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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七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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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实之章七
盖聂再次见到师弟,已经是七天后。这七日内可谓无聊到了极点,他四肢不能行动,有人伺候着更衣、饮食,一日饱餐两顿,除此之外无所用心,只能躺在榻上打盹,或者在兽皮上滚动。对门的昌平君对他充满了怨气,一句话也不与他说。盖聂倒是偷偷试着以内力逼出封穴金针,奈何几枚要穴被封,内息受阻,真气几乎一点也提不起来。吃得又好又不能动,七日过后,盖聂感觉自己胖了一圈。
“盖某只觉自己仿佛是住在牢里的牲畜,只等养肥了再杀掉祭祀。”
这时听到对面压着嗓子应了一声:“但愿启能分到一块祭肉。”
盖聂尚未答话,隔着墙便传来一句凉飕飕的:“就凭你?只怕还不够资格。”
牢门大开,几名彪形大汉鱼贯而入,将眼神惊恐不已的昌平君架了出去。卫庄则闲庭信步地走到盖聂这一间屋内,从案上取了酒壶和两只酒器斟满,自己先饮了一杯,又递了一杯到师哥嘴边。本以为盖聂定会尴尬露怯,不想盖聂这几日被人伺候惯了,倒也不拘束,用牙齿叼着杯沿,一仰脖喝光了;模样还潇洒得紧。
卫庄颇为意外,他顺手接下杯子,挑眉笑道:“师哥这几日休养的如何?我瞧你气色不错。”
“甚好。倒是小庄,你的内力恢复了?”
卫庄笑而不答,只是握了握拳——一松手,见那酒杯竟被捏成一团,沉甸甸地躺在掌心。“听说师哥想见我?”
盖聂道:“再这么关下去,我就要闷死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只怕连待宰的牛羊也没有这么凄惨。”
“师哥受委屈了。只是时候非常,卫某不得不谨慎些。和四年前不同,那时候你我多少还算是站在同一边;师哥只是某热情挽留下来的贵客。但这一回,我是无论如何不敢放你走。”卫庄把手里的青铜疙瘩随手一扔,露出一个标准的幕后黑手的狞笑。“你知道的,太多了。”
盖聂赶紧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卫庄笑道:“鸩羽千夜的事儿,师哥不是知道的很清楚么。”盖聂马上明白了,目光在牢房内扫视一圈,暂无发现。但他确定某处定藏有用于窃听声音的孔道,有人将他与昌平君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下,回报给卫庄。
既知如此,对手又是纵横同门,他决定放弃那些游说中试探揣摩的技巧,把一切摊开来说。“我只知道你最终的目的定是为了迫在眉睫的秦楚之战。可惜昌平君无论在秦在楚,都深受君主猜忌,我想不出你费尽心机令他背秦入楚,究竟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师哥之前也提到了,‘新城’,这就是我的理由。”
盖聂静默了片刻。“我对他们所知甚少。这是罗网的机密。但此次临行前,秦王倒是叮嘱在下,如果听到昌平君与人提到‘新城’、‘华阳’等字,定要将他的话以刀笔录下,并暗中遣人传回咸阳。”
“新城,传说是在秦国的楚人秘密结成的组织。”卫庄斯条慢理地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秦楚世代联姻。当年宣太后,穰侯,华阳君,华阳太后,个个都曾在秦国权倾一时;连当今秦王之父,都曾以‘子楚’为名。这些芈姓贵胄从楚国带去的从人,许多亦在秦为官,出入宫廷。因此数代留居在关中的楚人,数目相当多。然而,极大的权力随之而来必然是君主的不满和忌惮。穰侯有拥立之功,仍被逐出咸阳;华阳君为秦国领军攻下楚国的新城,受封新城君,但最终还是被剥夺了封号和封地。可能是有感于境遇,在咸阳出仕或经商的楚人渐渐私下联络成网,约定互通消息,以便随时决定在咸阳的去留。据传闻,这个组织的建立者便是当年遭贬的华阳君,他以‘新城’这个讽刺的封号为名,正是为了提示楚人——切不可盲目忠于秦国,可信任的,唯有出身际遇类似的乡党。”
“与我所知的一样。”盖聂点头道。“新城并不是一个敢与秦国对立的组织,他们考虑的仅仅是楚国同乡的生存和利益。但这个组织所涉甚广,上至各级官吏,下至贩夫走卒,甚至还有出入宫闺的内侍、宫女;这些人口舌相传的只言片语,联系起来却能构成一张无形之网,令幕后的‘新城’首领可在第一时间获知朝堂上的风吹草动,洞察君心。秦王对新城的存在感到不可容忍。但即便是罗网,也不可能在缺乏实证的前提下将咸阳的每一个楚国人拘禁拷问。所以他们迫切想要知道的,只有这个组织的领头人。”
卫庄道:“从出身及地位来看,这一代的‘新城君’,非昌平君莫属。”
盖聂道:“所以七日前在楚王宫中,我认为昌平君所说的大半是实情。他说他得到了确切的消息,秦王对他存有疑心,所以他决定借迁居郢陈的机会逃回楚国——这个消息的源头是哪里?自然是新城。咸阳只有新城的人,才会一心效忠昌平君而非秦王;也只有新城的人,才会得到昌平君的完全信任。而新城亦同时成了昌平君手中握有的最重要的筹码。楚国的将帅,若能从昌平君手中得到新城所掌握的情报,自然对秦楚之战更有把握。”
“所以说,师哥不是很了解我嘛。”
“事情没那么简单。你的谋划……头绪太多;我只想从头问起,可你也未必会告诉我答案。”
“这样吧,我们来做个交易,”卫庄狡黠一笑,“一问换一问。很公平罢?就先由我来发问,师哥是什么时候对我起疑的?”
盖聂想了想道:“那日在林中,我们顺水找到许多无头尸体和堆积的头颅,你的脸色不好,又发了些感慨……当时我就该瞧出端倪来,你明明不是情绪外漏之人。之后你险些走火入魔、又内力尽失,这一点实在做不得伪,所以我便没有深思。但如今想来,你之所以内伤发作,正是因为被昌平君杀死的,是流沙的属下;否则,你卫庄怎会为了无关之人牵动心肠。”
卫庄但笑不语。
“师父当年也是如此。虽然入冬后内伤容易发作,但真正在你我二人面前发作的那次,恰是在谈到长平之战时——”盖聂顿了顿,道:“那枚新郑的通关凭照,是你准备的?”
“是。”卫庄道,又问:“其实何须我多言,师哥应已猜出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了。”
盖聂摇头道:“我只知道自己亲历的那一部分。首先,昌平君与某些楚国贵族势力在陈共同制定了一个计划,借着外出游猎的机会逃离秦国侍卫的控制。但狩猎那日林中埋伏着两股目的相冲突的势力,一股来自楚王,一股则受雇于楚国贵族。意外的是,在杀死护送的秦人之后,昌平君竟然临时反悔,将楚国杀手也灭口了。巫申等人晚来了一步,没有截到昌平君,却在水中发现了杀手的尸体。于是他命人将那些尸体从水中捞出,砍下头颅,布了一个巫术阵法——布阵的目的,如你当时所说,是为了对付劫持昌平君的贵族势力——这股势力的幕后主使得不到回应,定会派人前来查看;而当他们找到失踪的杀手之时,便会中了巫术的陷阱。而实际上,是谁找到了杀手的尸体?是你和我。又是谁险些被阵法所困?还是你和我。当时你用‘巫申是巫姓一族的族长,想要报复鬼谷传人’的说辞造成了我的错觉,我一心以为巫申听说我在护送昌平君的队伍之中,才布了陷阱来杀我。但后来我与他交手时才想到,巫申怎会知道盖某还会回到那片树林?他从未见过我,也不了解我,或许我已逃回秦国了呢?他将血踪蠹散发给此地的游侠,不正是为了寻找我的下落么?精心布置的陷阱,怎么可能用来对付一个不知所踪的人?因此林中巫术阵法的真正目标,是他认为必定会回到此地的人。同样,昌平君回到陈,是为了等待与他订约的幕后主使;他手里仍掌握着‘新城’,可以待价而沽;因此他很有信心,这个人一定会出现。最终他等到了何人呢?还是你和我。排除盖某本人,反推回去,结论就只剩下一个——你才是那群楚国杀手效命的主使!但这样一来,流沙明着侍奉楚王,暗地里却与反对楚王的贵族势力合作——你真正想要扶持的势力,究竟是谁?秦楚开战在即,楚王与本国贵族不能合力于一处,共御外侮,反而矛盾重重,这真的是你想要见到的结果么??”
卫庄敲着手指道:“是又如何?我就是喜欢看他们斗来斗去。”
这就近乎于耍赖了啊,盖聂心道。他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这七天……虽说百无聊赖,但我总算想起一件事——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揭开全部谜题的钥匙。”
“哦?这么神奇?”
“靳苒——这个名字,我屡次觉得仿佛在某处听过,但实际上我确实不识此人。后来我终于想起,这名字,不是我听过的,而是看到的——”盖聂的语气陡然急促起来,“就在那一本账册上!”
卫庄抬了抬眉毛。“账册?什么账册?”
“姚贾的账册。那本你叔父韩非千辛万苦从咸阳传递出来、机缘巧合落入我手,又在漳水之战前转交到你手里的账册。” 盖聂道,“那上面,记录着罗网多年来在山东六国行贿收买的间人名姓。当年我虽将它誊抄了一遍,但反复看过的只有‘赵国’的部分,其他国家的名录仅是匆匆览过。因此‘靳苒’这个楚国间人,我之前一直回想不起。但既然如此,怪事便来了——靳苒受过秦人贿赂,会将楚国的机密出卖给罗网,这件事别人不知道,你却不可能不知道。你既然投奔楚国,自然不愿眼睁睁地看着楚国为秦国所灭,那为何还要让这种卖国之人活着,威胁到楚国的生存呢?”
“庄在楚国人微言轻,靳苒却官至上大夫,岂是我说杀就杀的。”
盖聂道:“我当年在赵国军中只是一名百夫长,得知上卿郭开是秦间,仍想刺杀此人;你曾助楚王得到王位,手中还有账册原本作为证据,楚王有什么理由不信你?何况即便得不到楚王的许可,流沙想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世间消失,也是太容易的一件事了。鸩羽千夜,不就是个很好的办法么。然而实际上,靳苒不但活着,反而带兵助你们攻下新郑,这是何故?”他见卫庄不打算回答,只好继续说下去:“本该被除掉的间人,却能活下来,还能领军作战,自然是你故意留着他。你利用靳苒做过秦间的事实,反过来控制、威胁他,令他不得不对你言听计从。比如说,你可以命他向罗网散布一些虚假的流言;对于罗网来说,靳苒本就是‘自己人’,他的话当然可以信任。这便是兵法第十三篇所云的‘反间’。”
卫庄终于哈哈大笑, “不愧是师哥。说到这一步,师弟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缓缓道:“其实得到那本账册以后,我亦犹豫了许久。这东西或许十分重要,又或许一钱不值。仅仅是将账册上记录的间人除掉,并不能免去韩国被灭亡的命运。而罗网若确信名单已经泄露,可以干脆放弃之前的这批间人,再建立一个新的消息网络。当然,为了这本账目上记录的人,秦国花费了重金;若非确信名单已经泄露,自然不舍得将它彻底抛弃。姚贾的账册自咸阳失踪后,罗网怀疑过韩非叔父,可惜韩非已死;又怀疑账册已被送出国外,但并没有切实的证据,只能算‘下落不明’。”
盖聂恍然道:“而你希望的则是,他们以为流出的这本账目已被销毁,或者到了不懂得它含义的人手里,名单没有泄露;这样,罗网便还可以继续与账册上记录的间人联络?”
“正是。所以师哥,我要多谢你帮我转移了罗网的视线。如果秦国人决定干脆放弃账册上的所有棋子,那么我得到的这本账册本身也便没了价值。”
“我?”盖聂皱眉不解,忽然大悟道:“难道说是,三年前,在邯郸——”
“不错。当年秦赵两国正在对峙,赵军主帅李牧忽被召回国都。数天日后,邯郸城内有十一名高官府外被人写了血字:不但指出他们收受了秦人的贿赂,连贿金的数目、重礼的内容都写得一清二楚。不久后李牧遇害,郭开出逃又被杀,邯郸有十一名高官也于同日暴死。这些人恰好都是记载在账目上的秦国间人。”卫庄笑道:“师哥真是好大手笔。”
盖聂长吁了口气,回忆道:“当年李将军被从井陉关召回,我担心朝中有人要对他下手;并且我也知道,威胁将军性命的真正推手是秦国人,因此兵行险招,故意让账册上记载的赵国间人之名在邯郸人尽皆知,相当于敲山震虎,不但警告这群国贼,也警告幕后的秦人:账册就掌握在赵军中的某人手里,倘若他们继续对将军不利,我也将把这本账册的内容大白于天下。”
“但你却没料到,他们无论如何还是要下手。”卫庄意味深长地道。“或许因为,你根本威胁错了目标。想要除掉李牧的,除了秦人及其爪牙,还有赵国的国君。不管他是多疑猜忌也好,轻信挑拨也好,他都认为这位领军大将对他的王位来说是个威胁,非得自毁城墙不可。想靠你一个人的剑和计谋去补救这种愚蠢,就好比抱着一捆稻草便想要补上大河的决堤一样。”
小庄的比喻还是那么生动啊,盖聂想。“因为我无谓的举动,罗网推断账册到了赵国——”他突然倒抽一口冷气,醒悟道:“原来如此。他们推断,能得到并使用这本账册的人,必在军中居于高位,掌管军情和刺奸用间之事,并与李牧将军关系密切。所以司马将军首当其冲的成了他们怀疑的对象。那日在赵王宫中,司马将军没有死,而是疯了——恐怕只因他们用了什么狠毒手段,比如阴阳幻术等等,想从司马将军那里逼问出账册的下落!!”
如果手臂能动的话,盖聂很想用拳头直捣地面,直到砸出裂纹来。但他眼下只能咬牙苦笑。“原来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
卫庄摇摇头,“不管你做了什么,赵亡的结果都不会变,你又何必把自己看得那么重?不过,你倒是把赵高这个大麻烦引到了邯郸。”
盖聂又想通了一些事。“小庄,那时候你之所以一直留在邯郸,其实是因为你担心赵高找上我?”
卫庄笑了一下,“除了他,余人不足为惧。”
直至今日,盖聂终于把前因后果贯通起来。因为他暴露了账册的事,城破时罗网的真正首领才会亲自来到赵都,还带来了包括“剑奴”在内的一大批高手。巧合的是,其实赵高所要找的人正是盖聂,可惜他不知道,盖聂也不知道。当日盖聂所采取的行动,他的性情和身手,都令他看上去更像一个计划的执行者,而非策划者。此后,罗网对账册的追查集中在燕赵故地上,且因为类似的官员被杀事件并未在其他国家发生,可见他们寻觅的“那人”并没有将这份名单献给他国君主。罗网推断账册已于灭赵时失落,他们追查的人多半死了,因此残存在齐国和楚国的间人,仍可放心利用。但实际上,则是因为之后卫庄在使用这本账册时分外小心,并不直接除掉账目上的奸细,而是挑出其中一些人物控制起来,逼迫他们往秦国送入一些真假掺半的情报。正因为这些人都是受了贿赂的间人,多半之前也曾出卖过重要的情报,因此秦人对他们本就少了一份防范之心;以这样的人为质,比派出眼线千辛万苦打入咸阳的效果更好。
师兄弟之间的静默持续了很久。
“好了,账本的事终于说清了。师哥可还有什么疑问?”
“……既然你手中有不少靳苒这类人作诱饵,那么许多罗网探得的情报,可能都是假的。比方说,秦国朝堂上是否当真有一名楚间?这间人究竟是不是昌平君??又是否真有许多楚国的世家大族,对当今楚王不满,想要拥立其为储君?”盖聂一面说一面理清思路,眼前仿佛巧辟蹊径,越走越是宽阔,却偏离原先的路线越来越远。“如果这一切都是骗局——那么事情反倒清楚了。你想从内部削弱秦国,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找到了最薄弱的一点,首先分化秦王与出身他国的客卿之间的关系。正如你以前所说,‘我却要让秦王知道,再听话的奴仆,也终有反噬的一天……倘若秦王有一天真的吞并天下,那么六国之中便到处都是他的敌人。他永远不会知道,在何时、何地,有何人会背叛他。’昌平君便是极好的一枚棋子。你伪造了楚国屈景昭氏大族与昌平君的通信,恭迎此人回楚地称王,一来造成秦王对客卿重臣的怀疑,二来营造楚国内部不和的假象,令秦国君臣更加轻视楚国的战力。三来,你要让罗网继续信任给他们提供消息的间人,所以即便原先‘昌平君背秦’这条消息是假的,你也要将它变成真的!!”
“庄得遇师哥,如伯牙得遇子期。” 卫庄先是一惊,继而笑了,“早在两年前赵亡之时,我就考虑到秦国迟早要讲矛头对准楚国,因此建议楚君及早准备。我原先的计划是不引人注目地往郢陈送入一批暗子,一旦秦楚开战,则由他们刺杀秦国在陈的守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打扮成各地的流寇巨盗,故意被捕入牢狱之中。但项燕的计划更为大胆,竟然借兵与韩,令我们夺下新郑;虽然新郑很可能只是楚国的弃子,但倘若同时拿下陈,在颍川、郢陈之间建立一道防线,却是打乱秦人进军步伐的佳策。虽然楚国的半壁国土早为秦所据,但鄢郢之战杀戮太多,楚人对秦人怀着一股无法磨灭的仇恨;即使郢陈名义上是秦国的土地,但来自楚国的影响力,始终如一缕幽魂一般在这里徘徊。”
“……所谓的外野山贼,自然也是早就伏下的楚国军队。”
“是项氏抽调的各地封君的私兵。”
盖聂仍沉浸在方才看清的局面中,震惊的语气之下,隐藏一分赞叹九分忧虑:“流沙劫持昌平君的三个目的,互相依存,最重要的便是第三点——一切虚假的消息,只有建立在秦人相信它的来源的基础上,方能发挥作用。这就好比你把这本账册上的间人,也炼制成了鸩羽千夜一般的毒药;而罗网向他们索求军情,便如同光照;二者结合,方为至毒。或许在先前,楚地的世家贵族之间确实矛盾重重,然而大战将至,他们极有可能临危和解,与楚王共同设计出一个对付外敌的计划。唯有巫申这人——”
卫庄道:“楚王殿下对卫某在陈城的计划知之甚详。可惜他始终坚持要处死昌平君。庄也只好奉命行事。但,听闻其后巫申在楚王面前进谗,说庄是韩人,与昌平君互通书信恐有私心;并自告奋勇要取下昌平君的头颅,献与楚王,同时也为奇袭陈城出力。”
“难怪他要用上这么一个复杂的阵法……所以说,你与他相斗,不过是在抢功?”
卫庄微笑道:“我总不能让昌平君真的死在他手里。昌平君一死,某不但得不到新城,秦王也会怀疑昌平君是否当真背弃了秦国。”
“的确。”盖聂沉吟道:“我自咸阳出发起,行踪便遭泄露——恐怕是昌平君自己所为。他又利用新城散布消息,召集天下豪杰共聚郢陈,同样是为了除掉我,至少牵制我的行动。但这一切只是为与他合作的你铺路罢了。”
卫庄抚掌道:“是啊。此人是一枚有趣的棋子,在棋盘上挣扎挪动,指手画脚,却看不见整个棋局。”
盖聂低眉沉思,须臾方道:“不错,秦王,燕太子,昌平君,还有你小庄,你们都是棋士,而众人如我,只是棋子。但天下这局棋毕竟与十九路纵横不同。玉石的棋子不会背叛主人。但血肉做的棋子——也有喜怒,也有痛楚,也有欲望,也爱惜自己的性命。当棋子有了自己的想法,还能像泥俑一般任凭驱策吗?你们看到的是大局,是取舍,是角逐,需要的时候将棋子捧在手心,无用的时候便弃如草芥——对于取胜而言无可厚非,可是对于天下苍生而言,真的是幸事吗?而那些不愿乖乖听从掌握的棋子,又会掀起多少不测风云呢?”
卫庄爆发出一阵大笑。“不错,不错,所以这局棋,比什么游戏都有趣。普通的棋士只需要掌握对弈者的想法,而想下好这一局棋,连棋子的想法都要顾及。有太多顾及不到的地方,就构成了变数。若无变数,一切世事都按照日月的轨道般昼夜运行,活着还有什么刺激?所以我喜欢乱世,因为乱世的变化,连我也猜不透。”
盖聂无声喟叹,但卫庄已看穿了他眼底的不赞同。“师哥喜欢治世,所以打算回到秦国,对否?”
“你若不杀我,我定要设法回去的。”
“你我立场不同,你一心想着四海归一,战祸停止,我也不指望三言两语便说服你。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件事。不如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师哥。”卫庄说着露出了怀念的表情。
“小时候,我家里养了许多猎犬。其中有一条掉光了牙的老狗,成天无精打采地窝在墙角,从不会攻击任何人。但连家里最下等的仆人,有事没事在路上看见它都要踢一脚。那些在主人那里受了气的下人,更是喜欢拿它出气,动辄下狠手踢打。一日我早上起来,发现它被一块石头砸烂了脑袋,血流了一地。也不知道是谁干的。这只狗年已老迈,不可能、也没有力量袭击人,人却如此恨他。家里其余猎狗,动辄抓咬狂吠,却都被喂得膘肥体壮,皮毛顺滑。师哥,你可知是为什么?”
盖聂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为什么?”
“因为别的狗有牙,谁要是上前挑衅,可是会被咬的。但欺负一条没牙的狗,却没有这种危险。人便是这样。如果一件恶事做起来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那么大部分人都会去做,并且习以为常。”卫庄说着语气一转,肃然起立:“过去的七国君主,如果暴虐百姓,他的臣子便会警告他:如此作为,人口都会逃亡到邻国去了。但倘若天下成了嬴氏一家的天下;秦王以严刑峻法约束百姓,如同拔去狗的爪牙。当嬴氏无道时,谁来警告他们?谁又能约束他们?当四海归一,七国莫非王土,到了那个时候,天下人可往何处逃?”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