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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六十二 ...

  •   聚散之章九

      是夜,二人宿在郊野。因为已接近秦人控制的地域,卫庄不愿生火,只挑了一片还算干燥的空地,围着几株樟木撒上一圈蛇药,道:“我守上夜。”

      盖聂也不推辞,将渊虹横于膝上,靠着树干闭目养神。头顶上星光浅浅淡淡,林中深处时时传来野兽的低吼。低矮的草丛中隐约可见几点碧色的磷火,忽被一阵凉风卷进枝叶阴影,只余咸腥湿气。

      卫庄见师哥呼吸越来越均匀,轻声笑道:“我也是荆轲故旧,你就不怕梦中被我一刀宰了,这剑圣的名号便要拱手相送?”
      盖聂仍阖着眼,不为所动。“流沙之主何等人物,哪里看得上这等虚名。”
      “我算什么人物,不过是个替人消灾弭祸、杀鸡屠狗的莽夫罢了。”
      “小庄,你不必自谦。出谷之后,我也见过不少明里暗里对付人的手段,罗网更是其中翘楚,但无论他们的计划如何巧妙,多多少少都能让人猜出一点端倪。但你若布局,却比我见过的人都更隐蔽,更自然;被网罗在内的人,起初毫无感觉,当猎物惊觉之时,必定是深陷彀中,无法自拔的局面了。”
      卫庄大笑道:“师哥不愧是做了两年国君近臣,如今连谀辞都会说了。”
      “这应该不是什么褒奖……”
      “你无非是说卫某阴险毒辣,远胜他人;别人听来是讽是骂,我听着却很受用。”

      盖聂无奈地瞧着他。卫庄此时话锋一转,语调变得愈发低沉。“师哥,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何事?”
      “乱世之中,亲戚手足,各事其主,本是常事。既已拔剑相对,莫说荆轲并非真正死于你手,就算是你亲手杀了他,你也并不欠他什么。更谈不上亏欠墨家,亏欠燕赵各国。除了还欠我一场决战,你不欠任何人。”

      盖聂知道师弟大约听说了各国剑士不断向他挑战的事,也不辩解,只是仰头看向北方。“世事并非尽是交易买卖,恩怨盈亏,哪里能算得那么清楚。荆卿虽然身死,世上却还有这么多人记着他,传扬他的声名,即便有些沽名之徒,但真心感怀者哪怕只有十中取一,也足以令人欣慰。”
      卫庄轻哼了一声,“是啊,像卫某这种见不得光的屠夫,死后若有二三子记得,也算不枉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盖聂也不知如何劝解,只得叹息道:“至少我们还活着。”
      卫庄意味深长地一笑。“不错,既然还活着,那便腾挪游走,大有可为。”

      盖聂在师弟有些渗人的笑容中,再次安稳地闭上了眼睛。他很快就完全放松,当真熟睡起来。这对于一个身在野外、尤其是近日还时常受到偷袭的剑客来说,实在是不可思议的。

      据说某些痴迷武学的人,睡梦中也常常身临于刀剑血光;不过盖聂最容易梦见的却是些身边琐事。迷迷糊糊中,他仿佛还在咸阳的小院里浇灌花草,那名府上烧火做饭的老妪走过来打招呼,神秘兮兮地对他说道:“先生你瞧,阿廷这孩子,准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你看他呀,时不时就停下来发呆,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傻笑,若不是念着心尖儿上的人,怎会这般恍惚——”
      忽然,说话的人变成了和自己一同南行的同僚。“统领家中既没有女眷,却从不肯和兄弟们一起出去玩乐,莫非担心醇酒美人会耗损精元,不利剑技?”另一人笑道:“我看,统领心中恐怕早有记挂——却不知统领心里想的人是谁?”
      倏忽间,他仿佛又站在新郑的街头,迎面驶来一驾华丽的二马轻车。师弟从车上下来,仍是锦衣华发,佳人在侧;即便立于危城之内,神情依旧从容不迫。那种游刃有余的风度,令他看上去更像一名万事皆在掌握的谋士,而非强劲嗜血的武者。
      他的目光转到盖聂身上,如有实质——并非剑刃那样锋利得不留余地,而是粘滞的,绵密的,有如纤细不可查的柳絮、蛛丝。

      盖聂蓦地睁眼,目光正对上师弟的,二者微微一触便两下分开。

      “怎么醒了?如此警觉,不愧是剑中之圣啊——”
      盖聂知道这辈子是无法摆脱师弟对这个名头的取笑了,只得换了个话题。“时候差不多了。我守下夜。”
      “师哥还真是锱铢必较。你之前逃了两日两夜,想必根本没有休整的余裕。前路叵测,今夜这般平静,可是十分难得。”
      “我已休息好。”

      卫庄见他如此,便也不坚持,将鲨齿枕在脑后,仰卧在地上小憩。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前方等着他们的,无论对体力还是心计来说,都是绝不轻松的一战。

      次日一早,师兄弟二人又骑行了百余里,约晌午时到达陈县境内。从这里开始,他们的路线偏离官道,故意取道荒郊野岭,着意搜寻当初昌平君外出狩猎的那一片区域。午后虽是艳阳高照,密林之内却没有料想中的明亮。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与腐土,枯死的藤蔓紧紧绞缠着高大的乔木。无数光秃秃的枝桠交杂在头顶,像剑戟一般指向天空;明明只是无害的草木,却无端生出一股厮杀、争夺的气势。

      入林后,盖聂根据阳光射入的方向、树木和苔藓生长的偏好,先大致区分出东西南北,再摸索到穿过树林的一条水脉,顺着溪流一路往东,在水道折向西南处留下标记;然后往南走出数里,果然找到了三日前的事发之地。以此地为中心往四面搜寻,发现不少倒毙在地的死人死马。尸体的面目都被雅雀啄食过,但从整齐一致的袍泽来看,多半是来自秦国的护卫:有人手里还提着捕获的松鸡、野兔,有人的箭袋从身上滑落,箭矢洒了一地;有人的长剑刚刚出鞘,还来不及染上敌人的鲜血。可见他们受到袭击那一刻是多么得迅速、突然。

      “小心,可能有还未曾触动的机关。”盖聂沉声道。他以剑鞘在左近的树干上用力敲击,竟有一根柔韧的树枝弹射出来,顶上绑着一柄短刀。他用手指轻轻夹住刀锋,将短刀收起。

      “这些机关术说不上多么高明,但很有效。”卫庄足尖拨开一处覆盖着枯枝落叶的陷坑,底下倒插着尖桩。地面上除了枯叶还摇晃着斑驳的树影,因此陷阱布置得极难察觉。他们很快又发现了几处已被踩中过的坑洞,坑底血肉模糊,已看不出人形。

      “我等一行便是在这附近遇上埋伏,或战或逃,不少人中机关而死。我与对方三人缠斗,大致是往西北方向走的。这些足迹和枝条被折断的地方,表示有几人往相反的方向去了……”盖聂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沿着找到的痕迹往树林深处摸索。“脚印很轻,也很整齐;生长在树干高处的苔藓上有压痕,借力之人轻功不俗。走这条路的远不止一人,但其间始终没有发生过战斗的迹象,可见他们并非被人追杀且战且走,而是极有秩序地撤退。是了,这便是那些杀手离开的路线。”

      论打猎,卫庄也算是个中行家;但若论在森林中辨认方向、追寻人兽踪迹的本事,恐怕罕有人是盖聂的对手。他自幼在山中修行,本就有些天分;加上当过几年斥候,受到中山狼的指点和磨练,追踪的技巧即使在“山鬼”之中也算一等一的。卫庄跟着他一路找过去,对于师哥专注寻找时这份无所遗漏的眼力和周密精准的判断,心中不免暗暗佩服,面上却不肯显露半分。“昌平君不知是否也在其中?如果说此人当真是被掳走的,说不定会偷偷留下些记号,以期今后有人救援。”

      盖聂沉默地摇了摇头。二人追着痕迹继续往森林深处探索。枯藤老树,生长得越发密集,有些地方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更别说道路。盖聂一路用剑劈开荆棘,走了不到半里,耳边传来哗哗的水声。原来那条河流蜿蜒穿过树林,此时又折回二人面前。但河流两岸湿滑泥泞,许多踪迹在这里中断消失。盖聂跳上一块立在水边的岩石,向上游和下游分别眺望,拿不定主意该往哪处搜寻。

      “你看,那是什么?”

      卫庄眼尖瞧见,河道下游的转弯处仿佛漂浮着什么东西。顺水找过去,只见是一具躯体肿胀的浮尸,被卡在两块礁石之间,衣着与先前见到的死者大为不同。盖聂认出这正是当日围袭他们的杀手的打扮。

      “这一名杀手如何会死在这里?此地与我们遇袭之处相距甚远,莫非在河边又发生了第二次拼斗?可他们既已完成任务,在这里遭遇的敌人又会是谁呢?”

      “内讧?” 卫庄的面色有些阴沉。有些东西渐渐超出了他的预想,却像水流一般拿捏不住。“或者杀手中有人受伤咽气,同伙不愿泄露行踪,又无暇挖坑掩埋,干脆将死者抛入河中。”

      “嗯。如果是那群刺客处理同伴的尸体,或许不止这一具。还有别的尸体被河水带走了。”

      盖聂本想将死者打捞出来,卫庄却担心会中了尸毒,于是一掌击在礁石上,将它击碎成数块。受此震动,尸体从隐蔽处漂浮出来,顺水而下;两人追着河道走出数里,越过一个缓坡,来到一片低洼之地。到了此处,水流从湍急变为迟缓,水面逐渐宽阔,形成一个铜镜一般幽深平静的湖。湖边一片滩涂,果然有不少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在这里,大约是被水流冲到此处的。古怪的是,这些尸体的穿着与先前的浮尸一模一样,只是都没了头颅。

      盖聂视线一扫,竟按捺不住发出一声惊呼。距离滩涂上的尸首约五十步外,有一片树木被砍伐一空形成的圆形空地。十来颗头颅整齐地堆叠在正中,面上的肌肉一个个像被啃食过,露出底下焦黄的骨骼,狰狞恐怖。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卫庄已经一个轻身跃起,落到头骨堆附近,在几步之外俯身查看。盖聂赶上去的时候,只见师弟面色铁青,全身肌肉绷紧,似乎在拼命压抑着什么极恶劣的情绪。

      “这莫非是……”盖聂知道此刻卫庄和他想起的应该是同一件事——四年前在郢陈遭遇的三牢血涂之阵。这里虽没有牛羊祭物,但圆阵给人的感觉却是几乎一样的——一股蚀骨的冰冷、怨毒,以及把人命当做牲畜一般的残酷冷漠。

      他紧握剑柄,感官对四面的探查提升到了极致——方圆数百步都是一片寂静,十分反常。一般来说,无论人兽的死尸,总会吸引林中的土狼、野狗、乌鸦、秃鹫等等大啖一餐;可这些人死了不止一日,身体却好像完全没被动过。但若说没有鸟兽,那这些头颅上的皮肉,又到哪里去了呢?

      见师弟始终凝立不动,盖聂率先开口道:“……怎会还有南疆的巫士卷入。这件事,我可越来越瞧不出头绪了。”

      卫庄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似乎陷入了苦思。盖聂知他连简单的事都会拼命往复杂里想,何况眼前这种云遮雾掩的怪事,恐怕不构思出十个八个弯弯绕绕的幕后阴谋不会罢休。

      “这些人应该就是那群围攻昌平君的杀手。可惜黄雀在后,他们自己也成了被牺牲掉的弃子。”盖聂叹道。这时走神了半晌的卫庄忽道:“嗯?你说什么”

      盖聂仔细观察了他片刻。“小庄,你似乎……心情很糟?”

      “无他,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卫庄双手扶着鲨齿,眉眼间依稀有些挥之不去的萧索。“同为杀手,这些人只是底层的小卒,是计划中最卑微的一环,好比埋在地下的基石。他们动辄为了任务送命,却看不到整个布局是多么宏大,也感觉不到自己的位置有多少重要。但若无这样的基石,便无法建造最雄伟的城墙楼阁。”

      小庄难得作此一叹啊,盖聂想。他保持了沉默,心中同样想起秦赵之战中死去的千万同袍:如今他们埋骨何处,魂归何方?那一柄刻着自己名字的长戟,不知辗转又到了哪个新兵手里?

      但很快,一个更紧迫的问题攫住了他——昌平君的脑袋,可会是这些残缺头颅中的一员?

      他折了一根粗细适中的树枝,顶部用剑削平,打算在这堆头颅边上挖出一个土坑来,将它们就近掩埋,同时尽可能地辨认模样。没想到刚用树枝拨开一颗头骨,卫庄突然一把钳住他的手臂,口中大喝一声:
      “退!”

      他话未落音,那十几枚头骨的空洞之处已密密麻麻地爬出无数蚰蜒、蝼蛄、蜈蚣,甲壳泛着油亮的光泽,如一滩黑油向他们猛扑过来。成千上万只虫足擦着枯草落叶发出簌簌的巨响,光听声音都令人不寒而栗。

      盖聂刚要拔剑,卫庄却一面高喊着:“不可!”一面以剑鞘点地,剑气掀起一道沙土构成的灰墙。盖聂意识到他是在说绝不能轻易杀死毒虫;并非它们本身有多么危险,而是那种不可捉摸的咒术往往潜藏着环环相扣的陷阱。

      刹那间,盖聂与卫庄心神相通,同时往水面掠去。盖聂右手将手中的树枝掷向湖面,左掌伸开往虚空中一抓,一棵枯树上的枝桠竟然嘎吱一声崩断,像被绳索牵引一般平平飞往水中;卫庄轻身落在第一根树枝上时,第二根枝桠也刚好到达盖聂脚下。“控鹤掌。”卫庄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门功夫,师哥竟还没落下。”

      在鬼谷求学时,师兄弟二人曾遍览历代鬼谷子收藏的武学典籍;当时毕竟是少年心性,对于许多独门武学,如号称可以隔空取物的控鹤掌等,都颇感兴趣。但后来随着决战之期迫近,卫庄便将全副精神集中在纵横剑术上,不再涉猎其他功夫。没想到这种有趣胜过实用的掌法,多年后师哥还能娴熟地使出来。

      两人如两只水鸟一般、仅靠着一根树枝立在湖面中央,遥望一大片一大片黑色的虫群投入水中,如沸油一般翻滚不止。过了许久,水面终于重归平静。卫庄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这些并非普通的虫,而是经过巫术炼制的‘蟜子’。其身躯一旦破裂,体浆爆出,会散发出一种极其厉害的毒气,草木触之即死,人兽亦难幸免。”

      “小庄,你好像对这种巫术所知颇深。”

      “不错。”卫庄坦然道:“南疆虽然信奉巫蛊之术者众,但据我所知有本事炼制蟜子的只有一人,名叫巫申;此人自称巫姓一族的大族长,在阚伯之后投楚,很快成了楚王的心腹。你知道因为十剑攻鬼谷之事,巫姓一族有三名高手下落不明,这一笔旧账自然被一族人全算到了卫某头上。巫申当年投靠负刍时,已听说我是鬼谷传人,便向楚王请求让我二人单打独斗,分出生死;但楚王当时正依靠流沙除去劲敌,双方都不肯得罪,只有厚加赏赐,软语抚慰。我与他彼此都视对方为威胁,只是碍于楚王情面、不好下手,近两年倒也相安无事。既然他出现在这里,恐怕昌平君入陈之事,连楚王都已惊动了。”

      “你是说,这名巫士是楚王派来的刺客?”盖聂问,心想既然是南疆巫士,且号称族长,本领大约尤在当年入鬼谷的‘三巫’之上;那么有些奇异的法门可在密林中搜寻到昌平君的所在,倒也不足为奇。

      “理应如此。楚王的两个异母弟虽在秦国为官,却毕竟也是先王的血脉;而负刍的王位来历不正,总觉得受到威胁,所以早就密谋除掉他们。这次细作探听到昌平君被秦王送往陈城,对楚王来说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如果真是巫申出手,昌平君恐怕必死无疑。”

      “但,那又何必将这些杀手尽数灭口呢?就算是楚王指使杀死昌平君,那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如今秦楚即将开战,楚王完全可以责备昌平君身为楚国公子却充当秦人的前探,名正言顺地杀了他。”

      “在我看来,这并非灭口,而是两伙本就目的不同的人,发生了冲突。”卫庄沉思道。“楚王认为昌平君该死,但楚国却非人人都这么想。负刍还没有子嗣,许多贵族甚至视昌平君为正统的储君。楚国眼下勋贵之间矛盾重重,关系错综复杂。我想你也知道,屈景昭三氏皆是芈姓,封地广阔,实力雄厚,地位在楚国几与王族相当。然而自怀王一代起,楚国的封君越来越多,且因战事频繁,因为战功起家的贵族如黄氏、项氏等越来越受国君宠信。从此新老贵族之间的裂痕逐渐增大,以至于到了李园诛灭黄歇满门时,其他大族皆冷眼旁观,不肯伸出援手。而负刍继位后,又特别倚重项氏,同样引起了某些旧贵族的不满。开战在即,楚国各地封君的私兵都被项燕抽调过来充实国家的军队;然而在许多封君看来,这却是项氏一族借机削弱他们的手段。因此,楚国国内不乏有人私下希望昌平君继位,可以改变项氏一族独大的局面。”

      “所以他们劫走昌平君的目的,不是为了刺杀他,反倒是为了效忠于他。这样将来便能以拥立之功获得朝堂上的至高地位。”盖聂恍然道,“假如是这样的话,那么昌平君极有可能从一开始便与他们勾结,约定好在林中会面的位置,让他们提前布下埋伏。虽然此时脱秦入楚有极大的风险,但成为国君的诱惑实在太大,再精明谨慎的人,也难以拒绝这样一场豪赌。”

      “你想,若是这样的一群人,在林中遭遇了楚王派来刺杀昌平君的另一群人,会是个什么局面呢?”

      “……不死不休。”

      “正是。所以你也不必确认哪颗头颅是昌平君的了。倘若巫申已经得手,他的脑袋大约早被带回寿春复命去了。而巫申留下这个阵,则是为了对付将来到这里调查的人,也就是第一伙杀手背后的雇主——这群人迟迟得不到回音,必会派人或亲自来这里查看;替楚王除掉这些潜藏的反对者,又是一大功。”

      盖聂点点头。这样推想,似乎一切问题都解释得通……但他转头望向河流的上游,忽而皱眉道:“还是不对。”

      “哪里不对?”卫庄斜眼看他。

      “我们方才的猜测,是那日有两伙楚人埋伏在林中,一伙人袭击狩猎的队伍劫走昌平君,另一伙属于楚王的人又杀死了第一伙刺客。”盖聂道,“但你还记得方才我们在上游看到的那具漂浮在水中的尸首——他是完整的。而这里所有的死者却均被斩去首级。他们的穿着一样,显然是同伴;这又是何故?”

      “因为只有那一具尸体卡在了岩石间,没被冲到这个泥滩上来——啊。”卫庄立即意识到问题所在,眉头再次绞紧了。“杀人抛尸之处,与砍掉头颅之处,竟是两个地方?可巫申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不错。人若都是巫申杀的,在最初杀死他们的地方便可布阵,然后再将无头之尸抛入水中灭迹。但实际上,这个顺序恰恰是相反的。先有人从上游将尸体抛入水中,后又有人在下游砍下了他们的头颅。”

      卫庄在树枝上换了一只脚站立,额头隐约沁出汗水。“除非……除非巫术的阵法非得满足什么苛刻的条件才能发动,因此巫申虽是在上游动的手,抛尸之后仍要将头颅带到这个地方来;那具完整的尸体,则是因为他布阵所需的首级数目已经足够,方得幸免?当然,这种解释处处牵强,可能性很小。”

      “是啊。并且从阴阳五行的眼光来看,这里和上游并没有区别:都有木,有土,有水;都属水之阴。那个阵法的周遭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我只是用树枝随意碰了其中的一颗头骨,阵法便发动了。”

      “你还挺自豪。”卫庄白了他一眼,道:“所以最有可能的情况是——那日其实不是两股,而是三股势力潜藏在此?第一股势力把人劫走,第二股势力杀人抛尸;第三股势力发现尸体,或许是认出了其中一些人,便以头颅布阵,想要暗算第一股势力背后的主谋。如今我们只知道最后一伙人的头目是巫申,而第一伙袭击狩猎队伍、劫走昌平君的人,很可能是私下对楚王怀有异心的某个世家大族。”

      “问题在于这二者之间,究竟是谁杀死了那些杀手。”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从一个人身上去找。”

      卫庄强忍不适,一把将第一具顺水漂流下来的尸体捞出,落到湖的对岸。盖聂也随之赶到。虽然尸身早已肿胀不堪,但有些伤痕却依稀还能辨认出来。

      “好快的剑。”卫庄用树枝翻检着死者的衣物,赞赏道。

      盖聂的眸光渐渐变得犀利起来。“我认得这种剑法。”说着他俯下身去,从死者的眼球中轻轻拔出一根泛着蓝光的细针,一字一顿地道:“昌平君。”

      “……是他?!”卫庄磨了一下后槽牙,冷哼道:“但他缘何背叛那些本意奉他为君的人呢?”

      “我不清楚。或许,他还是不敢与秦国为敌。”

      “那他一开始就不该勾结楚人,何必如此反复?”

      “昌平君与楚地的某个势力勾结,只是我们的猜测。或许他事先当真不知楚人的打算,被劫走之后,才寻机杀了劫持他的匪徒逃走。”

      卫庄摇头冷笑。“不对。一般人倘若被劫持,只会想到伺机逃走,何必冒险将匪徒斩尽杀绝?又何必将尸体抛入水中?这倒真像是杀人灭口的作风了。”

      “灭口……他是为了掩盖什么秘密?他杀人之后,又去了何处?会不会落到巫申手里?”盖聂兀自苦思冥想,却听身边扑通一声,师弟猛然单膝跪地,手握鲨齿支持身体,脸上布满冷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赶紧伸手去扶,结果卫庄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左臂不放,力道大得几乎将他的骨头捏断。

      “……秘术……发作……”卫庄拼劲全力,也只逼出几个字。

      盖聂赶紧掰开缠在臂上的手指,反手扣住师弟的脉门,往太渊、神门二穴输入真气探查;不想此时卫庄体内真气竟异常雄浑,不受控制的四处激荡,有如大堤崩溃,洪流一举泄出,将村庄城池化为一片汪洋;盖聂反为这股絮乱混沌的内力所制,被拉着跪倒在地,无法脱身。两人如一体一般,内息同时膨胀收缩,时而炽热如火烤,时而冰冷如雪覆。这一番折腾,竟比任何一种刀剑拼斗都凶险百倍。

      盖聂只觉得全身经脉剧震,偏偏连甩开卫庄的手的力道也无。不知过了多久,卫庄握剑的那只手突然松开,猛地一掌击在盖聂胸前,将他打得飞出数尺。

      盖聂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只觉满口血腥,内伤比先前加重几倍。卫庄却脸色惨白,瘫坐在地上笑道:“师哥,我可是救了你一命。”

      盖聂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近年来他的修为虽大有提高,却仍逊于卫庄一重境界;方才的情形,如果卫庄不强行分开二人,他便有真气耗竭、油尽灯枯而死的危险。“小庄,你觉得怎样?”

      “无妨。”卫庄支持着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无妨?怎会无妨?!你方才……秘术引起的内伤发作,即便是师父,也需静养数日。你眼下难道觉得没有什么异常么?”

      “都说了,我的病和师父的不一样。”卫庄冷笑一声,“这一次发作与以往也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师哥你强行帮了倒忙,我现在不痛不痒,与常人无异。”

      “——无异?”

      “是啊,只不过内力尽失而已。”

      盖聂眼前一黑,犹如几百匹战马从心头践踏而过。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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