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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盖聂自上了演武台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两天之内接连对阵十几人,其中有七人是赤豹营的高手,未逢一败。他在赵军中的名声也是越来越大,人人都知道新兵步卒中出了个“看上去很弱但就是打不赢”的小子;连带着整个壁字营都好像面上有光起来。像老胡牛二他们更是常常被人拉到角落里,盘问“葛大”这人的身世底细,可惜只能打听出“榆次人”、“会杀猪”、“坐着睡”之类让人莫名其妙的情报。
到了第三天上,围着演武台的人群比前几日还要厚了好几圈儿,连壁字营的伤兵里面伤势不太重的都被人扶着扛着领过来了。也就是这一日,盖聂终于遭遇了几个罕见的强敌。
比如午后遇上的这一个,模样虽极为年轻,然而下盘极稳,双臂奇长,太阳穴微微隆起,一看就是内外兼修的高手。他站立的姿势让人联想到一杆挺立的长槊,沉稳而凌厉,脸上的笑容却很活泼。
他向盖聂施礼道:“在下夏启,是大夏的子孙。”
盖聂被这名字默默地震了一下,心说这哪里是大夏的子孙,分明是大夏的祖宗啊。
夏启与他眼神相对,笑得更加开怀,嘴上道:“阁下小心了——”一把长剑便抖落出鞘,猛攻过来。
好快!
这是盖聂心头瞬间闪过的念头。那人“小心”二字仿佛还含在嘴里,一片白惨惨的银光已经剐着两颊攻到了身遭,一时周身要害仿佛尽在他剑光笼罩之内,有如被狂风骤雨劈头浇下,毫无脱身之裕。更可怕的是,他一剑递出的同时,空着的另一手一脚也同样狂放无忌地攻向对手,他的拳,他的腿,都是致命的武器;看似凌乱,实则更将速度提升到了常人无法应对的地步。
夏启的剑招细观起来也并没有多么离奇,无非是横劈直刺,下抹上挑,但就是快,比常人快上三倍、五倍、甚至十倍。所谓的招式,无非是攻击的位置、角度、力道、衔接和变化,像对弈一般,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然而如果你足够快,那么无论对手有多少精妙的招式——只需抢在他变招之前封死退路,让他根本无从施展——便都能迎刃而解。
一时间天地之内仿佛满是他,剑的残光,人的残影。
盖聂可以肯定,夏启的内力修为也同样惊人,否则普通人的身体根本无法适应如此超乎寻常的出剑速度,和身法变幻。他在夏启的剑锋之端闪转腾挪,好几次是险而又险地躲过去,引得下面围观的将士连连惊呼。可能是两人的速度都逼到了极致,盖聂觉得眼前有些恍惚,脑袋里还配合着胡思乱想——《庄子》里面有个故事说,郢都有个人,白垩沾污了他的鼻子尖,薄薄的一层像苍蝇的翅膀一样;有个名叫石的匠人抡着斧头帮他把鼻子尖上的这一层白垩砍去,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而目下盖聂便有种感觉,倘若自己身上沾了一层白垩,也快被夏启的剑气削得干干净净了。
约莫过了数百招,盖聂仿佛渐渐终于适应了这样凶险的速度,开始偶尔递还一两剑——然而夏启的剑,或者拳脚,却总是后发而先至;他就像楚地传说中的灵猿一般,轻灵敏捷,左右接箭矢而不堕,没有一剑能刺到他身上而不被他先刺中的。
盖聂一剑点向他心窝,剑气未发,夏启的身躯已经平地窜到了半空,一腿踢出时几乎带着呼哨般尖锐的劈风声。如果盖聂向后躲避,他便能借这一踢之力在空中转向,一剑一拳继续风雷般地向对手攻去。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脚居然没有落空!
盖聂非但不退,反而向前迎了一小步——对手的右脚恰好踹在他柔软的腹部,却像被一股无形的吸力往内陷住了一样,让夏启霎时有些失措。要的就是这一瞬间的失衡,盖聂用握剑的右臂和空着的左手同时格住踢中自己的这条腿,猛然发力将他从半空摔了下来。夏启本能护住后脑,却觉得臀部和背部一阵剧痛,眼前电光般的一闪,一柄剑已经架到了脖颈。盖聂用膝盖抵着他的心口,将他整个人压在台上动弹不得。
“……好!”过了半晌,被这样精彩凶残的对峙震得目瞪口呆的人群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叫好起来。不仅是对胜者,更是对双方剑术的叹为观止。
盖聂站了起来,将一柄锋利透亮的长剑收回鞘内。夏启也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衣冠,忽听对面的少年轻声问道:“请问阁下练的可是,越女剑?”
夏启讶异抬头,面上的神色从沮丧又变回了好奇:“阁下好眼力!我还以为如今的中原没有多少人见过这套剑法。”
“阁下的剑,似乎比‘十剑’中的‘小越女’还要更快,更胜一筹。”盖聂由衷地赞道。
“葛兄见过我师父?”夏启大为震动,一把抓住盖聂的胳膊,“师父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小兄弟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我……我没见过,只是听师父说过……”盖聂自知说漏了嘴,赶紧抽回手想往台下跑。
“敢问葛兄师承何方?”
“……恕不能奉告。”盖聂捂着肚子,刚才被踢到的地方还真疼。
夏启神色大异地打量着他:“难道你是……你真的是……不对,如果是那个地方出来的人,怎会不去周游列国,纵横游说,却在这赵国军营里摸爬滚打。不对,肯定不对。”
盖聂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听夏启又道:“葛兄莫怪我多嘴。只是师父曾令我发誓,在下此生不得与鬼谷派之人交手,否则必死于白刃下。”
……真到那时候我会救你的。盖聂无可奈何地心中默念。
他的下一个对手是赤豹营的副统领。此人是个面色赤红的大汉,盖聂还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正是投军的时候把他从右边赶到左边的那个山羊胡须。当然大汉自己早就记不得他了,又见了先前的比试,知道他是个强敌,于是规规矩矩地一拱手道:“在下,季孙龙。”
“三桓之后,想必有些本事。”底下观战的鲁句践冷笑一声。
盖聂先前觉得此人有些嚣张狂傲,交手后才知他果真有着狂傲的资本。季孙的剑术兴许不比夏启轻灵迅捷,难得的是剑势沉猛,内力浑厚,使得随意使出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带上了超乎想象的威力,如骏马驰原,龙战于野。盖聂生平对阵过的对手中,论及剑招的霸道刚猛,真气的收放自如,唯有卫庄方可与之相比。
不过既然剑术风格像卫庄,那么自然也难不倒盖聂。更何况他还不如卫庄。
盖聂向右晃过季孙龙上撩的一剑,突然把剑交到左手,手腕像使鞭子一样发力一颤。只听“叮叮叮”一串脆响,盖聂的剑尖闪电般地连番点在对手的剑身上,每敲击一次便有一股阴劲沿着剑脊传至剑柄,震得季孙龙整只右臂发麻,握剑的虎口崩裂出血。
“抖剑!”在台下观战的夏启惊呼道,“这不是当年的六国相苏秦的绝技么。莫非,这个葛大真的是……纵横传人?”
司马尚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也不尽然。苏秦的抖剑虽天下闻名,然而那是近百年之前的事了。如今江湖上研究古人剑技的人甚多,例如那招‘苏秦背剑’,在邯郸便不知有多少剑客会使。难道他们人人都是纵横家不成!”
夏启转向鲁句践道:“鲁兄怎么看?”
鲁句践眉头紧蹙,又像深思又像懊恼地道:“六国之内会用抖剑的人的确不少,在下当年也算习得过一两成;不过,我却没见过一人像葛小弟使得这般精熟,时机抓得这般凑巧——”
说话间台上两人仍在鏖战。季孙龙也算是个性倔强,虽吃了盖聂一个大亏,却还死死握剑抵挡,不肯轻易认输。眼看盖聂已经处处占到上风,忽然脚下平白打了个趔趄,单膝跪倒在台上。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季孙龙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扬起宝剑便朝盖聂的左肩斩下——盖聂似乎腿已不能动弹,只能上半身扭转避过——而季孙龙的剑锋却半途突然转向,又抹向他的侧颈!
间不容发之际,盖聂整个身躯狠狠往地下一倒,干脆仰躺在了演武台上;同时右手横腕,反剑架起季孙龙的杀招;左臂托着右手,顺势也掩护了宝贵的脖子。趁着这一倒,一架,一托的功夫,赚来些许空隙,他老毛病不改,再次身体横滚着逃了出去。
“怎么回事……”夏启自言自语道:“他的脚……之前并没见伤到啊?难道是季孙大哥的无形剑气?”
“……或许只是不小心扭到了。”鲁句践对台上攻守之形的突变也大为讶异。
司马尚沉默不语,藏在袖子里的拳头不免攥紧了。
台上盖聂滚得老快,到了差点掉下来的地方才停住。季孙龙抄剑追赶,半途却看见盖聂摇摇晃晃又站了起来,只好停在那里,全神戒备。
盖聂扫了一眼台下的人群,手中剑器骤然脱手。
很多人都只感到一阵烈风扫过眼前。只有极少数人才看清了一道银白的残光,回神过来时季孙龙已经倒在台上。
“方才那是……”鲁句践悚然动容道。
“……”夏启苦笑道,“我从未见过这一招。江湖上,恐怕也无人识得这一招。”
其实盖聂还是留了手的,无论是出剑的力道还是角度。毕竟这只是军中比武,不是敌我死斗。否则百步飞剑,早已一刃断喉。
大多数在底下观战的将士虽没明白,但也觉得厉害;于是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喝彩声。混乱中却见一个宽袍大袖的青影跳上演武台,一手扶住盖聂的胳膊,问道:“怎么回事?”
这人自然是司马尚。
盖聂摇了摇头,自己卷起左腿的裤脚,一直卷到大腿处,才察觉膝弯后面有两个米粒大小的血洞;凑近一瞧,只见里面露出一小段蓝盈盈的针尖。
这两根毒针极其细小,发射的手法也相当高明,加上当时的天色也有些晚了,以致于无论是台上比剑的剑士,还是台下观看的众人,竟无一发现它们是何时暗算到了盖聂腿上。
司马尚脸色一沉,突然出手如电,以点穴截脉之术封住毒素上行,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划开筋肉,暴露出细针的尾部。然后他双手按住伤口两侧,暗运内力,只听“嗤嗤”两声,两根细针竟被他逼了出来,轻轻落在地上。
司马尚长出了一口气,又用袖子裹着手,把细针捡了起来,方才站起身,指着倒地的季孙龙道:“左右拿下!”
立刻有四个佩着刀斧的甲士跳上台来;季孙龙受了盖聂一剑还在晕着,毫无反抗地被押走了。围观的人群刚要散去,忽听司马尚又道:“且慢,今日观战中所有赤豹营之人,也给我一并带走。”
“……又关我们什么事!”鲁句践又惊又怒,除他之外亦有几个人纷纷叫嚷起来。
司马尚面罩寒霜,厉声道:“军中比武,本是光明正大之事;如今却有人为了取胜以毒针偷袭军中将士,这种卑鄙行径,我赵军中决不能容!!季孙龙是赤豹营副统领,暗算他的对手,无非就是希望他赢得比试。那么这个用毒针的人,想必与季孙交情匪浅啊!”
“……校尉大人,可是我们赤豹营来了这么多人,总不能人人都有嫌疑吧!”
司马尚冷笑道:“在下只是权宜之计,委屈各位了。只是请诸位到我帐中脱衣查验一番,说不定那个偷袭者身上还藏有方才发针的证据。对了,你们每个人的私物,也需上缴军中刑令,如若查验无事,自会还给诸位。”
鲁句践还待争辩,夏启忽然拍了他一下,附耳过来道:“鲁兄就别挣扎了。我猜测,校尉大人想找这么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了。”
盖聂无意之中帮了司马尚一个大忙。他自己却不知道,只是昏昏沉沉被抬到了伤兵营,和膝盖中箭的阿吉住在一个帐下。那两枚牛毛针虽然厉害,但司马尚处理及时,盖聂又以自身内力压制住了猛毒,没有伤到腑脏。只是之后的十来天走路都不利索,一拐一瘸和跛了似的。
司马尚这边查抄拷问忙得不可开交,每隔两日却必遣亲兵过来问一下盖聂的伤情。有时还带来一些慰问品,比如一整锅的牛膝骨炖汤之类。
“快点趁热喝了。”送汤过来的亲兵热情地说道,“将军特意吩咐了伙房,要牛左腿,不要右腿。”
都一样吧!
盖聂心中很想这么喊。不过他还是很感激司马尚的好意。
没想到半个月过去,到盖聂觉得左腿已经恢复得和右边一般无二的时候,却突然得知夏启和鲁句践都入选了百金之士,随大将军回邯郸入朝去了。他自己却没有任何交代,只有李牧谴人送来了十金,令他好生休养。
听士兵中传闻,似乎是大将军与郭上卿生了嫌隙,以至于本该由国库拨发的粮饷拖延不足;而本应给勇士发放的百金,也只能先寄在名下;便是这区区十金,也是将军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来的。过来探伤的伍长劝解道,既能拿到十金,可见将军也选了你,只是仓促回朝,带不了你这个伤号。盖聂倒没多想这个,不过听说了李牧在赵国的处境,不禁心下为他担忧。他本来就对钱财无甚概念,干脆托人将金子分成小块,分给同伍的四人。
伍长等人倒有些不好意思,推辞了半晌;后来盖聂说我反正上无父母,下无妻儿要养,这金子给我也无用,众人方才收下。
牛二不禁啧啧叹道:“葛兄弟这么好的相貌人品,难道在老家还没娶上媳妇?”
盖聂脸一红,转头去看帐外的大雁。
“还是早点娶个的好,生个大胖小子;将来就算打仗了,好歹家里留了种。”
“留种有什么用,世道这么乱,多少小鬼是有爷娘生没爷娘养,将来……还不知道如何呢。”伍长的眼睛有些浑浊,似是想起了往事。
“葛大哥剑法这么好,生的儿子一定也是最厉害的。”阿吉也凑趣道。
“使剑又不是天生的。你还能让他把儿子跟剑术一起生下来不成!”
盖聂抿嘴笑了。他那时万没有想到,没过多久,他生平唯一的挚友便会惊慌失措地找上门来——“阿聂阿聂我好像有了一个儿子怎么办”——而更多年以后,他开始传授这孩子自己毕生所学。
盖聂没有儿子。但他的剑术终究是活了下来。
注:文中关于武学和剑术的描写均为杜撰,尤其是涉及历史人物,如苏秦。这里配合玄机设定,默认所有鬼谷一脉的弟子都曾习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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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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