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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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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之章十
楚地虽已入夏,太行北部却仍是一片银装素裹,玉树琼枝。
夏启从军帐中钻了出来,望着云雾交融的天幕,满怀心事地叹了口气。
此地为邯郸西北面的一处无名山坳,驻扎着壁字营的三百前哨兵。再往西去有个峰峦峭立、险峻非常的峡谷,当地人称“九龙峡”。数月前,夏启与鲁句践接到司马尚的一项密令,命他们二人跟随保护壁字营新任校尉许结;名为保护,实为监视。据说司马将军得了密报,怀疑这名许校尉有勾结秦人的嫌疑,而他二人则受命暗中盯着此人的一举一动,查看究竟有何人与他往来。
从一开始,夏启便隐约感觉这个任务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其一,他二人是因为剑术出众而特别被挑选到李牧将军身边的百金勇士,忽然交给他们这种暗探的任务,未免大材小用。其二,这个许结原先只是壁字营的一名伍长,后来因为壁字营在番吾之战中损失惨重、大小将校死了个干净,本人又颇具蛮勇,才被一再破格提拔到今日的位置;而夏启查过他的底,发现在他还是伍长的时候,手底下恰好有一名小卒,名叫葛大。如今葛大虽已不复当年的无名之辈,许校尉也不再是他的上司,但如此的巧合,未免太过微妙。
眼下他们“保护”这名校尉已有数月,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举动。夏启心中不免疑惑,上头交给他们这个任务,究竟是真的怀疑有内间呢,还是单单想把他二人困在此处。这种猜想并无凭据,只能捕到一些无形的影子;他曾在言语中暗示过鲁句践数次,可惜那人心思太直,竟屡屡不能领会。
难道鄙人便要老死此间,与世无闻吗?他心中苦笑,手指轻弹着腰间长剑。
此刻雪地上渐渐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转身便看到两个人影匆匆赶来,其中一名传令兵对他行礼道:“夏先生,校尉大人请您帐内议事。”
“哦?此时?何事?”
“听说邯郸来了人。”另一人正是鲁句践。他身披长袍,面有喜色,“莫不是将军要召我们回去?”
“但愿如此。”夏启微笑点头,与他并肩入了大帐。只见许校尉正秉烛夜读,面前放着一卷竹简;他的一名亲兵唤作牛二的,正在一旁为他挑烛芯;夏启心中不免暗笑,他很清楚这许校尉大字不识几个,不知他何苦装模作样。
“夏先生,鲁先生。”许校尉待他们倒是一贯客气,“有位邯郸来的使者,想见两位。”
“有劳。”夏启作揖道。他环顾大帐,只见几名眼熟的亲兵,并没有什么生面孔。这时脑后一声轻响,门帘被撩起又落下;一个身量高挑的人堵在那里,身上围着一领垂地的银狐裘,发上沾着细雪。
“鲁兄,好久不见。”
“葛老弟!真的是你!!”
鲁句践又惊又喜,差点冲上去一把抱住。“那夜从郭府里出来,就你不见踪影;后来听说郭老贼被刺,大伙儿都说这必是葛兄弟的功劳。只是你从此没了消息,便有人乱猜你是否遭了不测,鲁某却是不信!葛老弟这么大的本事,想是顺利逃脱,出去避了一避,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有劳鲁兄牵挂。”盖聂拍了拍他的肩道,话是对着鲁句践说的,眼睛却看着另一个人。
夏启握着剑的手指渐渐发白,面上却不减笑意,目光更是犀利非常,在帐内一遍遍扫过。如他所料不差,此行想必已经踏入陷阱——
“夏兄,怠慢了。”盖聂毫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道:“盖某来此,是有要事相询。不知夏兄可还记得两年前军中比剑的事?当时有人从台下以毒针暗算于我,以期季孙龙夺得魁首,从此成为李将军身边亲随。此事之后,司马将军知道季孙龙不可靠,将他赶出了赤豹营;后来果然有人回报,见此人回邯郸后常在郭开府中走动。然而当初暗算我的那个同党,却始终没有找到。”
这下连鲁句践都听出了不对,“葛兄弟这话什么意思?”
“去年冬天,”盖聂没看他,继续往下说,“我等七人一同混入郭开府中救人,那晚我又中了同样的毒针。盖某两次都被相同的手法暗算,一来是因为此针十分细小,发射手段又极其高明;二来则是因为暗器偷袭的方向,都是我事先不曾提防的方位,一次是从台下,一次是从侧后。于是我推测此人就在同行的六人之间,一直伺机取我性命。此人或是要为当年之事灭口,或是打算一步步除去将军身边碍事之人,好实施他们的计划。在下逃脱后,便将这个推测告知了司马将军。”
“原来如此。”夏启冷笑着抬手一指,正对着账内的许校尉,“原来我等早就成了被怀疑的对象。司马将军的真意,不是让我和鲁兄去监视他,而是命他来监视我们。”
鲁句践往后踏了两步,脸色微僵。
“不错,当晚六人,原本都有嫌疑。”盖聂盯着他回答,内力已然开始外泄,中有警告之意。“不过此人绝不是鲁兄,也不是其他人。因为当夜在下所中淬毒暗器并不致命,真正能够置我于死地的,是借着这份毒性发作的阴阳咒印。”
“咒印?那种传说中能使人走火入魔、全身血液沸腾而死的阴阳家秘术?不是百年前便绝迹于江湖了么?”鲁句践惊道。
盖聂点了点头。“虽然不知为何,不过如今阴阳家秘术又重出江湖,已是事实;而夏兄必是传人之一。盖某身中咒印,幸被一位道家高人所救;那位高人还点拨在下,说要中下这咒印,必须要肌肤接触方可。在下这才想到,那日在郭府上的酒宴中,在下曾想拔剑,被夏兄阻了一阻。就在那时,夏兄以手掌碰了在下这只手臂。”他举起了执剑的右手,“恰好就是之后中了毒针的同一只手,也是咒印发作的源头。”
夏启听到“道家高人”时眉峰一皱,道:“所以你便认定奸细是我?难道那日没有第二人碰过你?”
“的确没有。诸位也是习武之人,应当能够体谅在下:如果不是特别亲近之人,只要靠得太近、触及护体真气,都会本能避开。直至今日我才想明白,那日的一出滑稽戏,不仅是给李牧将军看的,也是特地演给在下这个小人物看的:利用几个残废之人,不但能警告将军,亦可激怒在下,从而自然而然地布下咒印而不被人怀疑。之后再引我等入郭府查探,趁乱发出毒针,可谓毫无破绽。”盖聂说着,连自己的后背都有些发冷。这个对手委实可怕。若不是遇到鹖冠子,纵使他身怀绝顶剑术,熟读百家兵法,也会死得不明不白。
“除此此外还有一件旁证。我自从想到下咒之人只有你,便回溯前事,又想起那夜我们入府救人,也是夏兄自告奋勇先去探路,而后房中便突然传来惊叫声,泄了我们的行踪。如今想来,你究竟是去探路,还是故意触动机关,发出讯号?”话未落音,鲁句践便“啊”了一声,似有所悟。
盖聂继续道:“在下想通先后,便请人立即传信到军中。司马将军没有即刻点破你,只因他还想找出军中有谁与你传递消息,互为接应。所以他将你困在深山之中,又令许校尉暗中看管;不想你倒是十分沉得住气,这数月来都按兵不动。”
鲁句践忍不住插话道:“那为何司马将军将我也派来此处?莫非同样信我不过?”
“抱歉,我想司马将军必然也有他的考量。此人内力深厚,身手非常,寻常军士看他不住。只有鲁兄这样的高手,才不会被他轻易骗过耳目。”
实际上盖聂心中也模模糊糊地有些揣测,司马尚此举应该还有别的计较:如果只将夏启一个人掉开,此人何等精明,定会心中提防;而将一个与他同时投军、又同时被选为百金之士的人放在一起,却会令他一时摸不准上头怀疑的对象究竟是哪个,从而暂且放松警惕。
鲁句践听到这里,脸色略好了些,但仍是担忧地看着夏启,“虽然葛老弟说的都……都有些在理,但鲁某还是以为,夏兄绝非此样人。这几个月我们一直在一处,这里头兴许还有什么误会……”
夏启也道:“若不是葛兄提起,在下都快忘了宴会上的事。那日碰到葛兄,纯属偶然。可听葛兄的意思,在下当时阻挡葛兄出手竟是为了下咒,这未免也太过玄奇。可惜在下委实不知该如何辩白;在下对阴阳家所知寥寥,此前也从未听说过什么阴阳咒印——”
“夏兄对阴阳家的了解绝对不止‘寥寥’。毕竟阴阳家在秦国地位超然,听说有些弟子已成为秦王身边倚重的国师。你曾居于秦国宫廷之内,与阴阳家必有往来。”
“葛兄这是咬定我乃秦国间人了?”
“不错。” 盖聂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因为你不姓夏,而姓芈。”
大帐内顿时静了下来,只有浸了油的灯芯劈啪作响地燃着。
“芈?楚国王族?”鲁句践喃喃自问道。盖聂踏前一步,压过了他的声音:“我这次南下,偶然见到楚王的兄弟公子负刍,其人的相貌与你竟有八九分相似;倘若不是血脉关联,世间绝不可能有这般的巧合!而后我又请人帮我查了楚国宗室的族谱,先楚考烈王第四子,恰好单名一个启字。而这位公子启从小便生养在咸阳为质,后来在长信侯叛乱时立功进爵,获封昌平君。敢问芈兄,身为楚国宗亲,秦宫重臣,却对我赵国之事如此用心良苦,居心何在?”
夏启,或者说芈启起先因为太过震惊而心绪不稳,不过很快平复下来,面上露出了一片释然又冷静的神色。他淡笑道:“秦王与我亲如兄弟,替兄弟办事,还需什么理由?”
“在下没有想到,昌平君出身高贵,又位极人臣,竟然孤身犯险,以一介剑士的身份混入我军之中,应该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打探军情这么简单。若在下猜得不错,你与姚贾、顿弱一样,是罗网在六国势力的牵头之人。”盖聂道,“这次在楚国我还听说了一个传闻,当年楚王病重,春申君为了帮助公子完摆脱秦人的控制,曾暗中召集一批江湖能人,护卫公子逃离咸阳,回国继位;那批江湖人中便有“十剑”之一的小越女。如此想来,从一开始,你想要杀我,就不是为了帮助季孙龙,而是因为我说出了你的师门来历;你担心我从别处得知小越女与楚国王室的渊源,从而推断出你的身份,因此必须率先下手。”
芈启哼笑一声,并不言语。这样的态度已是默认了一切。
盖聂摇头道:“在下居楚时日虽短,但所见闻者,皆是秦楚之间的血海深仇:怀王枉死,屈原投江;鄢郢曾为汪洋,夷陵化作焦土。近数年来,公子负刍与屈、项等大族交好,征兵待战,合纵五国,誓与秦人一决生死;昌平君也是王室之后,为何反助秦人对付自己的同胞兄弟?”
昌平君呵呵大笑道。“负刍不过是鼠目寸光罢了。以六国的腐朽不化,怎能抵挡大秦万千铁骑?”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难道在昌平君眼中,侍奉秦王,便能长久?”
“天下大统,九州广袤,秦王即便登天子位,亦不能将宇内的所有琐碎事务一一管尽。为了社稷安稳,自然要分封兄弟,镇守四方。秦王早已暗许,待大业一成,我才是今后唯一的楚王。”
“原来如此。”
盖聂没有多说,也不必再说。话至此处,他已大抵看清了昌平君。世上总有些人,眼中所欲,心中所想,没有一样与你相近;仿佛从头到尾都在截然不同的路上行走,只在大道交汇的一瞬,成了彼此的障碍。对于这种人,口舌自然也就成了多余。
可谈者,唯刀剑而已。
两人的双手此刻虽仍垂在身侧,却已成对峙之势。无形剑气在狭小的军帐中不断凝聚,有如黑云盖顶,风雨欲来。昌平君能否一举突破数人的合围,盖聂能否在一招之内拦住此人,全看出手的一瞬间。
眼下情形,表面上看,盖聂以多对一,占了优势;然而绝顶高手如芈启与盖聂者,一旦交手,旁人不但很难插入战团,且以盖聂的性情,他人说不定反会成为他的掣肘。正如卫庄所说,他的顾虑太多,破绽也就更多。而芈启所顾惜的唯有自己的性命,他深知盖聂的弱点,可以为了逃脱而无所不用其极。
越是面临强敌,对时机的判断便越是谨慎。一时间二人僵持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比往常精细,目光将对手的全身都罩了进去:眼珠的转动,肌肉的起伏,手指的震颤,再微小的变化落入对方眼中,都可能成为出手的讯号。
就在此时,芈启注意到盖聂的视线向斜后方偏了寸许。机会稍纵即逝。他右手猛然搭上剑柄,雪亮白刃方抽出一半,却听身后一身异响,一张结实大网从天而降,将他全身罩住——配合盖聂在旁一拉一抻,竟将他捆得动弹不得。
“你!”昌平君双眼圆瞪,不提防后面一人以足尖点中他的膝弯,将他踢倒在地。他这才明白,刚才盖聂眼神微动,竟是在向自己身后的人发讯号!
身后人是谁?原来就是盖聂的老上司,过去的伍长,如今的许校尉。
昌平君听见的那声响动,是许校尉将案上的竹简摔落在地,这便触动了盖聂事先布置的机关。可以说芈启自从一入营帐,他所站的位置,身体的朝向,便都在计算之中:盖聂故意从他后面进帐,一方面可以堵住出口,另一方面则是要令他面向自己,再以真气压迫诱导,使昌平君以为他随时打算出剑,对身后之人的行动便未做过多提防。
在昌平君以及许多人心中,盖聂一向是个忠厚纯良,顽固愚蠢的老实人;虽然剑术高明,却不擅长搞小动作,很容易被算计。他万没想到,盖聂不但没死于咒印之下,而且在再会时连剑都不出,反用一个小小的机关便擒住了他。其实盖聂的顽固,并非众人所想的愚笨不知变通,而是坚持去做他认为是正确的事情:如果某事上他认为使诈是对的,那他就会果断地使诈。
兵者,诡道也。
此刻昌平君躺在地下咬牙切齿,盖聂与许校尉相视一笑,心中都松了口气。先前山鬼内部有过议论,大多人都认为以昌平君的身份,在赵谋划甚深,如果仅将他暗中处死,未免会失去许多情报;但以此人的阴险及不知底细的阴阳咒术,想要活擒他,恐怕代价极为沉重。幸而在鬼谷求学时,盖聂对机关术有着额外的兴趣,读过不少墨家典籍,再加上他天生喜爱手工劳动,虽然不敢自比墨家的机关大师,但一些简单有效的小型陷阱却不在话下。
原本以为事情已经解决,盖聂却在此时嗅到一丝不详的气息。
的确是……气味不对。
他觉得太阳穴一阵抽痛,猛一摇头,眼前一阵模糊——心中暗道不好,赶紧有如潜入水下一般闭绝口鼻之息。虽然大略猜到有人施放毒物,但时机掌握的如此巧合,可见此人分明也在帐内!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闷哼。紧接着是血的腥味。
盖聂强催内力逼出几分毒气,只觉身前劲风掠过,抬手一道掌力送出,却并未打中什么。他睁大眼睛仔细一瞧,地上的网绳已断,昌平君不翼而飞。亲兵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营帐后部被利器劈开一个大口,一个人影正扛着另一个嗖地从中钻出。而许校尉左肋上插着一把短刀,双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来。他在倒下之前用尽全力、抬手指着案上的油灯。
只见那灯上袅袅升起淡粉色的烟雾,显然有人将毒物添入灯中燃烧,毒烟散出,而营帐狭小不透气,除了事先服食过解药的下毒者本人之外,余者皆会中毒。此时便是救走昌平君的最佳时机。
挑灯者,牛二!
许校尉在倒地的刹那想明白了很多事情。牛二是从参军起便一直跟着他的老部下。过去他以为此人最是胆小无用,短兵交接时常常装死躲避,但毕竟一路血战过来,念着旧情,便将他放在身边做个亲兵。先前却从未想过:秦国士兵最喜砍头记功,管你是死是活,为何牛二能屡屡混在死人堆里逃过一劫?而当年盖聂在军中比武时被毒针暗算,需知这毒针并非普通暗器,绝不能贴肉收藏,一定会存于某种机关容器之中:如剑柄,剑鞘,带扣之类。但当时司马将军马上扣押了在场所有赤豹营剑士,并未检查出可疑之物。如今想来,场下一定有赤豹营之外的某人与昌平君合谋,在其被带走之前及时处理掉了证据。那人是谁?站的位置距离芈启等人很近,又毫不惹人注目……唯有从一开始便黏着盖聂的牛二而已!
剧痛阵阵袭来。他不知道再思考这些有何用处,只知道他永远无法将真相告知他人了。
“伍长!”盖聂扑过去为他点穴止血,同时向帐外大喊:“医官!救人!!”
许校尉心中苦笑。牛二又赌对了一次。因为是盖聂,所以必会放过大好机会,以救人为先。
因为牛二带着昌平君划开营帐逃走,冷风灌入,许多被毒烟毒倒的亲兵反而清醒了,挣扎着上前扶住校尉。军中医者也匆匆赶到,设法施救。许校尉猛地大喘几次,用力抓住盖聂袖口,吐出一个字来:
“……追!”
杀人者,不可不追;军中奸细,不可不追;他们所做的一切,不可前功尽弃!
盖聂眸色一暗,对医官一点头,转身便如乳燕投林一般也从那个裂口中窜出,将真气提到了极致,发足狂奔!他不在意步子的轻盈,也不在乎姿态的优雅,心中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响:追!追!追!!
这山间夜雪,对逃亡者倒是十分不利,一路明晃晃的月光映着脚印,追踪起来十分轻易。盖聂沿着痕迹寻找,发现他们一路往西逃遁,方向正是九龙峡。
不知经过多久,盖聂终于见到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可见芈启已经解了毒,又添了一条劲敌。此刻情势逆转,变成了他以一敌二,况且也不知对方真实身手,倘若以百步飞剑结果一人,那么当剑势将老,来不及收回时,便给了第二人最大的可趁之机。可惜,如果手中有弓弩暗器之类的……
盖聂灵机一动,估量着距离猎物不到一二百步,口中大喝一声“着!”袖中一物如电光石火一般飞了出去,直取其中一人脑后。他郁结在胸,有如憋着一团至刚至烈的真气,此刻借着这一掷之力从掌中发出,颇有雷霆万钧之势。被他瞄准那人提防不及,只听一声惨叫,脑浆并裂,委顿于地。
另一个黑影顿了一顿,接着毫不犹豫,提速再奔。
盖聂跑到死者身边,太息一声,从血泊中捡起青铜豹符,在衣上擦了擦,塞回袖内。他将牛二翻了过来,用他自己的披风将尸身盖住。
这一夜已经去了不少故人。剩下的那一个,他也要亲手除去。
峡边峭壁之上,芈启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观察周围。逃到这里绝非慌不择路,而是因为此处才是他心中满意的决战之地。没有草木的遮掩,没有赵国士兵的接应,没有事先准备的陷阱——在这种情形下,他自信盖聂绝非他的对手。
片刻之后,一个人影冲出树林,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十丈之外。
北风骤起,细雪扬沙,如雾如尘。
这一回交手,盖聂不再费心观察试探,直接如箭矢一般全速飞来,手中长剑看不清其所指,唯见一团激扬的碎雪之中裹着银星点点,同时攻向昌平君咽喉、胸腹。芈启斜身急避,抬手便是一蓬牛毛针射向盖聂双目,走的是攻其必救的路子。盖聂果然收招自保,顺手扯下裹在身上的狐裘往前一抛。牛毛针这等微小暗器虽然阴险歹毒,但弱点是穿透力不够,只听嗤嗤数声,细针尽数刺入毛皮,被盖聂灌入其中的真气一挡,像撞上光滑的石壁一般滑了下来。
然而芈启等的就是这一瞬。他趁盖聂的视线被狐裘遮挡,连出数剑,正是越女剑中的一招“狼奔豕突”。这一招看似杂乱无章,实际环环相扣,既速且狠,每剑必指要害;莫说对手双目被遮,就算瞪大眼睛,也是防不胜防。未曾想盖聂此时却根本不在裘袍之后。狐裘被风鼓起,像一堵墙一般竖在半空,挡住了盖聂,却也挡住了芈启的眼睛。待他出招之后,盖聂如游鱼一般从裘袍底下滑出,左右两剑削向芈启双足。芈启不得不点地跃起,本想在空中一剑一掌同时劈下,却蓦地一惊,变招逃了开去。
原来他见盖聂摆出先前从未见过的姿势,不禁心下疑惑,不敢硬接:但见盖聂沉肩滑步,反手执剑,步法十分古怪;那剑气来得甚是奇诡,寻常剑招无论怎么纵横上下,直击斜走,都还是笔直来去的;然而这一招抢到身前却如弯刀一般,带出一道白惨惨的弧光。
芈启于半空落地之前连刺三剑,一剑赶着一剑,剑速之快,实属世间罕有;却被盖聂手中弧光一现,白刃打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弯折,竟同时将这三招都接了下来。
此乃纵剑术之第四式,吞月。
越女剑之长,正在剑术之疾;芈启又内力浑厚,出剑更是迅捷,旁人出一剑,他可出三四剑,自然处处占据先机。然而“吞月”一式最绝之处便在临机而变,能在招式看似用老时突然爆发出新的变化,连依附在剑上的内劲也是曲折逶迤,虚实难测。芈启出招再快,竟还是不能制敌于先,反而处处受制。
眼看盖聂脚下加速,以芈启为弧心团团打转;忽然抢到他身侧,又是弯曲一剑点向其背。芈启知盖聂闪到他斜后,也不转身,当即挥剑护住后心。盖聂见他应对这一招十分眼熟,忍不住道:“苏秦背剑,形似而已。”
芈启冷笑道:“你果然是——”
话未落音,他便觉得背心一痛,心下大骇。盖聂这一次心中真正存了杀人之念,自然不在乎他瞧出什么师门来历。
芈启明明格开了这一剑,仍然受伤,正是百思不得其解;虽然借力向前逃出,并未伤重,肌肉却被割开,流血不止。他趁着一隙之差,身形一窜,与盖聂拉开距离,远远送出一剑。
只听“嗤”地一声巨响,真气离剑劲射而出,在地上激起三尺飞雪,有如一条白练破空飞来。盖聂并不格挡,脚下向左跃出几步,堪堪避开。尚未落地,又是一道离体剑气攻到脚下。他不得不提气纵起,忽然向下急掠,同时手上摆剑再攻,剑芒闪烁,竟是越打越快。
盖聂尚未逼到眼前三尺,芈启便迫不及待地闪身躲避,竟是不欲将两人的距离缩短到二十步以内。他从远处又是数道剑气送出,招招凌厉,触之必然重伤。
盖聂四处腾挪,原本并不焦急:他深知发出无形剑气对内力的损耗之巨,即使以师父那般的修为,连着发出二十几手便是极致了;待对手体内的先天真气减损到一定程度,破绽只会越来越多。却不想芈启发出一剑又是一剑,一连四十多招下去,剑气的力道、气势竟是分毫未减!此等内力,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盖聂心道不好。芈启自知在招式上无法取巧,便想以内力取胜。然而他当真是天赋异禀,内力超过习武数十年的老前辈么?他心念一闪,便想到鹖冠子所说的阴阳秘术——自他出山以来,似乎许多不可解释、难以置信的事都是与阴阳家相关联的。
他挡开一剑,赚得些许空隙,干脆远远遁入附近的林木之中。芈启知道他的绝招有百步之外取人性命之能,因此也不敢妄动,只是全神盯着那一小片树丛,推测下一剑会从何处袭来。
半空中幽幽飘来一个声音,想是盖聂以内力将话音送出,听上去忽远忽近,令人推断不出他藏身的所在。“昌平君内力之高,实属在下生平仅见。莫非这便是阴阳之术的威力?”
芈启负手而立,昂然道:“天精地魄,唯我阴阳。阴阳之术的奥妙,你们这些俗人又能知道什么。”
“在下听一位前辈高人说过,贵派以为,天地之间到处充塞着阴阳二气,万物不过是阴阳二气的残余而已。倘若人能将体内的阴阳之气与外界之气沟通,便能超越人之极限,窥得天道。莫非昌平君便是达到这般境界的奇人?”
“不错。阴阳家的‘汲灭’神功,可引天地之间浩荡之气存为己用,内息绵绵不绝,自然不会有真气耗竭之忧。因此连我派的稚子幼女,都能轻易操控有如常人数十年的浑厚内力。”
“将外气转化为内息么?阴阳家之术,当真匪夷所思。”盖聂的声音顿了一顿,“如此说来,盖某虽然目下还有与昌平君一搏之力,然而百二十招后,却必落下风;三百招之后,更是真气耗竭,必输无疑。”
“你有此自知之明,甚好。”
“看来在下想要取胜,不可斗力,只得斗智。”
“取胜?不自量力。”芈启面上冷笑,心中却不敢大意。他先前几乎被擒,知道某些地方小瞧了盖聂,应当引以为戒。却不知这种地方,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清啸,一人一剑从林中冲出,如白虹贯日一般,正面直取昌平君颌下。芈启忙又发出一道离体剑气,盖聂却不闪不避,剑身上青芒暴涨,笔直地反击在这一道剑气前端。一时间二力相撞,不但雪粉冰屑被激得四面飞起,连雪下的山岩也受震崩裂,碎石乱走。
芈启心中大怒,这哪里是智斗了?分明是赤裸裸的搏力啊!难道盖聂之前一通废话,仅是为了消遣自己?
盖聂再次从正面扑来,举剑又攻,每一招都似藏了几步后着,令人难以拆解。芈启本打算暂且避其锋芒,连连后退,忽然猛地惊醒:他已无路可退!后方不足十步便是万丈深渊!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盖聂存了这样的心思——倘若当真将他逼落悬崖,那么即便身负五百年的内力也无甚可用了。绝境之中,昌平君只觉生平所学全都爆发出来,刷刷数剑连环攻向盖聂,银光连成一体,快得分不出招式之间的连接。盖聂却不肯后退半步,抖然变招,一式“横贯四方”将昌平君上、下、左、右四个方向的退路都尽数封死;紧接着一招“转魂灭魄”,剑意如山洪般浩荡奔泻,竟是有去无回的搏命打法。这一招他若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以芈启的速度,必能找到空隙逃开——唯独连他自己都丝毫不计退路,才能有此威力。
那是不到弹指的一瞬间。昌平君只觉脚下一空,脑后厉风呼啸而过,人已在半空中。而盖聂也同时落了下来。芈启本能地想要将利刃插入岩石之中缓解下坠之势,却被他在半空直刺顶门,不得不抬手格挡;顺手想要抓住岩缝之中伸出的枯枝,盖聂却一剑将枯枝斩断;足尖又想在凸起的岩壁上借力,却被他一剑轰碎了落脚之处。总之盖聂似乎全然不顾当下情势,在空中不断出招挑衅,双剑撞击之声不绝于耳,下坠的速度自然越来越快。
这厮莫非要与他同归于尽?!
对死亡的恐惧在芈启心中不断扩大。这些年与江湖人交手,剑术能胜过他的已经很少;再加上神秘莫测的阴阳之术,他自信除了阴阳家的几位大人物,世间已无人是他的对手。却不想这个可怕的赵国疯子,每每出人意料,竟是不弄死他不罢休。
身体达到底部的刹那他几乎无法思考——那种触感是柔软的,接着便是全身爆发出的疼痛——昌平君这才意识到自己坠入了水中。这也难怪,九龙峡下面,本就有一条暗河流过。
因为水流湍急,河面没有薄冰覆盖,但水的冲击依然令他头痛欲裂,在河底几乎无法动弹。手上的剑不知什么时候掉落了,但在这黑漆漆的水下,四面八方浑浊又冰冷,水流粘稠凝滞,让他连抬手都十分困难,更无暇使剑。然而就在他拼了命地往水面游去之时,一道激流挂着无数细小的泡沫横扫了过来,差点将他拦腰截成两段!
水战!
是盖聂!他到如今还没有放弃——或者说,这是他一早就计划好的?这就是他所谓的‘斗智’!
不错,人在水中,连接触“气”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将外气转化为内息了。芈启心中一沉,只得发掌还击,却因水流阻碍了行动,真气又得不到补充,这一掌的威力甚是有限。他一面胡乱发掌,一面使出浑身解数蹬腿往上;头部几乎要浮出水面之时,身侧又是两道水流绞杀而至——这水流不似剑气那般锋锐,却另有一种庞大的冲力,几乎撞得他脏腑俱碎,无法抑止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盖聂隐约闻到了水中腥气。但也就到此为止了。黑漆漆的水底,他原本只靠水流的波动和一团挣扎的暗影来判断芈启的位置,可是就在这时,模糊的影子忽然消失了,连一丝气息、一丝波动都感觉不出。
死了么?
他沉到水底,一尺尺地用长剑劈空寻找。仍是毫无收获。眼看真气快要枯竭,不得不出水换气。
盖聂仰躺在悬崖地步的河滩上出神。这一战实在是凶险非常,竟逼得他将内力全部耗空,一时间连站都站不起来。可恨的是,仍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阴阳之术,的确是奥妙非常,可谓通神。
秦宫之中,一定有更强、更莫测的阴阳家高手。今后若与他们为敌,自己又能如何应对?而昌平君多半已逃出这里,待他回到秦国,又会谋划什么对赵国不利的大计?
冥想之时,他摸到胸前挂着的一物,不禁心中一动。那是临别之前卫庄赠予的羊脂玉瓶,里面装着传说中见血封喉的药粉。
如果此战之前自己将少许“七杀散”涂在剑上,那么兴许就稳妥许多。昌平君必死无疑。
不对。盖聂想了想,将瓶子放回怀中。兵刃不涂毒,不仅是他盖聂的骄傲,更是剑客的骄傲。卫庄或许心狠手辣,但论起骨子里的傲气,却不输给这世间最顶尖的剑客。因此有一些事,他永远也不会做。同样,小庄也很清楚哪些事他盖聂决计不会做。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准备这么一份特别的临行之礼?
这一瓶“七杀散”,究竟是不是毒药?如果不是毒,那么它到底是什么?
盖聂没有想到,不久之后,他便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烈代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