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二十六 ...

  •   局之章二

      数天之后,李牧接到一封请柬,竟是郭开邀他赴家宴,还有数名朝中重臣作陪。其部将司马尚,赵葱,颜聚等人,皆在受邀之列。

      李牧的亲信部下多半劝他不要出席,反对的最厉害的莫过于李左车。众人都说郭开老贼居心叵测,将军为国之柱梁,怎可以身犯险。李牧却力排众议,认为郭开既然阴险,反而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何况郭开毕竟仍是赵国卿相,执掌一国大小政事,一旦与秦人开战,所需的粮草、物资、兵器、甲胄、民夫、牲畜、军饷,样样离不开后方的支持,因此最好不必刻意与其交恶。

      “祖父的苦心我明白,可那老贼手段多端,不可不防……晋灵公欲除赵盾,不也是在朝堂之上,伏甲尽出的么?”左车忧心忡忡地阻拦道。

      李牧冷笑一声。“你觉得老夫与赵盾相类?”

      “不不,孙儿的意思是——”

      “罢了。就算他郭开能假借国君的威势,老夫也有‘灵辄’相救。”李牧说着转头拍拍盖聂的肩。“有这一位在,谁能动我?”

      是日郭府大开筵席,宾客纷至;郭上卿亲自迎门,殷勤款待。席上有美酒佳肴,丝竹管弦,更有家姬起舞助兴,实乃人间极乐。

      盖聂与数名百金勇士做随从打扮,看似随意地坐在李、司马等人身后。根据山鬼以前传来的情报,盖聂也认为郭开此人城府极深,倘若真要对李将军不利,一定会设计一个周密精巧的陷阱;那种在酒食之中下毒、在屏风后面埋伏刺客之类的狡计,实属末流。但一想到出门之前李左车哀怨的眼神,便感到肩上的担子实在沉重,不得不时时小心、处处留意,对堂上所有人,包括仆役、舞姬的一举一动都警觉非常。

      “盖兄弟怎么,看呆了?”夏启调笑着勾上他的脖子。

      “夏兄小心。”盖聂小声说道,“那些舞姬不简单。她们总共有七人,其中有三个每次转过来都会偷窥此处;我担心,她们是在确认将军的坐席。如果其中某人打算发出雷霆一击,我的位置可以最快挡住从左侧袭来的刀剑;而夏兄则有利于从右方抵挡。或许,她们还在权衡出手那一刻的形势——”

      “……我倒觉得,她们想看的人是你。”

      “……”

      酒过三巡,主人忽然笑道:“寻常乐舞,实在难入诸位贵客之眼。老夫近来请人排演了一出滑稽戏,愿为各位大人消遣解闷。”

      他拊掌三声,舞姬们纷纷行礼退去,奏乐的人也暂时停了手。

      堂下由远而近地传来金石撞击之声。一个身着红衣的矮小侏儒如猴子般的跳上来,手里牵着粗大的铁链。那铁链上牵着一串高矮各异的怪人:不是少了只手臂,就是没了双腿,只能勉强用手掌爬行;有的缺了一手一脚,还有的天生畸形,胸背佝偻得如同虾子一般。他们的脖子都被锁链拴住,在堂内勉强围成一个圈,做出种种奇形怪状的动作,仿佛尽情展现着身体的残缺。

      一段“表演”过后,宾客中即刻有人高声喝彩,有人大笑不绝。其实他们多半也不太明白这样的杂耍有何可笑之处,只不过既然是上卿大人特意安排的,只能做出一副宾主尽欢的模样。

      盖聂却笑不出来。他一一扫过那些残废的躯体;与剑为伴这么多年,他一眼便能看出,那些缺了的手脚,都是被利器斩断的。

      那些人面上涂着金漆,遮掩了表情神态,但有几人的目光中却透出一股凄厉的痛楚。

      难道说,他们是……

      那最先上来的侏儒跳了几下,嘴里发出赶马一般的呼哨声。仿佛收到了军令一般,那些人重新排成一列,从每个客人案前一一走过,有手的两人捧着坛子和酒杓,要给客人添酒。

      经过李牧面前,一个仅有左手的汉子单手握着杓柄把酒从坛中舀出,抬头时,身体不知为何哆哆嗦嗦起来。他张了张嘴,口舌虽然完好,却只能发出风吹过破屋似的“呜、呜”声。

      盖聂盯着那两片变了色的嘴唇。那人想要喊叫的仿佛是“将军”二字。

      他胸中似被大锤一擂,右手不由自主地握到了剑柄上。几乎就在同时,另一只手蓦地从身边冒出来,紧紧按上他的小臂。

      “盖兄且住。”夏启垂着头,低声道,“这般杀气,怕是数尺之外的人也能感觉到了。”

      盖聂深吸一口气,把手从剑柄上挪开,转头查看周围人的脸色。李牧眉峰耸起,握住酒盏的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发白。司马尚低头啜了一口杯中物,从此处只能看见他在案上投下的阴影。中山狼若有所思的打量着那些残废人,像是也发觉了些许端倪。只有鲁句践似乎还浑然不觉。

      这时只听“咄”的一声,添酒那人因为摇晃得太厉害,一不留神碰翻了桌案,酒浆洒了一地。

      “混账!竟敢如此怠慢贵客——”郭开毫不客气地喝骂起来,“给我拖下去,把他的另一只手也斩了。”

      “且慢。”李牧放下酒盏,从容道:“上卿大人何必动怒。如此精彩的戏耍,老夫亦深为喜爱,愿以金帛换之。不知上卿大人可否割爱?”

      “岂敢。”郭开满脸堆笑道,“这些人奴哪里值什么金帛。将军错爱,本该双手奉上。可惜老朽与君上有约在先,数日之后要送这些人入宫以娱太后,怕是——”

      “如此,是老夫唐突了,还请大人见谅。”李牧双手捧起酒器,一饮而尽。

      午后不多时,李牧便称身体不适,早早离了席。盖聂等人自然也随之一并告辞。直到车马远远离开了郭府,李牧才长叹一声,整个人疲惫不堪地瘫在马车上。

      “老夫执掌将印十数年,着实愧对军中将士。”

      “将军不必太过自责。此事,着实不能说是中军的责任。只是……”

      “等等,你们在说什么?”鲁句践一把拉近夏启的马辔,“怎么好像就我一个听不懂?”

      夏启苦笑着摇摇头,“鲁兄大概没有细看,今日宴上的那群杂耍人,其中有不少恐怕原本是赵军中人,在战场上受了伤,才变成如此模样。”

      “什么?竟是……”

      “按照军中规矩,战死将士的家眷,和因战身残的老兵,都应收到一笔抚恤,以养其身家。可惜近些年来,我国大战不断,灾荒连年,国库也越来越空虚,能拿出来发给这些人的抚恤之金也只能一再缩减。有些伤残军士离开行伍之后,很快花光了抚恤,又无谋生之技,只得卖身为奴。这些情形我也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他们的境遇竟如此凄惨。” 司马尚沉声道,“郭开手下逼着这些人漆面吞炭,本应为了掩人耳目;却又故意在将军面前演出这一幕,总觉得别有所图。”

      “贼子怕是想要警告老夫。”李牧疲惫地一笑,“如果在朝堂之争上不站到他这一边,我军的处境会更加艰难。今日便这么一走了之,老夫实在是……难以安寝……”

      “将军,”一直不声不响的盖聂忽然插话道,“在下尚有一计,可以救出这些同袍;只是,有些行险。”

      ******************************************************************************

      邯郸与当今天下的大多数都城一样,分为内城与外郭两部分:内城也就是王城,位于邯郸西南部;赵王城以外的区域,统称为大北城。大北城中,除去各种达官贵人的居所,更有各国使节来往的驿馆,日夜忙碌的集市、作坊、店铺,以及平民聚居的街坊,是邯郸真正的中心所在。然而自从三十年前长平大败,邯郸被秦军包围了整整三年,已经元气大伤。

      当年因为整座城池被秦军围困,因为守城而死的无数士卒、百姓的尸体无法运到城外安葬,为了防止疫病蔓延,大将军廉颇不得不命人将尸体统一运送到东北面的城垣下草草掩埋。如今,这一带已是邯郸的一般居民绝不愿踏足之处。乱葬的坟茔之上,各种残破的木石建筑互相堆叠,加上当年守城留下来的坑道、夯土的遗迹,高低起落有如迷宫一般。敢在此地徘徊的只有无家可归的穷人,游手好闲的懒汉,以及博徒、盗寇、娼妓、乞丐,听说还有不少穷凶极恶的强人,个个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传闻他们常常深夜秉烛集会,商议劫掠行凶之事。因此城中百姓又给此处起了个别名,叫作“豺狼窟”。

      传闻往往并非空穴来风。豺狼窟肮脏混乱,倒也自称一体。此处的地头蛇,周围人唤作“曹老大”,曾是大河一代名声最响的盗贼,领着一伙人在燕、赵、匈奴三国境内四处劫掠商队,被多国通缉追捕;后来在某次劫道时遇上了扎手的点子,眇一目,不得不带着残余手下在邯郸蛰伏下来,勾结游侠,收纳亡命,渐渐又聚敛了一批势力。曹老大表面经营着一所酒铺、一座冶铁的作坊、好几处倡馆,然而听说整个邯郸城谁要做些不可告人的勾当,都必须经过曹老大的耳目。有些买卖的消息,更是由曹老大直接牵线,事后亦要向他上缴三成的收益。

      这一日,曹老大的酒铺在日落之前便早早打烊。厚实的栎木板子将门窗都封死,以免被人窥见了里面的烛光人影。两个伙计打扮的彪形大汉坐在门槛外,无论谁接近此处,都会被他们凶恶的眼神吓走。

      昏暗的厅堂内坐着几个人,面前一字排开了数个瓷碗,一坛刚敲了封泥的酒,像是要商议一笔大买卖。

      “老曹,你可真不够意思。”

      一个年轻人盘腿坐在地上,一手撑着脸,另一手晃着一碗有些犯浑的酒浆。他看上去与房内的其他人实在格格不入。他太年轻,眼睛也太亮;脸上、身上没有刀疤刺字,干干净净的,与对面那群满身横肉的汉子相比,活像只睡在豺狼巢穴里的羊。

      “区区在下以为——天下三种最烈的酒,要数燕国的烈云烧,秦国的西凤酒,还有一种呢就是赵国的陈年老汾;你这一坛,可实在不够地道。喂我说,你该不是会兑水了吧?!”

      “岂敢岂敢,卖给别人的也就罢了,拿来招待您老人家的酒,怎么可能掺水?”令人万万不解的是,曹老大和他的那群盗贼出生的手下,对这个看上去乳臭未干的年轻人,竟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态度。“荆先生,那件事,您考虑得如何了——”

      “我说老曹,你可别跟我来拿一套,”这小子愈发轻狂起来,竟一把搂住曹老大的脖子, “什么‘先生’、‘壮士’,以前你叫我荆老弟,我叫你老曹,这样显得多亲。”

      “哎,过去多有得罪,荆老弟不计较是最好了。你若是想好,今夜咱们可就要动手了——”

      “消息可靠么?”嚣张小子喝了一大口酒,苦着脸抿了抿嘴唇,“当真有那么多值钱的财宝,哪个傻子会把消息卖给你们,早就自己带着逃了——”

      “可靠自然是可靠的。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在郭开府上当差,这都是他亲眼所见——府里的总管带人将整整一箱金块、白璧、玛瑙、翡翠埋在了内院的墙根下面。那箱子分量极重,绝不是一两个人搬得动的。何况郭府上把守严密,高手如麻,就算偷偷把宝贝刨出来,谁运得走?我这亲戚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与其为了吃下整块肉冒险送死,倒不如让给有本事的人,自己分点汤喝。”

      “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这笔买卖有老曹老赵你们几个也就够了,又何必拉扯上我。”年轻人似乎完全没有对唾手可得的宝物动心,只是毫不客气地添满了自己酒碗。

      “诶……这穿墙入室的买卖,我们的确也不是第一遭;可惜郭开实在不比一般人。听说他手下的门客,有的比赵王的侍卫还厉害。万一办事的时候惊动了守卫,别的咱还能拼一拼,倘若碰上那‘东南西北’四大成名的剑客,恐怕只有你荆老弟出手,才对付得了——当然事成之后,东西肯定是少不了您的一份——”

      年轻人装模作样地晃着脑袋。“老曹,我荆轲可不是贪图你的谢礼;只是听说这郭开乃是赵国赫赫有名的奸贼,他里通外国,专擅媚上,怂恿赵王骄奢淫逸,鱼肉百姓,无恶不作……本该给他些教训。”

      “啊哈哈哈哈……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荆老弟不愧是天下闻名的墨——”

      “嘘——”年轻人的脸色忽然就沉了下来。曹老大的独眼被他定定地盯着,连眼皮都不敢动一下。

      “多余的事情不必提。我只是你曹老大的一个闲人朋友。”

      夜里三更。一辆马车辚辚驶过街头,在与郭开的上卿府邸隔着两条街的地方停下了。栗色的马匹不安地用前蹄刨着地面,偶尔喷个响鼻。然而,隔壁便是各国使节来往暂住的驿馆,本来就常年备着许多马匹,因此即使是深夜,也无人会察觉这异样的动静。

      宽敞的车厢被人塞得满满的,连带前面赶马的车夫也挤了进来,似在争论着什么。

      “这就是你所谓的计策?不过是些江湖上不入流的手段!”中山狼头疼地捂住脑袋。“就凭我们几个,要把一群大活人从郭开府里偷出来——就算虽然里面有内应,能不惊动守卫才怪了!此事万一闹大,你们要将军怎么向郭开交代,怎么向大王交代?”

      “此计乍看上去的确十分冒险,但是,仔细考虑过后,我觉得并非行不通。”盖聂冷静地摊开了一张羊皮,上面精细地绘制着一张图,旁边还加上了许多小字的注解。

      “这是郭府内的地图。是几个月以来我利用我们的人一点一点传来的消息画的。虽然内院的情形还不清楚,但是外院所有庭院的布置,何处住着什么人、哪所房子派什么用场,已经被我摸透。这里的几所房子,便是新买进来的仆役有可能暂住的地方。那个杂耍班子总共只有六人,夜间也应睡在一处。我考虑了一条来去危险最小的路线。我们这边有八人,留一人在此处接应,剩下七人悄悄潜入,除了我之外,一人带走一个,按原路返回。”他一边用手指点着,一边从身后掏出一把小巧的□□,“倘若不小心惊动了府兵,我另有办法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开,让郭开误以为来了强盗或者刺客;你们趁机带着那些人乘马车往东北面逃,可以暂时藏身于‘豺狼窟’中。”

      “不愧是盖兄,想得甚是周全。”夏启赞叹道,“这样看来好像也没什么难的。诸位,你们说呢?”

      其余几个百金勇士都用力点头。毕竟物伤其类,听说了那些曾经的士兵的遭遇,众人心中都不好受。倘若能将他们带出来由将军重新安置,自是再好不过。

      中山狼总算把面上的不满压了下来。他对司马尚令盖聂接任“山鬼”统领一直心怀不满,除却私心,更重要的是他与盖聂相处的过程中觉得此人实诚太过,做不了探子、细作这样尔虞我诈的活儿。司马尚却笑道,盖聂看着老实,心中自有一本明细账。他虽还是不解,但盖聂自接任以来,山鬼的情报网络不但不比以前逊色,反而源源不断地掌握了更多各国的秘密动向,令他不得不服。

      “那么,你们几个进去便罢。我留在马车里接应。”他道。盖聂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走。”

      片刻之后,郭开府内的某座小楼顶上,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了几个行动毫无声息的黑影。

      “沿着那个水塘,往左走,绕过火房和柴房,可以看见存粮的仓库。那对面的一排房子便是我们要找的地方。”盖聂用“传音入密”之法向其他几人依次解说了一番。

      夏启也同样以密法回应道:“且慢,我们几人同时分散,怕是反而容易被人发现。不如你们先暂时藏身此处,在下先行一步,到那几间屋室中搜索一番。待找到了人,便以乌鸦的叫声为暗号,引你们过来。”

      盖聂点头同意。夏启身子一缩,以猿猴般矫健的姿态跳下房顶,很快融入夜色之中。

      彻底的黑暗。剩余六人伏在房顶之上,连他人呼吸的声音都觉得太吵。

      半晌,一声凄厉的尖叫忽然划破了如水的夜空。“杀人啦——杀人啦——抓刺客!!!”

      许多火把一支接着一支燃了起来,映着水塘里的水,将整个庭院照得亮如白昼。盖聂猛一咬牙,右手向身后一挥。

      “退。”

      众人瞬间明白他的意思,齐齐跳下了房顶,打算沿着原路逃出;只有盖聂本人紧紧握着□□,向夏启方才探查的方向追了过去。他运起瓦上飞的功夫,很快越过火房和仓库,跳到怀疑是下人居住的小楼顶上时,迎面撞上了满身溅血的夏启。

      “怎么回事?”

      “不清楚,好像是个陷阱。”夏启狼狈不堪地摇头,“我刚一进去,一个人便猛地向我迎面扑来——我什么都来不及想,仓促出剑;还来不及把剑拔出,边上便有人大喊大叫——”

      “怎会如此?!难道,郭开看穿了我们会找上这些人……不如说,宴会上的滑稽戏根本是他为了引我们上钩的诱饵——”盖聂错愕道。

      “目下来不及考虑这么多,盖兄快走——”

      “不,你先走。我早有准备。”盖聂说着从衣服下摆上扯下一块布,遮住半张脸。“切记不可让他们发现我们的身份,就装作一般的强盗闯门好了。”

      “原来如此。”不但夏启,跟上来的鲁句践等人也纷纷撕裂衣服充作蒙面。

      “……你们怎么也来了!!”

      “退路被堵死了。那边的人更多。”鲁句践无奈地摇摇头,“都喊着抓强盗抓刺客,好生奇怪——似乎今晚潜入郭开府内的,不止我们几人。”

      TBC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