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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五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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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之章七
这是邯郸作为国都的最后一日。
朝露中混合了烟尘、泥土和血肉的腥气。城中到处是人喊马嘶、兵戈交击之声。秦军极有攻占城池的经验:入城后,速度最快的骑兵立即分散成小队、沿着街道奔驰巡逻,掌握全城的情况;接着不穿铠甲的轻步兵快速推进,若遇抵抗,则吹角为号,通知主力;最后重甲兵逐一占据宫室、武库、仓囷、监狱、大小官员的府邸等等。除北门以外,镇守东、西、南三门的禁军很快便发觉己方正腹背受敌。尽管赵人骨子里的勇毅刚健在生死关头再次爆发出来,守军虽遭遇两面冲击,不得不退下城墙,却仍在狭窄的街头巷尾奋死作战。但因精锐已被公子嘉突围时抽走,余下的老弱残兵很快便被分割包围,屠戮殆尽。
秦军攻城数日,许多房屋都已被从天而降的矢石砸坏。城中百姓大多躲藏在损毁不太严重的屋顶下,紧闭门窗;但也有不少人因为惊惶恐惧奔出屋外,拼命涌向城门,一路狂奔呼喊,甚至自相践踏。不管是士兵还是平民,但凡挡在秦军铁蹄之前的活物,都被视作对大军的威胁而消灭。一时道路上尸骨累累,令人目不忍视。
盖聂望见下方的一幕幕惨剧,双手反复握拳又松开:若是现在冲入战团,至多不过多杀几十个敌人,然后死在千军万马的冲锋之下罢了。他咬紧牙关,转身向赵王宫的方向奔去——城破之后,那是主将必须率先前往之处:处置王族,收缴国库等要事,都少不了最高将领的发号施令。
这一路他尽量不引起秦军的注意。但除了一般的步骑之外,秦军还派了不少罗网中的杀手入城,专门负责从高处搜索逃亡者,或者对付紧要人物身边的护卫。其中难免有人发现了在房上奔走的盖聂:他被公子嘉派来的刺客搜身时,被脱去了甲胄,此刻穿着一身灰白布衣,十分显眼。
盖聂从一座官邸的琉璃顶上跳跃至一座瓦房的屋脊。底下有人在大喊大叫:“要命的快抛下兵器,伏在地下。”同时背后已有不知多少支弩箭一齐射到。他拔出九死,一一挡开来箭。倘若在平地上被这么多弩箭手围攻,哪怕轻功绝顶也难保不失;但目下恰恰是在城内,道路错综复杂,盖聂在拥挤的民居院落中攀上爬下,伏低窜高;秦人的□□手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于耳,白衣人却有如水面映出的倒影,一晃便消失了。
盖聂方才摆脱了好几支秦兵的追击,前方却是一片较大的空地,没有任何遮蔽之所——此处原先是邯郸的集市之一,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些畜栏、死去的牛马。一小撮赵国残兵被秦军逼入此处;他们排成双圆阵,高举着长矛大戟,与数目两倍于己的敌人对峙。圆阵的中心却是一群无路可逃的流民,多半是妇孺老人,紧紧地挤在一处。
秦军摆盾形阵,盾牌手在前,三排□□手在后。一个秦国军官骑在马上,对前方的守军冷笑道:“你们现在放下武器,跪地求饶,我便只杀前排。若是不降,一个不留!”
他的用意十分阴险,却是希望后排赵军为了活命主动杀死前排战友,或者前排防备着后排攻击,自相残杀起来。然而赵人回答他的,却是山一样的沉默。
忽然,后排一名老兵用嘶哑的嗓子吼出一句:
“长平之后,有死无降!!”
此话一出,赵国这边的人群便立即沸腾了。区区几十名赵国士兵,同声同气地发出震天的吼叫;连身后的流民中也有不少跟着大喊起来:“……有死无降!!”
“要的便是你们不降。”那军官不怒反喜,微微笑道:“一个人头可值一级爵位,一个俘虏却分毫不值。我这些部下的战功,都要落在你们身上。”他说着举起一臂,挥下便是放箭的讯号。
便在这时,他感觉自己颌下拦着一道狭长冰冷的利器,鼻端钻入一丝未曾擦拭干净的血腥。一个平静如水的声音在他脑后说道:“让你的人先放下武器。否则,我亦一个不留。”
自己的马后什么时候多了一人?秦国军官的额角冒出冷汗,他的部下更忍不住惊呼起来——他们近在咫尺,却谁都没能阻挡此人的行动。他像一阵风那般快,又像一片雪那样轻;他用剑身挽住军官的咽喉,并不见多少恶腾腾的杀意,却另有一番不容置疑的气势。
那秦国军官深吸一口气,牙关磨得格格作响,开口时,声调依旧冷毅坚定:“呵呵,赵人不会降,难道秦人便会么?!”
他猛地拔出腰间匕首,雪亮短锐的刀光如毒蛇之牙一般向身后的胁迫者刺下;盖聂侧身一让,手腕微带,九死已划开对手的侧颈。伤口汩汩地喷着鲜血,那军官的右臂却猛挥下来,含混不清地喊出他最后的军令:“放!”
秦军军纪如山,即便眼睁睁地看着将领身死,最优先考虑的也是命令。两排弩手一齐放箭,赵军阵中立即倒下一大半;流民中亦爆发出妇女婴儿的啼哭声。
间不容发之际,盖聂身体翻倒到马腹之下,接着猛然窜出;在后方的□□手重新装箭上弦之前,他的剑已经横扫过七八颗头颅。赵国那边的残兵亦不顾一切地一拥而上,双方陷入混战。盖聂发挥所长,来回腾挪,剑走轻灵;他知前方另有恶战,此时必须节省气力,因此从不直接劈砍甲胄,剑尖专往脖颈、双目等柔软之处轻点疾挑。身着铁甲的秦兵虽对弓箭的抵抗力高了许多,但移动的迅捷上便明显吃亏,许多人只觉得迎面冷风拂过,随即便捂着双眼在地上打滚。
双方形势很快倒转。秦军失了指挥号令之人,难免不知所措,无法变阵掩护;而盖聂又杀伤甚多,大大勾起了赵国守军的战意;他们本以为必死,此时自然不顾一切,多杀一人算一人。最后市集中的百余名秦军竟全军覆没,赵人付出的代价虽然惨重,却反倒有不少幸存者。但秦国的传讯兵临死之前奋力吹响号角,不远处很快传来接应的脚步、马蹄声。
“都散开。南面有不少空屋,你们设法躲进院内,不要出来。”盖聂对众人喊道。赵国幸存的守军、流民此时都奉他如天神,自然领命散去。
盖聂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胡乱倒毙的秦赵士卒,心中郁郁难解。他尤其恼恨那个军官临死前还要发出放箭的命令,却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悍。
“秦赵之间的深仇实在难以化解。正如司马将军所说,赵人死战不降的士气,反倒是秦人送来的。而秦国将士为了军功爵禄,也不想要降卒,只想要首级。”
随即又想:“我连一个小小的步骑百夫长都无法说服,又凭什么去劝说秦军主帅?”
然而时机容不得他深思。就在他转身向王宫方向奔去之时,头顶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盖聂抬头一望,只见一片大鸟似的阴影从半空一晃而过。但这阴影的形状,他早就十分熟悉。
那正是罗网中能够“飞行”的精锐,“夜枭”。
据盖聂所知,罗网的结构是一种森严的塔形。位于最下层人数也最多的是从低级士兵中选拔的杀手,腕力、膂力、耐力等均强于普通步卒,精于合作,刺杀一般的目标绰绰有余。而要对付一些更棘手的猎物,则需要经过特殊训练和选拔的奇人异士。例如“腾猿”便是罗网从秦岭、巫山等地的樵夫猎户中挑选出的精英,他们熟悉山地和密林,擅长攀爬跳跃,据说整个罗网加起来不足百人。往上则是“夜枭”,人数亦不满百人,他们单独战斗力不强,然而居高临下,视野宽阔,最常用于巡视、联络、追踪等。尽管公输家用青铜、栎木和牛皮制作的翼手精妙绝伦,但也只有少数身体特别轻盈的人方能驾驭。为此,入选“夜枭”的杀手除了轻功高明之外,两日方食一餐,一个个饿得瘦骨嶙峋,还需经过高强度的练习方能滑翔自如;即便不在任务中死亡,大多也活不过三十岁。再往上是“蟒”与“虎”,网罗了江湖中使用软硬兵器的各式高手,每种不超过三十人。位于顶层的则是传说中的“剑奴”,听说整个秦国不超过十人。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模样、身手有何特别之处,七国之中无人得知。因为需要他们出动的任务,从来不会留下活口。
盖聂曾想过,虽然罗网名义上听命于李斯、尉缭,这二人亦是当时法家和兵家最杰出的人物,但毕竟本身不通武艺;而能将罗网做出这样的编制,充分驾驭和控制这批江湖异人,必有一个真正厉害的高手掌握实质的权利。就像卫庄的聚散流沙,理论上最高领袖是流亡国外的横阳君,当年韩非也是创立者之一,但只有卫庄才能真正调动他们。可惜“山鬼”的情报网无论是人数和规模都远远无法与罗网相比,他对这位暗中把持着秦国最精锐的刺客组织的大人物的印象,只有一个模糊的猜测。
他穿过空旷的市集,闪身避进一条小巷。而后在通过两条道路交汇口时,一个带着鸟翼的阴影再次从头顶掠过,同时一遍遍发出与方才相同的哨声。
盖聂马上缩回屋檐下的阴影,拔下一支刺在墙壁上的秦箭,手腕一翻,以“百步飞剑”的手法投射出去。十字路口上空传来一声惨叫,大鸟般的阴影像被射伤翅膀的野雁一般扭扭歪歪地坠了下来。盖聂趁机钻出巷子,取距离最短的路线继续向西南疾奔。
但很快,这架“夜枭”的坠落吸引了稍远处他的同僚的注意。盖聂虽然速度极快,但每当他不得不跃上围墙、屋顶等高处以避开城中巡逻的骑兵时,他的身影就必定暴露在“夜枭”的注视之下。他们并不直接发动攻击,只是此起彼伏地吹起铜哨,通知散布在城中各处的秦兵。哨声起先是两短一长,后来变成两长两短、两短三长——盖聂清楚那必是罗网之中关于猎物情报的暗号。他很快察觉,西、南两面各有数个轻兵小队,踏着整齐划一的步子,向自己的行进路线快速聚拢。盖聂脚下不停,侧身折向东面,打算兜个圈子甩掉追兵,不料正东方向也有一支马队迎面赶来。
若被他们形成合围,可是大大不妙。
盖聂急中生智,挑选了一条窄巷里最高大的建筑,身体横着吊在屋檐之下,一手一足扣在土墙之内。这样无论上方下方,都一时不易察觉。他紧闭气息,守着底下的秦骑兵经过;因为道路狭窄,这些人马排成一字,两两之间隔着半个马身。盖聂待他们全队走完,忽然轻飘飘地落到队尾那匹马的马臀上。马上骑手发觉背后多出一人,张口欲喊,咽喉顿时被大力箍住,气绝身亡。他死后身体依然挺直坐在马上,无声无息,前面的几名秦兵竟无一人察觉。
盖聂贴紧前方的尸体,随着秦国骑兵走了一路——骑兵小队在路口与几队步兵相遇,双方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发现目标。此时此地,已经可以窥见赵王宫内灵武殿的一角。盖聂心中一喜,正要悄悄溜走,那阴魂不散的哨声再次响了起来。
听到来自后方上空的讯号,马上的骑兵愕然回首,刚好看见盖聂借着死尸的遮挡向后退去的一幕。说时迟、那时快,距离他最近的秦兵抄起铜铍、回马便刺;这一招来得又狠又快,湛青的铍首挑起一团气旋,发出如蛰虫振翅般的嗡嗡声。盖聂一瞬间来不及拔剑,身体险险仰倒,避让得十分勉强。他贴着地面一扑,寻隙拔出九死向马蹄斩去。不料那使铍的骑兵勒马扬蹄、躲开剑锋,马的前蹄落地时,立刻俯身再刺,招招不离对方要害。盖聂暗叹道:不料秦军中竟有如此擅长马战的高手。此人用的是八尺长兵,本就攻击范围极大,加上人仗马速、铍借风势,每一招都将骑兵的优势发挥至极。而九死只有三尺来长,远远够不到跨在马上的敌人,在长铍的遮拦抢攻之下,也很难找到再次偷袭马腿的机会。
因为道路狭窄,盖聂此刻只需对付眼前的一人一马;但他知道一旦胶着,秦军很快便会包抄到巷子的另一头,两面夹击,令情势更加凶险。他暗吐内劲,运起“粘”字诀,以绞剑之术将八尺来长的铜铍拨得连连打转。马上的骑兵一声惊呼,武器忽然脱手飞出、斜斜钉入地面。而盖聂顺势一足踏在长铍的木柄上,被压弯的木柄如弹弓一般向上弹起,顿时将他送入空中。
那骑兵的叫声未停,盖聂已经一跃两丈、眼看就要翻过王宫外垣一侧的墙顶。不料那顶上不知何时早站了两个人,未着甲胄,兵器怪异,气势凛然。其中一人挥动着鹿筋与铜丝绞成的软鞭,猛向他面门击去,口中大吼道:“下去罢!”
这一鞭来势汹汹,夹着烈风将盖聂的头面部全然罩住。他猝不及防,颊边顿时被铜丝划开一道血口。但此时若是稍有退缩,必被逼下地面。盖聂忍痛抢进,长剑抖开,一剑递向那人的鞭梢。鞭、索本是刀剑的克星,盖聂却反客为主,一招“龙渊”暗藏内旋之劲,主动引着软鞭缠绕到剑身上;只见剑锋两侧蓦地吐出半寸若有若无的青芒,刹那间将那软鞭寸寸剐断!几乎就在同时,墙顶上的另一人以一根沉重的棍棒砸向他的后心——这棒头有数枝铁刺伸出,被其主名为“虎獠”;一旦砸中,不仅可伤肺腑,甚至可以沿着脊骨将人撕裂。如此凶险的兵器,盖聂却瞧也不瞧,身姿如蠖屈螭盘,一手探向使鞭人的前襟。持棍之人口中大声呼喝,本以为此招必中,不料就在“獠牙”咬上对手背心之际,眼前一花,紧接着耳边响起惨呼——这惨呼竟发自失去武器的同伴口中!谁也无法看清盖聂是如何在眨眼之间将自己和那个使鞭之人在狭窄的围墙上调换了位置。就在“虎獠”的主人惊愕未定、软鞭的主人高声惨叫的同时,盖聂再次窜高,砰砰两脚、奇准无比地将这二人踢下墙去。
底下的秦国士兵一片死寂。他们认出围墙上原先守着的两人皆是罗网中“蟒虎”一级的绝顶高手,可在下面的人看来,却是一个照面的功夫便被那个白衣人踢了下来。
盖聂踢飞两名罗网刺客,逾墙跳入赵王宫的内、外垣之间。仆一落地,以他的沉着镇定,也忍不住喊了一声“休矣!”
王宫两道围墙之间阔约三十步的空地,此刻竟排了数个方阵的重甲秦兵。方阵横三排,纵十列,中间是弩士,两翼是长矛手,攻守兼备,坚不可摧。盖聂的闯入或许令他们有些讶异,但随着军官一声令下,无数张弩机齐齐张开,无数支箭簇闪着凛凛寒光,对准了同一个目标。那机括拉弦的节奏是如此整齐划一,简直是他平生所听过的最震撼、亦最致命的乐律。
盖聂方才意识到,在自己从北闯到南的短短一段时间内,秦军已经完全控制了王宫。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却说不出只言片语。然后他听到一声巨响,那是无数急弦弹开之声。
盖聂立即抽剑抵挡,脚下踏着“之”字形,忽左忽右地往两个方阵之间硬闯;一面拨开乱箭一面喊道:“在下乃赵王使者,求见王翦将军——”
他的话音中带了内力,传播甚远,包围的士兵和军官多半听得清清楚楚。然而他们没有一人放慢攻势,弩箭仍如飞蝗一般从前方两侧袭来。盖聂又喊“在下赵国使臣——求见——”话未落音便被数柄三丈来长的长矛打断。他挑开矛头,方欲借力跃起,上方又是一波箭雨,让他不得不矮身退回远处。
间不容发之际,盖聂手起剑落,以“朔望”之剑平平推向秦军的方阵。纵剑七式,剑意所指乃是七种天地之间的异象:其中第六式仿的是海边大潮,因为每月朔、望时分潮汐最大,便以此名;剑气吞吐也如潮水涨落,雄浑激烈,无与伦比。但见离体剑气横扫而过,如鲸吞蛟吐,不但将飞在半空的箭矢震落,甚至令前排的□□手受激扑倒,将秦军的队列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盖聂终于如愿窜入方阵之间。箭雨少停,他趁机又喊“在下有要事求见——”
盖聂第三次被打断,是不知多少柄矛戟从前、后、左、右同时刺到,人如陷在青铜的荆棘丛中,无论往哪面移动都是死亡的陷阱。他挥剑疾挡,锋刃连续敲击在四面围攻的兵器上,响如切金崩玉。然而秦军之众仿佛无穷无尽,荆棘之丛仿佛化作了茫茫东海,这一战仿佛永无终了。
那一刻他恍然大悟,对方根本没有听进自己言语的必要。
两国交战,倘若胜负未分,那么互派使者是常事。但如像今日这般,一方全胜而一方大败,国都沦陷、王室出逃,那么败者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实力不足,则连谈论“战”与“和”的资格都没有。
即便邯郸岌岌可危,但只要公子嘉坐镇于城中,两军仍处于对峙状态,那么盖聂便还有机会以“使者”的身份潜入敌营,求见主帅。但是,公子嘉过早地出逃使这一切都化为泡影。连王族都逃了,他自称国使,还有谁肯信?
那一刻,盖聂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没有君主,没有盟友,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听他的声音。作为纵横家,他已一败涂地。
败者之剑,犹有可为?
他心中极苦,偏又涌上几分至死不肯放弃的执拗之劲。挥剑此时已成一种本能,尤其在这种攸关生死的情形下:矛戟的圈子正在渐渐缩小,他无法分辨一时有多少兵器指向身躯的不同要害;哪怕踏错一小步、偏斜一两分,也会瞬间丧命。
盖聂出谷四五年,所学剑招并没有增多一式,内力的加深也不显著;但若说实战中的经验,却远非昔日可比。尤其是他常在乱军之中一边躲避箭矢、一边与数人格斗,论判断攻守的时机、身法的虚实变化、对危险生出的直觉,已不下于江湖中成名数十年的顶尖高手。他曾经设想过,若与五年前的自己相斗,用全然相同的纵横剑术,现在的自己也有把握在百招之内胜出。此刻他以精纯的真气紧守门户,剑光四泄、绵如飘絮;许多秦兵见围绕他的剑圈甚小,以为持着三丈来长的长矛反复攒刺便可无忧,却忽然被一道飞出的寒光斩断了脖颈、或者切下持矛的手掌。顿时阵中鲜血乱溅、爆发出声声哀嚎。
盖聂衣衫尽湿,早分不出是血是汗。突破秦军方阵令他付出了数个创口的代价,但总算避开了影响行动的要害,跃入王宫内垣。
时隔旬日,他又再次来到当初死战过的大殿之前。殿前秦兵排列地稍显分散,但总数却绝不少于外墙。盖聂自知强闯无望,只得设法先劫持一名高级将领,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才有把话说完的机会。他注意到台基下方的一角停着一驾装饰华贵的舆车,旁边有不下于二三十名相貌奇异的黑衣人持剑守护,心中一动,遂毫不犹豫地朝着那个方向猛扑过去。
果然,他方一行动,殿前秦兵便大声鼓噪,却没有人擅离其位、也没有人下令放箭。只有那舆车周围的剑客不慌不忙地变幻阵法:约有十人以身躯为人墙,将舆车裹得密不透风,剩下的人摆成两两一组的蛇形阵,意欲依次接战。
盖聂剑法倏变,身如垂柳拂风,摇摆不定,脚下却步步扎实,踩着八卦九宫之步且战且进。三呼吸之间,他已绕开一人、刺倒一人、踢翻一人,前进十步,忽又退后五步,回首挽剑、点中绕到身后偷袭的两人。一众黑衣剑客皆以为他此刻一定蛮打莽冲,有攻无守,只求以最快的速度冲进车内;却不料对手欲前先后,欲左先右,一副不急不躁的模样,全然不顾身陷重围的处境。不知不觉间,盖聂之剑越行越快,最后竟连成一片,有如水帘一般,在敌人看来、连他自己的身形都变得飘渺模糊起来。便在他们眼花缭乱之时,盖聂猛然向前急掠、人与剑仿佛化为了一体。
然而行至半途,他的剑还是被人截住了。
那是一柄不到二尺长的短剑,泛着铜绿的光泽。盖聂心中灵光一闪,想起在《别墨经》的铸剑一章中提到过的旁门之术:在铸青铜剑时,将一种剧毒的矿石粉末混入锡水,可铸成一种铜绿光泽的“锈剑”。然而此锈剑并非真锈,而是锋利无匹,见血封喉。
此时,先前还与他纠缠的黑衣剑客纷纷退至稍远处,围出一个十步径长的圈子,似是专门腾出地方供盖聂与眼前的剑主相斗。
盖聂快速打量他的对手:此人与其他黑衣剑客的服饰相似又稍有不同,表明身份比余人略高。他的面色灰白,双眸漆黑无神,面上肌肉分毫不动,似乎已经完全僵死。以前常有人说盖聂面无表情、呆若木鸡,然而此时一比,方知这人才是真正的泥胎朽木,而盖聂则是十分栩栩如生的木鸡了。
盖聂不及细思此人的怪异之处,只把全副精神放到相交的双剑上。九死与这柄“锈剑”死死想抵,竟变得凝滞非常,不可推、不可扭、不可滑,宛如被磁石吸住了一般。但盖聂知道那是因为对手深不可测的内力所致。但若单单比拼内力,盖聂并不畏惧;只可惜此刻并非双方切磋剑术,而是盖聂一个人对上成百上千个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大敌,若是在兵器上僵持起来,背后无论何人轻轻一剑,他便即刻血溅当场。
既知生死一隙,那便无论什么险招也要一搏:盖聂足跟点地、忽然松开五指——九死砰地一声落了地。那用“锈剑”的黑衣剑客万料不到有人会在交战中撒手,因为内力反折、不自主地后倾了一分。虽然他马上站定,但这一瞬间的摇摆已经令他露出了肋下空门。盖聂左掌打出、足尖踢起剑柄,掌心印上那人侧肋之时,刚巧将长剑再次拿回右手。对手的速度也丝毫不慢,手腕稍动,盖聂便不得不撤掌回防——若对付一般人,他还可以冒着两败俱伤的危险强行以掌力震碎其肋骨,但这把“锈剑”奇毒无比,只要划伤寸许便会毒发身亡。也就是说,与这人为敌,不能犯下最小的失误。
盖聂转身半步,蓦地腾空跃起、手足倒立,一式“飞星”击向对手顶门。此招怪异非常,却又暗含着最上乘精妙的轻功与剑术、拳脚之理。那人没有硬接,身子一缩,退出五步之外。盖聂翻身落地,正要接下一招“贯日”,对面那人竟然剑尖指地,若有所厮地开口道:“汝剑,甚好。名为何?”
他的声音极其怪异嘶哑,但以此人古怪的模样神情,能够开口本身已令人足够惊讶。盖聂见四周无人上来偷袭,也就站直了与他说话。
“在下盖聂。也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摇了摇头,将手中剑平平举起。虽然面上肌肤没有半分抽动,盖聂却仍从他的动作之中看出了一种奇异的恭敬之意。
“此剑名,蜂趸。”
“……莫非阁下便是传说中的‘剑奴’?”
那人喉咙中“呵呵”地发出气音,似乎是在发笑?尽管脸上看不出半点笑意。他并不比他的剑更像活物。但他随后数剑连连刺到的时候,的确令盖聂想起了毒蜂的蜇刺。
片刻间两人已交手数十招,盖聂起先有所顾忌,而后却渐渐掌握了对手的惯用招数,愈发游刃有余。便在此时,他听见舆车之中传来一声细小的笑声。紧接着便是两人柔声细语,恰是在品评此刻他与对手二人的剑招!此地距离舆车甚远,车中人又刻意压低嗓子,若非盖聂习练鬼谷派的内功已渐入“地”之境,绝难听见他们所说的内容。
只听一人说道:“……蜂趸不是对手。若是真刚在此,或许可以一战。”这个声音缓慢阴柔,却又带着一分无可置辩的确信。
另一人的声音有些苍老,却中气十足:“我听他二人像是势均力敌,那贼子勉力跟得上蜂趸的速度。”
“那人并非跟不上,而是他不需要跟从蜂趸的节奏。他若不留后手,恐怕速度尤在你我之上。”前一人顿了顿,又道,“但,他对剑的理解,比他的速度更加可怕。剑法无论多么高超,它的根本目的也不过是杀人罢了。再巧妙的招数,也无法脱出‘攻守’二势,‘横、直、弧’三变,‘头、颈、胸、腹、手、足’六意。只要能够摸索到对手的用意,那么他会采取的变化也在计算之中。此人或许是临敌经验极多,或许是悟性奇高,蜂趸的所有招式,对他来说都犹如对弈时的‘定式’一般,总能把握下一步的先机。”
“大人言之有理,卑职受教了。”
盖聂越听心中越惊:没想到他打算劫持的人质,竟也是如斯高手。那名老者又是何身份?就算他立刻杀了眼前的敌人,冲进车内,要同时对付这两人,还要留下一名活口——机会着实微乎其微。
又听车里喟叹了一声。“如此良材美质,若是变成一滩血肉烂泥,未免可惜。”
“可若要将他活着擒住,恐怕付出的代价太高。”
“那位大人尚未出手么?还不速速谴人去请。听说他在君上面前一再陈请,恳请随军来此,便是要会一会赵国的剑中豪杰。”
“可是那位大人一旦出手,此人岂非必死无疑?”
“那位大人何等身份,怎会对一个受伤的无名之辈赶尽杀绝。”前一人笑道,“他可是我大秦的剑圣。”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