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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   春暖冰融时候,侍女小荷的尸体在新郑的护城河里浮了起来。

      尸体在水中浸泡太久,已经完全肿胀变形,以至于没人能辨认出她的身份。城墙上的卫兵一脸嫌恶地擤了擤鼻子,命人打捞上来赶紧掩埋了。

      当然,这只是一件极其微不足道的小事。

      目下,整个韩国都在谈论一件迫在眉睫的战事——韩王禁不住西面日益增加的压力,已经下定决心,跟从秦与魏,对赵国出兵了。

      只是在统帅的人选上,朝堂上下又犯了难。原本,备受器重的王城将军韩申应是当仁不让的主将,可惜此人不久前因为“冲撞王族”被红莲公主亲手处死了。另外韩人亦心知肚明,攻赵对于韩国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可言,他们只是秦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这一仗,打败了要送命,打胜了也未必有利,甚至更加威胁到韩国的存亡。于是武将们互相推脱,谁都不愿摊上这件危险又屈辱的差事。

      此时,便有人举荐了卫庄。

      韩王早知卫庄师出鬼谷,剑术武功自不在话下,亦熟读兵书,精通韬略,更难得的是对王室忠心耿耿;虽然之前险些误会了他与红莲公主有私,但是经过红莲本人的辩白,才知道一切都是韩申狼子野心,栽赃嫁祸。公子成因此事颇觉内疚,觉得误会了好友,更有意令卫庄掌握更大的权势,今后也好扶持他本人继承王位,因此这举荐之人,其实是他特意安排的。

      然而卫庄的缺陷在于,他之前从未有过为将的经验,对这调兵遣将的细节,怕是不太熟悉。韩王考虑再三,最终决定以殿门将军邓犰为主将,卫庄为副将,两人共同领兵与秦、魏两国军队汇合,再一起挥师北上。

      出征前夜,卫庄又在鹿鸣阁大宴宾客,午夜方散。一批又一批的客人在家仆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下了小楼;主人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和他往常的习惯一样,没有随从也没有马车,只牵着一匹孤单的白马,在寂静的街头悠然独行。一阵微风从北面带来了梨花的香气。

      卫庄停住脚步,对着昏暗的街角遥遥施礼。
      “公主殿下,你若总是这般胡来,下臣也很难次次都保护你的安全。”

      一个窈窕的身影缓步走了出来。

      “……你是不是,明天就要走了。”
      “是的。”
      “这一仗……我们会胜么?”
      “或许,输和赢,都和我国没有关系。”

      红莲沉默了。她的眉心紧蹙,似乎在咀嚼这句话中的涵义。卫庄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忽道:“公主特地在此等候,就是为了向下臣询问军情?”

      “我……”红莲下定决心一般地昂起头,道:“我有话问你。”
      “公主请说。”
      “我问你,韩申,那个恶贼……真的是我亲手杀死的吗?”

      卫庄的眉毛微微向上扬起,道:“自然是。下臣亲眼所见。公主难道不信任卫某吗?”

      “不清楚,我的记忆有点乱……”红莲用手背抵着额头,道,“我记得我好像用匕首插进了他的胸口……可是我又觉得,我心中,并不想当时便取他性命;我想将他抓起来押送给父王,按照韩律治他的罪……”

      “看来公主是一时冲动。不过,那老贼自是该死,公主不必介怀。”

      “不对,不是这样。”红莲的口气忽然坚定起来, “我特地问了娘,她说南疆有些奇怪的部落,流传着一种可怕的邪术;施术之人只要看着一个人的眼睛,那个人就无法违抗他说的任何话。” 她直视着卫庄的双目道,“我记得,那时候,我的确看了你的眼睛。”

      “公主怀疑下臣,对殿下您用了这种邪术?”卫庄面带微笑,神情自若。“然而微臣以为,所谓看着人的眼睛便能操纵别人,这实在有些荒谬。倘若卫某有这么神通广大,出去打仗的时候只要与敌方大将对视,令他们投降,不就可以无敌于天下了?!”

      “并非荒谬。我娘说过,邪术的名字,叫做‘火魅术’。要使用这门功夫,需要满足许多条件,比如必须与被操纵之人相距十尺以内,必须等待对方精神上迷惑、动摇、混乱或者虚弱之时;对施术者本身的功力要求也很高,修炼时要冒着极大的风险……”

      “公主说笑了。”卫庄不耐烦地打断她。“公主既然怀疑下臣练成邪术,何不去向君上禀报。”

      “不!我绝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红莲脱口而出,忽然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急促,不禁微红了面庞,“我还要感谢你,没有说出……蛇的事。”

      “蛇?什么蛇?”卫庄勾唇笑道。“殿下这般的妙龄女子,难道不怕蛇?”

      红莲心领神会地低头抿唇,“我想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公主的意思,下臣哪敢违抗。”

      “我想学火魅术。”

      卫庄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殿下,您是说——”

      “我想学火魅术。”红莲一双清澈如琉璃般的眸子紧盯着卫庄,“我听说了,之前韩申竟敢如此大胆,是因为背后有秦国人给他撑腰。如今我国的处境这么危险,我必须变得更强,才能保护娘,保护我自己……我知道,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你即不是被秦国收买的内贼,也不是我三哥那样软弱怕事的废物——”

      卫庄低头思索。的确,他自带着火魅到了新郑,便一直在物色火魅术的传人;可惜这门幻术对修习者的要求实在太高,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些人才,大多练至两三层便不是疯了,就是傻了。他在无奈之下,自己也学了些皮毛,但是不愿亲自尝试、推进到更高深的境界。可是他再怎么急着找传人,也不曾把念头打到身份如此特殊的人身上。

      “公主殿下,保护您和王室,是我们做臣子的责任。您不必想得那么多。”

      “韩国已经没有多少像你这样的臣子了。”红莲道,“我听父王和三哥议论过,我的堂叔韩非出使秦国的时候,曾向秦王上书请求保存韩国,却被秦国的君臣驳回了;叔叔还被他们下了狱,最后在狱中过世。总有一天,秦国会出兵攻打新郑;如果到了那一天,我不想坐在宫殿里等死,或者像货物一样被人俘虏,变成最卑下的奴隶。我想,我想……”

      我想,变成能帮到你的人——这句话红莲没有说出口。她紧张地捏住衣角,脸上却是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

      卫庄抬眼看她,良久。

      “三百年多前,天下还存有数百个诸侯国;如今,只剩下七个。原先那些小国的国君和他们的子孙,不知道后来都去了哪里。如果韩国也不存在了,我们又有何处可去?”

      “我想,你一定知道。”红莲看着他道。

      卫庄微微一笑,忽然从手指上褪下一枚戒指,递给红莲。

      “卫某明日便要随大军开拨,恐怕不到数月半载无法归来……如果公主始终没有改变主意的话,三天后拿着这个到鹿鸣阁,到时自会有人与你接应。”

      红莲在掌心里摩挲着那枚戒指,痴痴地目送着那人牵马远去;心头泛起她自己也没弄明白的一丝不详——仿佛下次再看到那个身影的时候,她所熟知的那片天地,也将为之翻覆。

      虽然韩国积弱多年,只能勉强拼凑出一支不足三万的步兵,然而加上魏国的三万武卒和秦国的二万甲士,总数有八万,号称十万,也是一支声势雄壮的大军。三国合兵之后,首先驻扎在邺城。这里四年前还是魏国的领土。两百多年前西门豹治邺的传说,至今仍在中原四处流传着。西门豹开凿引漳十二渠,将贫瘠的邺县变成一片沃土;可他又怎能想到,若干年后这片土地上长出的禾麦,供养的已经不是魏国的君臣了。

      如今的邺是秦国东出函谷关后重要的给养地之一。此地城池坚固,府库充盈,人口密集,战时能够源源不断地向前线输送粮草、牲畜和武器军械。大军在城外拜祭过天地,随即排出中军大帐内的位次:自然的,秦将李信为三军统帅,魏、韩两国的将军也要听从他的号令。接着李将军便发布军令,七日后,以韩、魏两国军队为先锋,攻击漳水对岸的赵长城。

      “卫老弟,啊不卫将军,你觉得秦国人为何令我等在此处枯等七日?”邓犰灌了一口新郑的美酒,晕乎乎地问。他和卫庄在新郑常年酒肉来往,早已结成生死之交,倒也不忌讳这主副之别。卫庄还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替他寻了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藏在私帐内,更是令他感激涕零。

      卫庄微微一笑,扬手令亲兵再为他斟满,道:“秦国计划从两路同时进攻,令赵国顾此失彼,必有一路不能抵抗。听说赵国最精锐的骑兵都把守在井陉一带,所以我们从南面攻击邯郸,应该并非很困难的事。”

      “那是,那是……”邓犰哈哈大笑,举杯畅饮——他错过了卫庄低头思索时,眼神中一晃而过的狠戾。

      七天后,在井陉的北面,东出太原、取下狼孟的十万秦兵与李牧率领的赵军主力,在番吾附近相遇了。

      狭长的平原上,一端是赵国骑兵的队列,无数红袍在风沙中飞扬翻卷,如四处舔舐的火舌;另一端是秦国弩兵的方阵,清一色的玄衣铁甲,在天光下泛着流水般的森森寒光。两支军队都沉默得不可思议,有如两只庞然大物在小心翼翼地互相观察、互相试探;此刻只需一个最微小的动作,便是开始攻击的一瞬间。

      忽听“唰”的一声,“李”字大旗之下,赵国的将军拔出了佩剑,高喝道:“儿郎们,随我杀!”

      “杀——”

      震天的喊杀声中,骑兵冒着密集的箭矢开始了第一轮冲锋。与之遥遥相对的,秦国的两名主将都立在大军后方一架专门用于瞭望的楼车上,将两军对垒的形势尽收眼底。

      “李牧……大将军,那真是李牧本人?”杨端和扶着车前的横木,皱眉问道。

      “不错,”王翦捻须轻笑道,“这老小子,明明和老夫差不多年纪,还废了一只手,居然不去稳坐中军而学年轻人冲锋陷阵,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谈起对手的口气,不像是视为心腹大患的宿敌,倒像在说一个彼此知根知底多年的老友。

      “主将带头冲锋,未免太过轻率。所谓的赵之武安君,也不过如此么。”

      “李牧这么做,恐怕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计策。”王翦摇头道,“我们在邯郸的探子回报,赵国今年又闹了旱灾,灾民流离失所,兵员和粮草都很匮乏。李牧这次带来的骑兵,从我们看见的人马和远处的烟尘来看,恐怕不超过三五万之数,不到我军的一半。”

      “所以——”

      “所以兵力上的不足,只能靠士气来填补。”王翦凝视着赵国的旗帜,肃然道,“李牧在赵军之中的威望,简直可以比拟三十年前我国的武安君。秦国的老人们至今还谈起,一生中最骄傲的事就是曾经跟随武安君征战四方,席卷六国的城池,砍下敌人的头颅;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哪怕只是一介小卒,也能感受到那份至高无上的荣耀。”

      “的确如此。”

      “而如今的赵国,李牧也是同样的,能够让士兵们疯狂,为之豁出性命的军神。”王翦用手一指,只见赵国的骑兵已经距离秦国的弩兵阵越来越近,虽然不断有人中矢落马,全军奔袭的速度却是丝毫不减。

      李牧身边环绕了一群武功出众的百金勇士,夏启、鲁句践也在其中,不断挥剑斩落空中的飞箭;而在他们正前方,一个头盔上插着白翎的骑士一面策马狂奔一面挥舞着一杆长戟,将迎面射来的箭矢一一挑落,像在为身后的人开道。

      “那个人,”杨端和用手指点道,“是个高手。”

      “不仅是高手,而且是‘靶子’。”王翦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观察了一番,“你看,他特意在头上装饰着显眼的白色羽毛,而李牧本人却和其他骑兵穿的差不多;我们的弓弩手从远处瞄准时,一定会误以为他才是主将。”

      “这个人不惜当我军的箭靶来保护李牧的安全,不是对他自己的身手有着绝对的自信,就是根本不要命。”

      “恐怕是二者皆有之。”

      此刻赵军之中, “不要命”的盖聂正以气御戟,剑气像一张网一样牢牢罩住自己和身后之人;即使这样,还是有数支漏掉的箭擦着他飞过,其中一支钉在肩窝里,幸好被铁甲挡了一挡,扎得不深。

      “葛兄弟!”背后有人惊呼。

      盖聂摇摇头表示无碍,手上拨箭的动作不停,头盔顶端的白翎像一簇火苗那样跳动着。他们距离秦国的弩阵已不到百步。

      秦弩之所以令山东六国闻风丧胆,不仅在于弩的射程远、箭的穿透力强,更在于战阵的配合运用;九百名弩兵组成的大方阵,发出一波箭矢后便有条不紊地后撤,暴露出身后的第二个方阵;第二个方阵中的弩手随即放箭,等到箭矢射完后再次后撤,此时第一个方阵中的士兵弩机里的箭也已经装填完毕了。也就是说,他们可以毫不间断地放箭,不给敌人喘息之机。

      然而如此强大的弩兵阵也并非没有克星。其中之一便是赵武灵王耗费数十年惊世骇俗的改革、一手造就的胡服骑射。赵国骑兵经过胡人的训练,骑术高超,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弩箭的射程中冲出,冲散秦兵的阵型,即使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弩兵退,骑兵出,列锥形阵。”王翦在楼车上下令。

      传令官立刻挥动一面青色的令旗,随即又升起一面黑色的令旗。等到赵国骑兵闯入第一波弩兵方阵时,后几个方阵的步卒都已安然退却,而从后方袭来的秦国铁骑已然与赵军短兵相接。

      赤色和黑色的浪潮交汇在一处。这是此刻中原大地上最强的两支骑兵之间,一场最酣畅淋漓的厮杀。

      “传我的将令,取得李牧首级者,赏千金!”王翦高声道。

      将令在秦军中一级一级扩散开来,最后变成响彻全军的大喊:“……得李牧首级者,赏千金!!”

      “哈哈哈哈——”李牧纵声大笑,“老夫大好头颅在此,待尔等来取!!”他左手握着缰绳,右臂的木手扣住一个形状奇特的弩机,连发两箭,箭箭没入秦兵的胸甲。

      “将军自从当了先锋,好像比以前更年轻啦!” 夏启一剑挑落一个马上的秦兵,亦大笑道。这笑声混合着四周的喊杀、惨叫,仿佛更能勾起人心中的癫狂。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越来越多的秦兵认准了主将的旗帜,向这边聚集过来。盖聂再次弃戟用剑;他双腿夹紧马腹,一剑隔开一人的偷袭,不想这时后方又有一名秦兵挺矛来刺。

      “葛兄弟小心!” 鲁句践大声示警道。正在与盖聂剑刃相交的秦兵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晃而过的惊恐。
      “葛?难道是……”

      话未落音,两具覆着铁面的头颅同时飞了出去。

      “好狠的一剑。”夏启在旁意味不明地称赞道。

      “时候到了,发讯号。”李牧忽道。他周围的数十名亲兵同时从怀中掏出犀角制成的号角,吹响。

      “呜——”

      低沉的号角声连成一片,很快,战场周围响起回应的鼓声。两支蓄势已久的生力军向着秦军的侧翼包抄过去,渐渐收缩,如同一只巨型的钳子,将秦国步骑的阵型拦腰截断!

      “伏兵!!” 楼车上的王翦睁大双眼,突然狠狠一拍横木。

      “绝无可能!”杨端和也是一脸难以置信,“属下之前数次遣人勘探这一带的地形,方圆十里都是平坦之
      地,绝无可以埋伏伏兵的所在!”

      “……你不要忘了,李牧在草原上与匈奴斗了十年,最大的本事就是在原野上藏兵。”王翦冷然道,“看来,他之所以冒险亲自带兵冲锋,也是为了让我做出’赵军兵力不足,不得不孤注一掷’的判断。这个人不仅了解赵军,也了解我们。”

      “不过是巧合而已吧,他怎么可能连大将军的推测也猜得到……”杨端和道。

      “不,别人猜不到,李牧一定能。”王翦深吸一口气,神色恢复了沉着冷酷。“此人,不可不除。”

      赵军虽以伏兵占据上风,然而秦兵死战不退,激战一直持续到黄昏。双方各有损失。终于,秦军借着夜色的掩护退却了;赵军也得到了片刻的休整。

      赵国营地、中军大帐内,李牧召集了所有的将军,连夜做出下一步指示。

      “颜聚。”
      “末将在!”
      “你率三百名骑士,探查秦军的撤退路线,天明以前回来报我!”
      “末将领命!”
      “廉业。”
      “末将在!”
      “你率精骑五千,驰援邯郸南部的长城壁垒!”
      “……将军?”
      “将军,我军今日好不容易才击退秦兵,为何还要调兵离开?”

      许多人脸上出现了愕然的表情,李牧微微一笑,木制的假肢指着身后的地图道:“战场上变化莫测,每一时每一刻的战机,都与此前不同。以王翦的老奸巨猾,看了今日之战,不可能猜不到我军已经把全部的精锐都调动到了此处,所以邯郸南部的壁垒便空虚了。虽然按照他们本来的计划,南线的作战只是佯攻,可是时机不同,未必不会变虚为实。”

      诸将莫不叹服。李牧又拍着身后一名亲兵的肩膀道:“盖聂,你和廉将军一起走。”

      “将军,属下——”

      “我知道,是司马特地让你来保护我的。”李牧微笑道,“可是如今他比我更需要你。你们墨家弟子的守城之术,正是克制南线秦军最急需的利器。”

      “属下不是墨家子弟……”

      李牧呵呵摆手,指着案上道:“你替我改造的这个木弩机,可真是好用,连我这只废手都能发箭杀敌了。”

      “属下虽然做了这个,但的确不是墨家子弟……也不会守城……”盖聂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李牧却不容他解释,脸上挂着一副“本将军什么都懂”的笑容,把他和廉业一起撵了出去。

      纵横之术说,在游说别人的时候,从谈话伊始就要掌握对方的心思,控制言论的走向。盖聂垂头丧气地想,这实在是太难了。

      等盖聂跟随援军赶到邯郸南面的赵长城,已是三天之后。这三天中,联军对这道壁垒发起了无数次攻击。可惜长城南面的漳水是一道天然的护城河,水面宽阔,布置在河对岸的投石机如果投出大石,则会直接落入水里;倘若投出小石,又不足以对坚固的城墙造成毁坏。无奈之下,韩、魏两国的士兵在漳水上架起数座浮桥,强行渡河后,架起云梯,像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往城墙上攀爬。长城内侧的守军其实只有千余,抵抗却异常顽强,无数箭矢瞄准着渡河的士兵、铺天盖地地射下来;火把、檑木、滚石不断从墙头掷下,许多云梯被推倒,城墙下的尸体堆积了一层又一层。秦国的士兵则在漳水南岸排成一线,手持刀斧,虎视眈眈地盯着对岸的两国士卒。

      “怯战者死!擅退者死!!不听号令者死!!”

      有不少韩魏士兵因为不敢冲锋而死在他们刀下,尸体投入河中。活着的士兵吓得失魂落魄,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行登城,死伤惨重。

      本国的士兵一天天减少,即使是卫庄这样自诩铁石心肠的人,心中也未免悲愤焦灼,坐立难安。主将李信的脸色更是不好看,常常当面嘲骂韩魏两国的战力,他自己麾下却未动一兵一卒。

      这一日晚间,卫庄和邓犰又被同时召入大帐,魏国的将军魏豹也在。李信手扶佩剑背对着他们,身后跪着一排双手反绑的人。

      “李将军,这是……”邓犰似乎酒还没醒,冒冒失失地开口问道。

      李信冷笑着回过头来,道:“我手下亲兵方才巡视时发现,有些士卒偷偷摸摸地换了衣服,打算暗中逃离大营。这几个不是韩人,就是魏人。”他一脚踢在其中一人胸口,“敢问诸位将军,在你们的国家,逃兵要怎么处置?”

      诸将脸色或红或白,都不说话。半晌,终于有人低声对答道:“杀无赦。”

      “很好。”李信哼了一声,“带下去,明日斩首祭旗!”

      “诺!”两侧的执戟卫兵齐声答道。

      地下一片哭号求饶声。李信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帐,从韩魏两军的将帅身边经过时,不大不小地笑了一声:

      “怎么韩国和魏国,尽出一些孬种。”

      邓犰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比喝了烈酒还红。魏豹面孔发白,气得全身都在发抖。只有卫庄看上去没有什么表情。他平静地回到自己的营帐,吩咐亲兵灭了火把,垂下帷幕——黑暗中传来一声接一声不明缘由的闷响。

      “大人。”忽然有人在帐外道,“我们抓住一个细作,自称是赵国的使者,求见韩军主帅。”

      ——因为邓犰嗜酒,又整日和私藏的女子胡天胡地,渐渐的韩军之中都知道,有什么军情只需禀告副将即可。

      “……带进来。”帐内传来一声低沉的回答。火把重新点起的时候,亲兵们发现满地都是碎木屑,原先的几张几案却不见了。

      卫庄转过身,看到一个人掀开帷幕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韩国士兵。他突然觉得一阵头晕。

      这个人绝对不是他们能“抓住”的。

      他设想过无数次和这个人的重逢,连自己见到他将要出手的每一招每一式都仔细考虑过;可是不得不承
      认,这个人,他从来料不中。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那人似乎与他一样惊讶。隔着摇曳的火光,他看上去就像从一个纷乱的梦境中走出来的一样。分不清爱憎。道不出离别。

      “……小庄?”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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