兵刃来——公子成的佩剑是韩国王室世代相传的宝物,据说是欧冶子冶炼的名剑“承影”,而红莲用的则是一条柔软而凌厉的长鞭;两人都受过名师指点,但见剑光霍霍、鞭影重重,兵器带起的杀戮之劲,冷得刺骨,旁人谁都不敢轻易近前。

      韩王安在几十步以外急得跺脚。“胡闹,真是胡闹。谁去分开他们两个——”然而从人都知道随意插手两个高手比斗是何等凶险;到了生死关头,致命的招数已经不能完全受主人的控制,一旦发出便难以自如收回,而任何被卷入的第三者都可能被双方的招式所伤。这种随口便令人送死的王命,又无实实在在的封赏,什么人会乐于效命?

      韩王见众侍卫都踟蹰不前,气急交加,幸好此时一个低沉的声线悠悠插了进来,“君上令你们去分开两位殿下,怎么还不动手?”

      侍卫们慌忙转头,只见韩王背后立着一个高大男子,散发披肩,鹤氅垂地,利剑一般的眉毛浅浅一挑,便有许多人不寒而栗。

      韩王惊喜万分,忙问道:“庄儿,你的伤……大好了?”

      “已经痊愈了。令君上费心。”禁卫统领深深一鞠,足下轻轻顿地——眨眼功夫便从众人面前消失,跃入了激斗的两人之间。一时间似乎无数寒光、鞭影都抢着往他身上招呼;韩王根本看不清三人的动作,只觉得老眼昏花,心中却似一块大石落地,安心无比。

      这个年轻有为、智计百出的侄儿,在短短半年的相处中,潜移默化地给了韩安一种奇异的可靠的感觉;似乎再难的事务,只要他肯出手,就无所谓办不到。

      红莲正使出一式“大河九曲”,强攻对手下盘,忽见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明明身材高大,动作却如穿花蝴蝶一般翩然优雅,盈盈腾跃间几乎没什么分量——然而微一愣神,便有两道气劲“咯”、“咯”敲在她的鞭身上,正蜷曲扫地的长鞭突然像旗杆一样崩得笔直——这是何等霸道的内力!她被这股力道震得虎口剧痛,几乎要松开鞭子,耳边却同时传来“铛”的一声响——原来长鞭抖然变直,辫梢便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刺中了公子成的手腕,逼得他长剑脱手;乍一看去,就像红莲用鞭子打落了他的兵器一般。

      “你是——”红莲惊道,然而话未落音,方才落地的承影剑不知为何竟弹跳起来,被黑衣人牢牢握在手里,漫不经心地向她面前空门递来;红莲不敢怠慢,脚下连连倒退,手臂使上巧劲,黑色长鞭有如一条毒蛇一般快速缠住了剑身——这是一式以柔克刚的妙招,许多使剑的高手都很忌惮被软鞭如此克制。

      黑衣人面上含笑,似乎红莲此招正合了他的心意,又或者他用剑就是为了勾引红莲如此喂招:红莲不及思索,忽然觉得一股黏力揉身而上,将鞭子猛拉过去——她本能地感觉前方危险,仓促之间不得不弃了鞭子,却见一剑一鞭同时被抛上半空,有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掳走了一般。

      公子成整条手臂发麻,目瞪口呆地望着宝剑落地、飞起、再落下,然后礼数周全地被一熟人双手呈上,“殿下尊贵之体,万万不可如此涉险。”

      黑衣人交还了承影剑,对鞭子也是一般无二地恭敬对待,捧至公主面前,欠身道:“殿下,大王很挂念二位呢。”

      红莲一语不发。她认得此人就是如今在韩国炙手可热的禁卫统领卫庄,不但父王对他无比信任,朝堂之上许多文武大臣也是他所结交的党羽;单看他方才所用的招数,便比自己不知高明了多少。他用自己的长鞭击败了公子成的剑,又用公子成的剑击败了自己的鞭,这分明是一种无声的讥讽——就二位这样的剑术鞭术,还比什么武功,分什么高下?

      她垂下眼帘,任凭父王将兄妹二人都训斥了一番,胸中却有一股不服输的巨浪翻滚不止。

      那天晚些时候,韩王回了寝宫休息——他的岁数其实并不大,只是最近常常感到劳累——横阳君和他的一干随从也离开了,园内只剩下几个内侍在打扫落花。

      红莲在一棵旱柳下堵住了打算抽身离去的卫庄,提出要再比试一次。

      “殿下尊贵之体,怎能与卫庄这样的赳赳武夫一般见识?”卫庄婉言拒绝道。可是红莲却讨厌他那一双带着笑意的眸子——灰得发蓝,而且根本不屑掩饰眼中的不屑。

      “我知道你是韩国第一高手。然而早先那次,你连剑都不出,是否太看不起人了呢?”红莲一字一顿,郑重问道,“……就算自知不敌,红莲也愿意领教阁下的高招。”

      “不敢,公主身份何等尊贵——”

      “你不必拿话来敷衍我。拔你的剑。”红莲心中有气,伸手就去夺卫庄腰间所佩长剑。她气得不仅仅是早先的夺鞭之仇,更是一种混合着鄙夷和屈辱的愤慨——你们这些男人分明身手不弱,却只知道想出那种下三滥的美人计,不敢与秦国正面为敌!

      她以为卫庄或许又要装模作样,闪避开来,因此出手便格外决绝,大有以命相搏的气势——未曾想卫庄根本没有退后或者躲闪,而是一把扣住了她的腕袖。

      “殿下,此剑,碰不得。”

      红莲一惊,再想抽手已经来不及了;胳膊像被钢铁的镣铐套住一样,无法动弹分毫。她仰头与卫庄对视;那一刻月华初绽,一束束洒在男人脸上,显得那轻佻勾起的唇角都仿佛大有深意。第一次,红莲心中对此人生出了一丝冰冷的惧意。

      只听卫庄语气轻柔地叹道:“这是一柄,妖剑。”

      十日之前。韩国太庙。

      昭侯的灵位之前摆了祭祀用的三牲。素衣、素裳、素冠的韩非手持祭酒,口中喃喃默祝;念完冗长的祭文后,将酒倾洒于地下。卫庄仍穿着他习惯的那身黑衣,从叔父手中接过酒爵,如法祭拜了一番。张良立于他们两个身后,心中暗暗纳罕:想不到卫庄真有办法把这位性情古怪又闭门多年的宗室公子请出山,甚至同意了他建立“流沙”的主张。

      其实公子非自身也在懊恼不已,明明先前已将卫庄的建言驳得一无是处,却被区区一个“巨蟒吞鹿”的故事所打动,明知希望渺茫,却也决定一试……

      韩国不知还剩多少气数,容得他们再一次变法图强?

      “非叔,丞相韩熙近来身体欠安,似生退意;侠氏已除,只要段、陈两家不反对,我王必会请出非叔佩相印,领军政,那时望叔父万勿推辞。”

      “段、成两家不反对?可笑至极。”韩非脸色一冷,瞪着卫庄道:“……难道,小子又用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卫庄一本正经地对道,“非叔曾说过,‘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小侄也不过略微‘事因于世,而备适于事’而已。”

      “……口舌。”韩非懒得和他争辩,心上倒是默许了七八分。张良忙打圆场道:“我国有公子这样的法家大才,卫兄这样的纵横之士,若再添上一两个深谙兵家之道的将军、司马,势必再兴。”

      卫庄笑道:“你以为你点菜呐,还荤素搭配是吗?”

      张良白了他一眼,“卫兄的意思,自然是您身具兵、法、纵横三家之才,一人之力便能砥柱中流,扭转乾坤……”

      “不敢不敢,卫庄不过一志大才疏之人;但若能替非叔铺平变法之通途,贞士不失分,奸人不侥幸,便是此生无憾了。”

      韩非看着两个小辈互相争对,词锋汹汹,实则都是一腔热血,为国运不惜轻掷生死;胸口不禁微微发热,好像死去多时的一物又醒了过来。

      就在这时,卫庄突然抬手压在剑柄上,口中暴喝道:“滚出来!”

      其他两人都吓了一跳。然而同时真的从帘幕之后跌出一人;从衣着来看,应是太庙内掌管礼器的小吏。此人几乎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卫庄面前,口称饶命。

      卫庄反倒和颜悦色地笑了,道:“你不过偶然经过此处,又有何过错。”

      “小人……小人……”那人结结巴巴了一会儿,突然下定决心似的仰起头,脸上不着痕迹地抹去了畏缩的神色,“小人是专程来见卫庄大人的。”

      “哦?”

      “小人,想向大人献上一件宝物……虽说是宝物,却很危险……但的的确确是一件宝物……”

      卫庄眯起眼睛,终于有了些兴趣,“何物?”

      “一柄剑。那是一柄……妖剑。”

      卫庄和韩非对视了一眼,又转头看看张良,三人的眼神都是同样的疑惑。“小心……”张良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而卫庄却已打定主意听此人说完了。宝剑,正是他目下渴求之物。

      原来不久之前,有一秦使觐见韩王时,无意中认出了侍卫卫庄所佩的乃是一柄秦剑。卫庄一口咬定此物是友人相赠,虽然当时免去了秦使的怀疑,但恐将来再生事端,只好将该剑封存不用。现在他用的虽然也是韩王赏赐的好剑,但比起横阳君的承影,自然不过是块凡铁罢了。以卫庄心气,哪里容得下这个,便明里暗里都吩咐手下四处为他寻访真正的神兵利器。

      那小吏跪坐在地上,结结巴巴、却又绘声绘色地说出了一段秘辛。

      “七十多年前,秦武烈王夺取了我国的宜阳、武遂,名震天下的宜阳铁山落入秦国手中;有工匠从铁山中发掘出一块天然的铁胎,将其献给了武王。武王大喜,遂请来了欧冶子的传人铸剑徐氏,让他们为自己铸一柄独一无二的宝剑。然而无论徐氏的匠人如何努力,这块铁胎就是无法成型;武王震怒之下,便想起了上古传说中一种残忍可怕的铸剑之道。”

      “活人祭炉?”卫庄问道。

      “正是。听说武王挑选了数十个童男童女作为祭品,但即使这样,这把剑还是没有铸成。没过多久,武王举鼎而死,昭襄王即位,宣太后掌权;这把剑的铸造便中断了。世间却多了一种诡异的传闻,说武王并不是举不起雍州鼎,而是在举鼎时见到了那些祭剑孩童的生魂……”

      韩非面无表情地听着,张良垂首微笑。

      “一直到昭襄王晚年,徐氏的子孙中出了一个技艺特别精湛之人,怀着对铸剑的狂热之心,一心要完成祖上无法完成的功业。此人主动自荐于秦王,要造出这把没有铸成的剑;秦王喜之,便令人重新打开了当年封存的剑庐。从此,这个铸剑师经常不眠不休,夜以继日地在剑庐内奔忙,说话颠三倒四,形容痴狂,连他的亲人都不敢与他交谈。十年后的一日,铸剑师突然大叫一声,将一个刚出世的婴儿投入了烧红的熔炉,随即自己也纵身跃入其中。听说那一刻天象异变,黑云蔽日,鬼神嚎哭……一个胆大的弟子将剑炉中的铁水浇灌于铸剑师早已制好的陶范之中,却发现成形的剑胚呈现出非常奇怪的形状——古往今来,从没有一把宝剑会是那种形状。但由于是铸剑大师以身殉炉的遗作,弟子们还是为这把剑刮削琢磨,砥砺开刃,最后献于秦王。因为这把剑怪异的形状,徐氏传人将它名为‘鲨齿’。

      昭襄王甚爱此剑,然而当时却有一名天下闻名的相剑大师,一见此剑便惊呼为妖,极力劝说秦王不可亲自佩戴。秦王没有听从他。不到一年,昭襄王便发病而死。先桓惠王以臣子的礼节为秦王扶灵恸哭,即位的孝文王便把这把剑赠予了先王。”

      “听上去,像是不怀好意……”张良轻叹道。他转头看了看卫庄,却发现此人目中散发出越来越浓厚的兴趣。

      “先王得到鲨齿,不敢亲自使用,便将它赐予一名好武的公子。公子得到名剑,欣喜若狂,举止也越来越与常人有异;听说鲨齿好饮人血,一旦出鞘,不能饱饮鲜血便无法还回鞘中。不多时,这名公子杀人无算,自己也身首异处而死。从此,天下再无人敢用鲨齿。先王薨后,太子不敢以不详之剑陪葬,便将此剑供奉于太庙中一个隐秘之处。小人奉命看守此剑,已经五年有余了。”

      卫庄定定看着他,道:“你要将这把‘妖剑’,献于我,是何用意?”

      小吏看似战战兢兢,却异常坚定地答道:“世间万物皆有其时。时不至,则不灵。小人在此处枯守数年,昨夜忽听鲨齿夜鸣,战栗不能寐……今日在暗处窥得大人形貌,才明白这是宝剑认主的征兆啊!”

      “……有意思,带路吧。”

      韩非微一皱眉,却什么都没说。倒是张良靠近卫庄低声道:“不会是陷阱吧……”

      “陷阱又如何。”卫庄挑眉道,“妖剑鲨齿……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三人跟从那小吏走入太庙深处,森森古柏掩映之中,有一座极小的庙宇,无门无窗,似乎四面都是封住的。然而小吏轻敲一面土墙,便有一道暗门轰然打开——只见房内有一座陶土堆砌的祭台,台上并无一件祭品,却插着一柄怪剑。

      那把剑,的确形状妖异。它只有一面有刃,另一面则像大鲛之齿一般高低起伏;剑身明明是青色,却总觉得泛出了猩赤的光泽。

      卫庄看着它,不知为何有种砰然心动之感,脑中不断浮现出纵横剑术如何与这把怪剑相辅相成,搭配出独一无二的招式……他一面想着,一面大步上前,手已经不自禁地搭在了剑柄上。

      就在他的目光全然被妖剑吸去之时,身后小吏突然从怀中拔出一把锋锐无匹的匕首,快如闪电地插入他的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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