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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名碑 ...

  •   桑海又迎来风雨欲来的一天。

      农家胜七抱着剑矗立于高岗之上。流沙首座的背影沐浴在晨曦之中。小圣贤庄的三当家举目相看而去,内心不知转动着几多算计;有间客栈里的墨侠们对着蜃楼奇景猜度议论不已,想到敌友的意图皆不明,不免又是忧心忡忡。

      只有剑圣盖聂还在端木医仙的病榻窗外清闲地削木剑。

      已经有不知多少墨家弟子从他身畔路过,习武之人耳目通明,自然听得见他们的一番悉悉索索。无非就是些好奇跟不解掺半的议论,例如“这人怎么还在这里——”“他到底要削多久?”“为什么还没有削断?”“果然高人都是奇奇怪怪的”“二狗子长大以后可不能成为那样的大人哟——”

      盖聂笼统地听着,却没有多少往心里去;其实,单纯枯燥重复性的手工劳作对于放空头脑很有益处,对于脑力劳动者特为尤甚。当然,脑力劳动者是从被自家师弟重伤以后刚刚转型的。

      盖聂的一个集中优势是无论做哪一行都很敬业。或许,他没有始皇帝那样权倾天下,没有张子房那般智计百出,没有师弟那套罗织阴谋的高效率;但论思考的深度与广度,他却远远超越了当时当世的局限。在墨家隐秘农庄的短短几日,他已经从上古时期的尧舜盛世想到东周列国的礼崩乐坏,从三家分晋想到六国合纵,从一统华夏想到诸子百家的反秦联盟;冥冥之中好像有一股力量引导着时代的暗流向前奔涌,既非向着好的一面亦非向着坏的一面,只是像真正的水流一样随性所欲,蜿蜒曲折,其势一旦形成便不可挡罢了。

      至于老庄的“无为”,孔孟的“克己”,墨家的“非攻”,乃至韩非的“孤愤”,先师的“捭阖”,如今看来都不过是投入这股洪流的一枚石子,留下一圈涟漪和一声无能为力的喟叹。三尺长剑可决人生死,而人力能改变的,究竟能有多少?

      说到人力,这个问题却真的很是奇妙。许多人前仆后继鞠躬尽瘁,亦不能改变分毫大势;而有些人无心之间举手投足之力却能将格局为之一新。譬如墨家英烈如荆轲者,顶天立地、英雄无匹,亦不能救国图存兼济天下;而始皇帝等人却一心笃信他那懵懂无知短胳膊短腿的孤儿荆天明是颠覆大秦的关键,一心要除之而后快。又譬如他这个所谓的剑圣当时正是全神戒备、蓄势待发,在背后偷袭的鸟羽毛面前竟然快不过倒在地上双手被缚的弱质女子。话说回来蓉姑娘是什么时候解开绑手的绳子的?白凤羽毛的落点为什么这么低?且不说小庄自己还没出手、他的手下为什么就一个二个抢着搅局,单说墨家诸子为什么会认为明明是剑圣却必须要靠一个有伤在身的女人挡死?难道他自己便躲不过么?

      打住,再想下去就是对恩人不敬了。

      盖聂心中叹了一声,将木剑对光挥了挥,切开的风声忽而送来一阵隐约的杀意。他抬眼,遥望着远处的山峦。

      来者不善。

      可怜墨家如今人丁奚落,上下带伤,恐怕即便合力也抵挡不住这样强大的敌人。盖聂认命地手握木剑长身立起,沿着林间小径信步上山。

      桑海靠海,大气中始终有股新雨的味道。雨燕疾疾擦过半空,飞行的姿态远比中原常见的蓬间雀鸟优雅凌厉许多。他像散步那样不急不缓地走着,并没有发现埋伏和陷阱的迹象。只有墨家自己布置下的机关。还有树上那个,莫不是盗跖?

      黄发的青年额前还留着没擦干的冷汗,见到他也是一愣,“你——发现了?”

      盖聂停步点点头,没有多说。

      盗跖想到自己不久之前才把这人揪着领子骂了一顿,眼下开口细说倒有些尴尬。他挠挠头,只道,“你——一个人,没问题么?”

      “无妨。”

      盖聂说话的调调和当年说“我很抱歉”差不多;总之就是没有顿挫起伏。似乎也没有感情。盗跖此刻却生不起气来。他目送着盖聂又那样毫不掩饰气息地向山上走去,一时竟想不出有什么话可对他嘱咐。

      思来想去,还是农庄里的人比较重要。于是他继续在林间疾奔,朝着与盖聂相反的方向。

      盖聂没有想到,或许连当事人自己也没有想到,先动起手来的,居然是胜七和卫庄。

      彼时卫庄正大摇大摆地向着墨家隐秘据点走去;这种程度的隐蔽或许瞒得过秦兵,可瞒不过流沙的耳目。与胜七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就认出来了,传说中的黑剑士,巨阙之主;目标太大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卫庄打心眼瞧不上这等人,却也不想与他动手。他深知此人是个武疯子,动起手来不要命的主儿,但也好利用好摆布。他在心里耻笑李斯纵狂犬伤人,却也不动声色地越走越远。

      不想胜七走出几步,突然不打招呼地反身就劈。巨阙沉重,他又是个力贯山河的主儿,这一下就把卫庄走好好的桥给劈塌了。

      “你,很强。”黑汉子半像解释半像挑衅地嘿嘿一笑。

      卫庄纳闷,自己好端端的怎么就拉上仇恨了;不过他从来也不是善茬,当下挑眉冷笑,手扶鲨齿。

      没想到赤练比他还激动,也许是前些天无双的事儿呛着了,这会儿也不等他指示,挥动链剑就冲着胜七面门扫去,大有不血溅五步就不罢休的气势。然而那疯子显然本事不差,且皮厚血牛,居然徒手接住链剑尾端顺带一扬,一股浑厚内力扑面而来,赤练竟然就这么给他隔空掀飞出去了。卫庄咬牙瞪她一眼。

      让你学什么不好,学端木蓉。

      不怪卫庄薄情寡义,赤练这时候抢着出手的确是添乱。全盛状态下的卫庄或许可以睥睨天下,但老实说前些日子在墨核受的内伤还没好透(尽管卫庄坚持认为自己从一开始看到师哥就憋了一口热血在喉间,后来与燕丹交手只不过给自己一个机会把血吐出来罢了),如今又添了个需要保护的伤患,对上胜七自然没有必胜的把握。但他毕竟是卫庄,就算心道麻烦,也会摆出一副免礼赐死的态度跟人动手。

      两个人大战了百来回合,打得是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鲨齿本是名剑克星,然而偏偏对方手里是厚重得好比棺材板儿的巨阙;卫庄本来就已经内伤在身,却还要处处顾忌已经受伤的赤练,想要在短时间内取胜,果真相当吃力。忽然,林间树木晃动间罡风暴起,一股熟悉的气息慢腾腾地接近。卫庄觉得喉头又是一热。他略略退开几步,分神向一侧望去。

      熟悉的招数聚着风雷之危,穿云裂石,呼啸而来。这无疑是一招百步飞剑;可惜飞出来的,竟是一柄木剑。

      剑柄上熟悉的手工雕花让卫庄看了忍不住哑然失笑。被那木剑袭击的胜七也没太当回事,显摆自己牙白似的又笑一声,同时举剑来防。然而巨阙还来不及护住他面前空门,便只听他喉间咯吱一下,发出嘶哑的摩擦声。

      胜七难以置信地眼球转动向下,看着楔入颈项间涌出的血线,无法发出一言。

      杀死他的,不是木剑,而是盖聂用来削木剑的小刀。

      那把刀在盖聂使出百步飞剑之前便被掷出了,但是速度并不算快,几乎没有破风之声;刀身又是黑的,在这光线斑驳的林荫里本来就不易发现。之后盖聂故意大张声势地使出百步飞剑,木剑的去势吸引了胜七全副的注意,直到木剑后发而先至,撞上之前飞刀的尾部,那小小的铁刀速度才顿时快了数倍,令人防不胜防。

      这种杀招类似于古蜀国流传的暗器手法,卫庄入鬼谷之前所学甚杂,曾在盖聂面前使用过。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盖聂居然会牢牢记下来,并在十几年后用上。

      突然降临的死亡瞬间将林间的空气都濡染得寂静。卫庄不置一词地看着现身的师哥。他的脸色还是很苍白,宽大的衣袍裹着的身躯似乎更加消瘦了。没人比卫庄更清楚他曾经伤得有多重。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除掉那个人。

      师哥还是老样子。没有解释他的突然插手,也没有防备他这个数日之前还生死相对的敌人,就这么坦荡荡地走来,站在倒下的胜七身边,木剑用力插入土中;掌力一送,地上竟然出现一个小坑。

      卫庄是看明白了,他想给自己刚刚杀死的人下葬。他嘴角一勾,刻薄的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师哥还真是好心肠,管杀又管埋。”

      盖聂看了他一眼,或许从小被师弟明嘲暗讽太多次了,这种程度的取笑根本没什么杀伤力。他还是自顾自地用木剑松土,以掌力挖坑,直到胜七庞大的身躯完全被湿润的泥土盖没。
      新坟没有碑,只有一柄妖异的巨剑立在土堆前。

      卫庄又觉得心头添堵了。这不是什么嘲笑师哥的时候,也不是什么给死人挖坑的时候。他忍无可忍地将话挑明。

      “师哥就不担心我突然出手杀了你?”

      盖聂转过身来,还是那样淡淡的眼神,“我功力未复,不是你的对手。”

      卫庄冷笑,“你还是那么蠢,难道你以为我想要的,就只有和你一对一公平对决?”结果盖聂一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的表情,看得他持续内伤。

      “你又为什么出手杀了这个人?”

      盖聂低头,额发盖住了他的眼睛。“此人为了与我一战一向不择手段,现在墨家损失惨重,不能让他找到他们。”

      “原来,是墨家。”卫庄拉长了语调,“那你又何必急着出手,难道你觉得我对付不了他?利用我除掉墨家的敌人,不是更好。”

      盖聂又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卫庄以为他是不是就这么立成了石头。

      “小庄,你受伤了。”

      卫庄这才想起和燕丹对上的时候,盖聂已经倒下多时了,所以不清楚他们那一阵的始末;但这种不合时宜的关切只能让人心上更堵而已。

      “不足挂齿。再说,伤得能有你重?”

      这话说出来卫庄又觉得别扭,好像他这个罪魁祸首在关心着受害者一样。

      盖聂却理所当然地凝神而立,似乎没觉出任何异样来。倒是伸手抚了抚巨阙;剑身上那抹妖异的红色仍在,仿佛土中埋着的那个人窥视的目光。

      “此人是剑痴,是武狂,可惜,这世间容不下他。”

      卫庄调高眉毛冷笑,“居然被纵横双剑联手对付,农家这次可算是大大长了面子。”

      “……小庄,我一向无法认同师父的倚强凌弱的治世之道,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也在做着同样的事。”盖聂平静地说着,听不出强烈的感情,似乎只是指点着他人的去路;“为了自己的主张,无法改变他人,只有挥剑抹杀掉一切阻碍。重复了十几年,这个世道仍然看不出有任何改变。似乎我的存在,根本就是多余的。”

      但卫庄清楚,他并不是不痛。这个人对于许多明白的事理永远无法释怀;十二年前他输给了两只玄虎,十二年后他再没有真正地输过,却戚戚心有忌,累累一身伤。

      “你的软弱,才是多余的。”

      你根本不适合身为纵横——但这一句,卫庄没有说出口。

      他们站得是如此之近,又是如此之远。鸿沟里填满了立场与选择,一出口便无法反悔的承诺,对他人,对自己。再不复那轻狂倜傥的少年;他们奔忙于世,无暇忆起当时便已惘然的一段衷情。天宽地阔,十年为期。

      明年,这座无人识得的荒冢上,一定长满了嫩绿的新草。这样想着,卫庄突然就冲动了那么一瞬。 “师哥,如果我放下流沙,你放下墨家,你可愿,与我同去?”

      盖聂的眼睛猛然睁大了。他的瞳孔一直是如墨的纯黑,映出师弟的那一头银丝,三千烦恼。没有人知道他的右手已经颤抖地握不住任何东西。幸好,木剑和小刀,都已经葬在了泥土里。

      “即使你我都能放下,这乱世之局,可会放过我们?”

      没有比这更巧妙地回答了,卫庄想;他的笑容变得有些邪佞,却无法掩盖那一份释然的味道。盖聂不过给了彼此一个退路;实际上,他不可能放下家国之仇,他也不可能放下苍生天下。

      然而为什么不甘心呢。

      十三年了,死去的父母,燃烧的家园,倒塌的宫墙,尽管把他们当做自己挥剑至此的理由,其实,那一幅幅面孔,早就变得模糊不已。唯有这个人,没有变过。

      一日心期千劫在。

      那双眼睛始终淡然地注视着前方,看尽了繁花弱水,也看尽了世间苦难;可是有没有看见那些驻足的过客,那为了你而停留的人呢?

      可叹我卫庄一世痴狂,在你眼中也无非一场笑话罢了。

      于是他们都不再说话。这片难能可贵的静谧已经足够。直到日暮偏西,倦鸟归巢。盖聂离开之前却留下一句话。

      “明年的清明,到这坟前祭酒如何。”

      “师哥相邀,卫庄怎敢怠慢。”白发的剑客倒是有些讶异了,这样的邀约——

      即使年年又何妨呢。他看着那个融化在林木丛中的身影,像回味一般久久立在剑碑之侧,令夜露沾湿了衣角。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无名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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