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3、五十三 ...

  •   殇之章十

      盖聂听那老者话音有异,心道:“他着重‘早离邯郸’四字,倒不是劝他们,而是劝我了。小庄知道赵国迟早要亡,他心细如发,事事料着先机,不过为了保住我的性命;他待我这般恩深义重,我该如何回报于他?若为他送死拼命,如他的部属一般,倒显得太过寻常了。国士待我,国士报之——是了,小庄一心与我对弈天下,我今后但有所求之事,必要经过深思熟虑,布局筹划,不可再这般莽撞不计后果。否则也显得我这个对手太过无用,定会扫了他的兴致。”

      他历经生死,精神终于从灭顶的悲愤、绝望之中冷静下来,开始思索自己自获救以来的种种奇遇。

      师弟能推测到他在赵亡之际将有危险而赠予七劫散,这倒并非难事;然而即便盖聂服药假死,卫庄竟能准确地知晓“尸体”被人弃置于何处,又事先在邯郸安排下名医加以诊治,这才是真正离奇之处。除非……秦军之中竟早已混入了流沙的眼线?据盖聂所知,流沙这几年主要都在韩国境内活动,韩灭之后转移到楚国;即便秦国与韩、魏曾有短暂的联合,但很显然秦人对这两个附庸国并不信任。卫庄是如何做到投子于敌营之中,丝毫不露痕迹的?

      此时这几日一直照顾他的哑女从外屋挑帘而入,打手势向他询问那名老者的去向。盖聂歉然道:“姬前辈被一群秦人带走了。在下推测他们并不会伤害前辈,只是秦国的将领可能看中了前辈的医术,想要请他到军中效劳。”

      说到这里,他忽觉灵光一闪,从草席上一下子蹦了起来。

      ——如果说那名老者被强行“请”去秦国军营,正是卫庄本来的目的,那么很多事便都说得通了。

      想当年在楚国时,盖聂镇日无事可做,便常与师弟谈论出谷之后的见闻;他们对天下大事的见解,比之在鬼谷修行时,又深刻了许多。某次二人议论道,城破之际,倘若领兵之将纵容军队烧杀劫掠,城内有两种人最有可能幸免于难:一是女子,一是工匠。妇女可以当做赏赐分给麾下将士,而技艺娴熟的巧匠,则是任何一个国家都十分珍惜的。这便是为什么从不追求高官厚禄的墨者却会成为一股不受诸侯制约的强大力量。卫庄曾打趣道,以师哥削木制弩的手艺,完全可以装作木工,敌人便舍不得杀了;而他自己只好装作屠夫,卖弄些切肉剔骨的手段。

      盖聂冷不丁来了一句,切肉剔骨我也行。

      他何止是行,当年在鬼谷中用兽皮裁衣、用鹿筋做弓弦、剔虎骨挖熊胆的技巧,不仅在师门中出类拔萃;连世代以此为生的猎户都为之倾倒。卫庄仔细想想,还真没发现自己有哪一门手艺能胜过师哥的,不禁有些薄怒。他道,庄上知星象天文,下知五行八卦,奇门遁甲、龟蓍卜筮无一不精,还通晓雅乐、仪礼、相马、斗狗……顿了半天又道,实在不行,杀人也算一门手艺么。

      盖聂没领会他句中攀比的意思,只是继续说道,除了木、石、金、铁之匠,乐师、方士、巫医等,大多也会被放过,甚至当做战利品掳走。卫庄点头赞同。

      当时盖聂没留意到师弟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意味深长,如今想来,他们议论的事情,正是一种将细作混入敌军中的计策!这法子的巧妙之处在于,一来这些人身份低微,不易引人注目;二来需要什么工匠技艺,是秦人自己挑选的,从他们的角度思考,敌人如何能算到自己安排的细作一定会被选中呢?因此不必太过多疑。

      然而,先前那位精通医术的老者会被秦人带走,却是经过处心积虑的铺垫和诱导的结果。在邯郸城破之前,盖聂曾在暖楼之中见过一次卫庄。那时他自称仅仅是路过此地,并送给盖聂一些忠告。但正是在同一天,盖聂得到麾下“山鬼”的报告,说邯郸城东有几十户人家同时染上怪异病症,上吐下泻,浑身乏力,幸被一名外乡神医解救;神医曾说,那是因为井水中有不洁之物。也就是说,小庄到达邯郸的差不多同时,“怪病”便出现了。如今秦国军队中似乎又发生了类似的病情,秦人只要在坊间稍作打听,便能得知城东的一名外乡神医擅治此疾,自然要将他请到营中问话。当然,姬姓老者也可以下毒、治病一人完成,但城中水源往往有人看守,再加上秦军入城后,巡视一定更加严密,只有卫庄亲力亲为,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盖聂很快又想到,如果在邯郸城破的时候将这位姬神医送入秦国乃是卫庄的安排之一,那么类似的手段,在新郑城破之时,他可能亦早就使用过。也就是说,从那时起,卫庄便以最隐蔽的手法、悄悄往秦国送入了一批用意极深的暗子。

      而方才那名几日来一直照顾他的少女,她能听懂人言,亦能发出叫声,大约并非天生聋哑;其武功路数,隐隐透露出曾受名家指点。而盖聂刚巧知道流沙之中有这么一群因为吞了火炭而无法言语的女子,是卫庄从黑市掳走的奴隶,这名女子想必是其中之一。盖聂在楚国时对流沙上下多少都有过一面之缘,却从未见过眼下的这一位。可见这名女子并不在跟从流沙从新郑出逃的队伍中。他曾以为,卫庄是从他手里得到邯郸附近的地图、为了打听关于郭开出逃的风声,才在城中安排眼线的,如今看来,自己的猜想全然错了;卫庄并不是因为图谋郭开的财富才有所行动,而是早在韩亡之前,便将这名少女、以及那名医术高明的姬姓老人安排在了赵国;他们在赵都至少待了三年以上,熟悉人事,这样即便秦人想要追查他们的来历,也不易瞧出破绽。

      想通了这些前后,盖聂对自己为何会获救,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卫庄为了救他一命,极有可能动用了一条异常珍贵的、埋藏于罗网之中的暗线。这条线上的棋子起初并不是为他准备的,而是为了更加深远的图谋;但因为盖聂徒劳无功的固执,卫庄不得不冒着提早令耳目暴露的危险,从秦营之中辗转得到消息,亲自采取行动。而救他的姬姓老者,也正是因为需要获得秦人的信任,才逼迫盖聂做出承诺,决不可泄露他的身份来历,即便重逢,也要装作素不相识。

      事到如今,为了令师弟的一番苦心不被辜负,至少要做到当断则断,有始有终。

      他向那名哑巴少女郑重地道谢,随即指了指门。少女会意地低头行礼,一手为他挑开门帘;显然她始终忠于其主人的吩咐,在他醒来之后,生死不论,去留无关。

      时隔多日,盖聂再一次踏上邯郸的街道。他昂首四顾,深深吸了一口气。

      道路被一场大雨冲刷过,血腥和烟气都淡了不少。道路两旁的废墟之中,隐隐可见有人正俯首清理院落,或修缮房屋;来来往往的大车运载着粮食、石料、木材、牲畜和尸体,不时有披甲执锐的秦国士兵巡逻盘查。盖聂害怕被人认出,于是将身上的衣服撕裂,披发遮面,嘴里念念有词,扮作一个疯子。他起初在街道上游荡,除了秦国士兵之外没见到多少活人,不禁心下恻然。然而走出一段距离后,忽然瞧见路上排起了长队——走到队伍的头部,才发现前方竟是一座赵国官仓,如今被秦军控制,正向城中居民发放口粮。盖聂见此心中大宽,暗道:秦人既然肯开仓放粮,可见是绝不至于屠戮平民的了;王翦不愧是连李牧将军都称赞有加的一代名将。

      就在这时,队伍中间忽然鼓噪起来,随即一直蔓延到队伍的尾部。原来城中粮草有限,秦军在保障自己的后勤之余才能放粮给赵人,但饥民太多,每日发了数百斛后便不得不强行关闭仓门,大半人还颗粒未曾领到,不免惊慌失措。一见乱象,守在仓库四周的秦国士兵立即两面包围,用长戟、马鞭将吵闹之人驱散。却有饥民躺在地上嚎哭不起,任凭雨点般的棍棒鞭子落在身上——放言道宁被打死,不愿饿死。秦兵只好两人将他扛起,远远地扔了出去。盖聂看得十分不忍,可是这种事,他也实在无可奈何。

      时至今日,他终于领会了赵国必败的根源。

      无非两个字,钱粮。

      军队的存在,除了战场上的流血拼杀,更有许多人不知,不想,不提的消耗。数万,甚至数十万人不事生产,衣食武器全凭他人供奉,还要有无数人保证屯粮的处所,运粮的通道,以一日万金计算亦不为过。故兵法云,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近师者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财竭则急于丘役。

      秦国的根基,正是商君变法时最为强调的“耕战”二字。积累数代的财富,开拓的疆土,直至当今秦王继位后,方才厚积薄发。即便如此,秦王仍十分器重姚贾、顿弱这样的说客,不惜代价贿赂六国的重臣,是因为这样的代价比起供养一支军队来说,仍是太小太小了。

      因为钱粮,所以秦军可以打消耗战,赵军不可。因为钱粮,所以在长平之战时,赵国君臣情愿选择贪功冒进的赵括,也不愿选择谨慎死守的廉颇。

      以今日赵国之空虚,即使没有昏聩的赵王,卖国的奸臣,也无非再支持个三五年之数而已。因为赵国的国本,从根基上已经动摇了。失去太原,失去晋阳,失去大半个产粮产人的国土,所能供应的军队本来就应比过去减半;然而赵国内忧外患,带甲之士的数目,竟是想减也不能减。人口少了,为了供养军队,只能加重赋税;而加税的后果,就是农夫更加苦不堪言,为了活命,情愿抛弃土地逃难,最终能收上来的粮食比往年更少——如此环环恶化,国库自然愈发不堪重负。李牧当年驻守雁门抵挡匈奴,靠得是大开关市,供养边军,没有从国库中获得一枚钱。然而如今与秦国这样的庞然大物对抗,只能依赖本来就千疮百孔的国库,其结局自不必提。

      盖聂深深地太息。经过无数血与火的洗涤,虽然不曾扭转赵国的命运,却似乎离心中所追寻的“道”又近了一小步。

      朝闻道,夕死可矣。

      一切都已经结束。赵国的宗庙,社稷,均已被毁去。邯郸会变成秦国的一个郡,就像太原,上党,河东,颍川。无数赵人已变成秦国的臣民,他们的命运自然牢牢把握在秦国的法令与施令官吏手中,已经不是他们这些以“保家卫国”为己任的军人能够改变的了。如今留在邯郸,还有何意义呢?

      不妨如那位前辈所说的,早离此地吧。

      他正在沉思,忽听南面传来越来越响的号哭之声。他猜测大概又是一座仓门刚被关闭,虽自知无法改变什么,脚下还是忍不住往南边挪去。

      行到半路,迎面走来几辆满载货物的牛车。赶车的都是秦国士兵,见盖聂在路中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禁大声喝骂,同时挥起长鞭便向他抽去。盖聂不敢有丝毫闪躲或运功抵御,只得硬捱下几鞭。不想那车夫手法甚重,而盖聂重伤初愈,关节还不太灵活,被一鞭抽中膝盖、顿时绊倒在路边的水坑之中。他连滚带爬地想要起来,满头满脸都是泥水,秦兵看着滑稽,都哈哈大笑。

      盖聂的身体此时虽未恢复到十分,也丢失了佩剑,但要取这几名秦兵性命,也只在举手之间。但他不以为辱,反而觉得自己装疯装得十分出色,心中稍安;况且这些秦人虽然粗暴,却不曾滥杀无辜,还肯发放粮食,盖聂对他们的观感已经不知不觉好了许多。他倒卧在水洼中,连声呻吟,士兵们便不再理睬他,径自驾着牛车去了。

      盖聂瞧见牛车渐渐远去,本可以一跃而起,倏忽间却隐隐生出一种警觉——他往路边爬了爬,一侧耳朵始终贴着地面。远处传来大批车马的声音,从方向上判断,正从北门驶往南面的赵王宫。马蹄的节奏、车轮的滚动,整齐之中赫然形成一种庄严的威势,与普通运载货物的大车卓然不同。盖聂在军中熏陶已久,一听便知拉车的都是训练有素的战马,并且数匹马并驱、拉动一辆辆十分沉重的青铜车,蹄声紧凑,浑然一体,御者的高明之处自不必说。

      盖聂心神集中,口中也算出了声:“二马轺车,二马,四马,四马,四马,六马……六马?!”

      他浑身一震,生怕听错,将真气聚拢双耳,听得越发仔细。而那一辆特别的马车,也像从心头碾过一遍似的,越发清晰了起来。

      天子驾六。如今天子与周王室俱不知湮没于何处,世间还有何人以天子自谓?

      他想到一种可能。不如说,这是眼下唯一的可能。

      仿佛一线光亮从眼前升起,令他觉得心跳微微急促了起来。虽不知这束光照亮的尽头是凶是吉,但比之先前仿佛在黑暗中胡乱摸索,总算要强了几分。

      此时南面的哀声哭泣不但未停,似乎比先前更加悲恸凄惨,配合着渐渐远去的车马之声,竟有股残酷的和谐在内。

      盖聂从地上站起的时候,心中已生出一个全新的念头。这仍是个搏命的计划,但与他当初一人一剑、从城北杀到城南的那种搏命又大不相同。这一次,他所擅长的武功、剑法都毫无用处。他须得用自己最不擅长的技巧,去争夺一个掌控局面的机会。

      他循着哭声一路找过去,只见城南的一条道路上,一支被绳索牵着的囚犯队伍,正被秦兵驱赶着往王宫的方向走去。这一路大约有数百人,不拘男女老幼,不拘贫富身份,看上去都是全无武艺的平民,不知他们犯了什么罪。盖聂眉头一皱,寻了个空隙,俯身钻进这支队伍当中,自己用手抓着绳索。他的步法轻捷无声,加上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没有人注意到队伍中何时多出了一个;两旁看守的秦兵也绝不会想到有什么人要混进囚犯中去。

      队伍越走越接近王城,盖聂抬头眺望,注意到前方王宫的外垣被拆除了许多,露出宽旷的殿前广场——只是广场上不知何时挖了两口巨坑,三面堆着挖出来的泥土,土堆顶上站着许多手持铜锹的士兵。

      盖聂觉得胸口猛地窜出一阵愤怒——这群人竟是要被送去坑杀的!

      见到广场前的布置,身边的“囚犯”顿时也明白了他们的命运,哭声顿时再次爆发出来,直插云霄。一名传令官员站在巨坑前方,手持竹简,高声宣读犯人的罪行。

      盖聂不听还罢,一听愈发觉得荒唐——原来这些人都是居住在秦王身为质子时在邯郸的住所附近、方圆三百步之内的居民。秦王和太后当初客居邯郸、常被赵人欺侮,如今秦王为了向太后尽孝,便要重重惩罚这些仇家。

      这即将被坑杀的数百人之中,或许真的有几人是当年得罪过秦王的仇人,但如此范围宽广的连坐,着实骇人听闻。死囚之中,有人抓着看守的士兵哭泣求饶,喊道:“我一家七口住在东市附近的草棚中,距离各国质子的居所好几条街,路上遇见公族贵人、连头都不敢抬起,怎么可能曾对秦王无礼呢?”

      又有怀抱婴儿的妇女大哭道:“秦王和太后住在邯郸,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这孩子去年才出生,难道也有罪么?”

      无论他们表现得如何凄切,看守的秦人大多无动于衷,神色不屑。其中一名下级军官模样的人冷冷道:“我国的法度一向是从严不从宽。一人犯法,全伍连坐,这样才能令国民互相检举告发不法的行为,给予罪人最大的惩戒。”

      以无辜者的血肉为殉,这便是给予罪人的惩戒?盖聂怒气上涌,却强行压下——他很明白,说服了眼前这些人并无用处。他需要的,是一个自上而下、让天下人都能听见的声音。

      他凝神聚气,排众走出人群。看守的卫士以为有人要逃脱,赶紧从两旁以长矛乱刺,被盖聂振臂一挥,连人带矛甩了出去。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更多的甲士弯弓搭箭,对准了此处。但盖聂走到巨坑前方便停住了。他昂首眺望着雄壮的宫殿,高高的台基上站满了戍卫和官员,簇拥着最上方某个看不清楚的人影。

      他以内力远远传出话音,声如洪钟,响彻王城。

      “敢问那上面观刑的,是秦国的王?还是天下的王?”

      那一刻,哭声竟然毫无征兆地停了。四面静得可怕,几乎可以听见远处神射手将弓弦上紧的轻响。一名将军模样的年轻人举起一只左手,暂时没有发出号令,似乎是在为难应该直接击杀还是擒住拷问出同谋。

      幸而此时,一名黑衣使者一阵风一般地从台基上小跑下来,传令道:“秦王请壮士近前说话。”

      年轻的将军为难地蹙起了眉头。他朝下属点头示意,立即有四名高大威武的卫士走了出来;盖聂将双手背在身后,任凭一对锋利的铁戟架在颈下,另一对长矛抵在后心。五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一同移动,步步走上台阶,在距离殿门三丈处停住了。

      这是盖聂第一次见到这位名扬天下的君主。关于秦王,山东六国有太多太多恶意和夸张的传说,几乎将他说成一种凶残暴虐的怪物。但盖聂眼中只看到一个有些深沉的青年人,眼神锐利,虽然有股惯于做出裁断的气势,却并无传闻中的专横、狂妄或残暴。此刻他的嘴角甚至可以捉摸出些微笑意,朗声问道:

      “秦王如何?天下王如何?”

      “若大王仅是秦国之王,在下赵人,与王无涉。若大王为天下共主,盖某亦天下人,愿为天子效命。”

      “哦?你要如何为寡人效命?”

      “在下有一件至宝要献给大王。”

      “何物?”

      “赵国。”

      “……赵国?寡人的军队刚刚取下赵国的都城,何须他人奉上。”

      “在下听说巨蟒吞食了牛羊这样较大的猎物,若趁它尚未消化的时候剖开肚腹,猎物还是完整的。只有静待骨血交融,牛羊才能变成巨蟒自己的血肉。历代秦王曾多次讨伐赵国。攻城略地,杀人盈城,投入的兵力粮秣不可胜数。如今大王终于得到了赵国,却仍视秦地的国人为秦人,赵地的百姓为赵人,视赵如寇仇,那么取下赵国,还有何意义?”

      “寡人明白先生的意思。入城后,上将军早已谴人安抚百姓,将他们编入我国籍册。连韩国的废王,寡人也只是将他移居宜阳,不曾加害。然而眼下这些人是寡人及太后的仇人,因此无法宽恕。”

      “贵国国尉曾道——兵之所加者,农不离其田业,贾不离其肆宅,士大夫不离其官府,故兵不血刃而天下亲。大王举兵讨韩时,存新郑,抚人心,的确是义举;然而韩王一向自称是秦王的臣子,此举并不能使天下人完全地放心。相反,邯郸与大王有旧怨,倘若大王连邯郸的仇人都能原谅,还有什么人不能容呢?若有如此气度,必使天下归依,人心顺效。”

      秦王玩味地微微一笑。“倘若寡人执意不肯放过寡人及太后的仇人,便是没有容人之量了?”

      “不敢。大王为报母仇,屈身来赵,此为至孝之义;然而此地百姓多为牵连所致,许多人与太后从未谋面,有些更是在大王入主秦国后方才出生的。杀死这些人,既不能对真正的罪人有所惩戒,又不能有利于大王的声名。孺子何辜?若大王能以天子气量宽恕旧怨,必惊天下,此乃尧舜之义。”

      秦王沉吟不语。盖聂与他四目相对,从那对黑如点漆的双眸之中,看不出丝毫喜怒。他本就对自己的游说辩合之术信心不强,眼下更是冷汗侵衣,双拳紧握,有如遇上了平生最没有把握的一战。寂静之中,他不得不放出了埋藏已久的后手。

      “听闻赵国有一件国宝,先昭襄王愿以十五座城交换,亦未曾如愿。在下如今知道此物的下落,不知大王可愿以此邯郸城中性命,与在下交换?”

      秦王眼帘微沉,忽然哈哈大笑,“先前寡人听先生谈论仁孝尧舜,以为先生学儒;没想到,先生竟是个贾人么?”他的语气虽严厉,然而双目中忽然射出一线渴求的神采,令盖聂如悬刃上的心放了下来。

      那一刻他知道,他赌赢了。

      TBC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