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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三十七、 ...


  •   卫庄醒来的时候头顶上艳阳高照,碧空如洗。矫健的枭鸟在空中一圈一圈地盘旋。

      原来我还活着。他坐起身,忍不住嘿嘿冷笑。

      这算什么,师哥的剑也偏了吗?

      还是说,已经倒下去的我,连让他补刀的价值也没有?

      他舔了舔上腭的黏膜,喉头不自觉地一动,咽了什么下去。满口都是咸腥的苦味。

      身上有几处外伤,有深有浅,但都不能致命;内脏没有被剑气震裂损伤,已是难得的奇迹;只有经脉伤得比较严重,否则最后关头他也不会昏过去。

      不远处的地上有一大滩血,血迹尚未干涸;显然不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

      原来那一剑毕竟还是重伤了师哥。

      如果最后一刻他没有动摇,那么盖聂现在一定躺在那块血泊里,安安静静的。再不会跟他争什么。

      ——他没有输给师哥,而是输给了自己的软弱。

      可是这么一想,不知道是应该稍感安慰还是更加恼恨了。

      尽管在心里痛斥当时的一念之差,但是卫庄并没有承认败北。打心眼里,他觉得还是怨魂血剑的实力盖过了纵剑术;只恨那个时候,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一样的东西——

      他不甘心。

      其实卫庄比谁都了解师哥。盖聂足够冷静也足够坚决,隐隐有大将之风;但是他缺少为王为将最重要的一样素质——能够对他人的痛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踩着满地的尸骸心无旁骛地往前走,在累累枯骨之上成就一人的功业。之前反复试探提及“我们虽是同门,却必须自相残杀”,也暴露出他内心的不忍和动摇。

      更何况,三年来朝夕相对形成的羁绊,已经比预料中来的更深。

      然而剑客一旦拔出了剑,便再也身不由己。为了取胜,他们必将这幅血肉之躯交付给刃端最犀利最决绝的锋芒,哪怕一瞬间的犹豫都会丢掉性命。没有人能心怀侥幸。

      但是剑客毕竟不是剑。如果在茫然的杀戮中丢掉了身为人的初衷,那么即便挥剑相向,又能得到什么?

      如果不能与剑心神交通,就无法取胜;如果将全副身心都交给剑,又会泯灭自我。

      这是剑客一生都难以逃离的抉择。

      “如果没有杀他的决意那么死的就是我。”卫庄总是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说。

      如今虽然活着,他又怎能甘心。

      心头堵得很,像灌下去一大壶烈酒,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吼出的字字都带着火。

      “剑客没有胜负,只有生死。”

      这是师父说过的话。目下卫庄只想冲回住处,把这句话和手里染血的剑一并刺向盖聂的脖子。

      “败者还有必要回去么?”

      这话明明是自己说的,现在去见师父和师哥实在是莫大的耻辱;但卫庄也并非那般顽固死板的人。为了更长远的目的,他可以忍耐。

      乱世之中,只有最强大最无懈可击的人,才有资格活下去。韩国目下局势错综复杂,怕是已经有不少人得知了卫世子尚在人世的消息,上一次才会派出精锐杀手团来斩草除根。如果不能抛弃这分软弱,就算剑术冠绝天下,归国之后也只会沦为各方势力倾轧中的牺牲品。

      枭雄不能有弱点。剑客不能有感情。

      卫庄没有想过,最后一刻他们二人以差不多猛烈的杀招硬拼过去,为什么师哥流了这么多血,而自己身上却没有与之匹配的伤口。或许,并非想不到,只是他拒绝去想。

      不知多少个时辰过去,鬼谷子还是那样纹丝不动地背对着外面坐在堂下,有如雕塑一般。

      “小庄。”他忽而出声唤道。

      卫庄的脚步停住了。他们三人的轻功都已练至落地无声、踏雪无痕的境界,但师父却好像有种奇异的能耐,总是不用回头便能分辨他们两个。

      鬼谷子缓缓转过身来,身侧摆着一摞书简和几卷兽皮糅成的薄纸。而他的脸,仿佛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之内苍老了十岁。即使卫庄这般缺心少肝的人,也觉得喉头突然一紧,说不出话来。

      “这是纵横剑谱,这是鬼谷秘术的卷册。从今天起,这些便托付与你。要如何使用虽然全凭你的主意,但为师希望你,莫要辱没了鬼谷派的声名。”

      卫庄的脑子有点绕不过来。仿佛有人拿了根闷棍在他的后脑上狠砸了一下,满目都是金星。心突突直跳,简直要跳到嗓子外面来。

      “师哥呢?!”

      鬼谷子眼皮一抬,若有所思地与他目光交汇。

      “聂儿……还活着?”

      卫庄喘得厉害,虽然这和之前拼死拼活比剑的时候完全不是一种喘。他十指死捏成拳,却依然止不住微微颤抖。

      他知道师父真正想问的是,你没有杀他?

      “……罢了。”鬼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摇摇头,目色深邃不见悲喜。“既然事先约定先回此处者为胜,那么胜者非你莫属。”

      “这种施舍来的胜利,你以为我会稀罕?!”

      卫庄的声音不是很大,却有种酷烈的暴怒。他提起血迹尚未干涸的长剑就冲着师父扎去。

      已经什么都不顾了。那一瞬间的怒火,只想燃尽一切毁掉一切。

      剑尖没入那身黑衣,却在心前三分生生止住。卫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上都是憋出来的青筋。

      鬼谷子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他广袖一挥,卫庄手中精钢锻造的长剑突然就从当中折断,一半扎在他身上,一半仍握在卫庄手中。

      “生与杀,去与留,是你们各自的选择。我鬼谷派认可的胜者,是对自己,对苍生,都能作出正确选择的人。”

      他长身立起,手捂着胸前伤口,一步一步向着禁地的方向走去。

      “为师——想要闭关。这一次,不会再有出关之日了。”

      卫庄呆立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半截残剑。他与师父错身而过,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盖聂正在三百里黄沙道上艰难地往前挪动。身后不远不近地坠着一匹老迈的孤狼。

      它不敢追得太近也不忍离得太远,一对碧绿的眼眸放着饥饿和贪婪的光。

      盖聂心中苦笑。云梦山中的百兽一向远远嗅到他和小庄的气息便恨不得插翅而逃,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当做猎物的一日。这狼恐怕一是因为年老力衰实在是找不到食物,才不得不铤而走险;二是因为野兽比人类的感觉更为敏锐,它从它前方那个步履蹒跚的人身上,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它在等他倒下。

      卫庄那一剑虽然偏离了要害,但毕竟杀性太重,伤他不轻。所幸盖聂事先做了些准备。

      与卫庄一样,盖聂也无法预料自己拔剑之后将有何后果。他们练的都是同一种剑术,至高至强的杀戮之术。

      但盖聂一向对剑有几分急智,在被逼到极点的时候,总会想出一些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略通医术,首先在身上备了足量的特效外伤药粉。一年多前为了迎战“十剑”,更是从禁地里取了两粒稀有的“大还丹”。这是鬼谷子为了应付紧急状况特别炼制的,所用药材万分难得,总共才得了三粒;真有近乎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

      然后,在比试开始之前,他将自己的长剑顶端,掰去了一寸三分。

      由于比试之中两人的真气灌注在剑身上,自始至终都有青白或者绯红的剑芒逼人在先,对手根本无从看清剑的原貌。虽说内力雄厚的高手摘叶飞花皆能伤人,但是在二者功力相当的情况下,剑头成了钝的,无疑能消去几分杀招的威力。

      到了比试的最后关头,两人都陷入一种为了求胜不顾一切、五感俱失的状态,嗜血的冲动压倒了一切;最后一剑他们几乎是同时刺中对方,盖聂在剧痛之下反而清醒了几分,硬是收回几分真力。即便如此,卫庄还是为他的剑气重伤——更重要的是,卫庄在恍惚中意识到自己出剑偏斜,又发觉盖聂没有倒下,一种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时灭顶,一时怒火攻心伤上加伤,才比盖聂更快地昏了过去。

      那之后,盖聂硬撑着服下一枚大还丹,又往卫庄嘴里也塞了一枚。他用金疮药和布条给自己止血,由于失血和疼痛中途也曾失去过意识,却还是更早得醒了过来。

      “决”之一字,盖聂不如卫庄,然而“忍”之一字,卫庄不及盖聂。

      盖聂不知道,恐怕也没有人知道,如果他们二人都尽全力,活下来的到底是谁。所以这一战,的确没有胜负。

      他最后点上了卫庄的昏睡穴。三年了,他对师弟的了解也比以往加深不少。如果卫庄这个时候醒来,哪怕血溅三尺也定要重新分出胜负,不死不休。

      他只能离开。

      孤狼顿住脚步。前面的人忽然一个趔趄,栽倒在荒漠上。

      它前足在地上按了按,发力猛扑了过去,对那人的侧颈亮出利齿。然后它停在那里。

      一寸白亮的剑头从它的后颈穿出。收回的时候,只留下一个边缘齐整的窟窿。温热的血水充满了它的喉管。狼的身体剧烈蜷缩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动了。

      盖聂支持着爬了起来。正是因为知晓自己的虚弱,他才出此下策。否则,若是真的到了因虚弱而倒下的时候,就成了野兽的美餐。

      他咬牙站直身体,向远方眺望。

      鬼谷的荒木衰草,日照风沙,在他眼中都与别处不同。

      如此熟悉、如此亲切。

      那是他今生唯一的,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一旦离开此处,便会变成四海无依的萍踪孤影。

      每多走一步,都仿佛有一处血肉,被牵扯得分崩离析。

      曾经以为手中有剑,便可以救自己,救世人。

      此刻却发现,除了手中剑,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可这条路,他不能不走下去。

      盖聂那时并不清楚卫庄的想法,也不懂得自己的感情。他只知道,每一次想到不得不离开时,都好像撕裂一般的痛苦;如此而已。

      不知不觉山门已经出现在眼前。巍峨的石碑,赤红的血字,百年如一地警示着世人——这是一个危险的传说。

      盖聂越过石碑,不知是人是兽的骨殖在他脚下发出细小的碎裂声。

      然后他第一次回了头,像气力用尽一般双膝跪地,冲着石碑再拜。

      “师父,弟子……不孝。”

      卫庄孤身立于悬崖边缘。他不能留在那座空无一人的竹舍,一刻也不能。

      三年前第一次站在这里,他说鬼谷总算有个风景不错的地方,我很喜欢。

      三天前站在这里,他说,这才是站在高处应当看见的风景。

      如今,景未变,人未变,心未变。

      终有一日,我会君临于众人顶端。

      只不过无论抬头还是低头,那个与他比肩而立,静静听他说话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突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有条小小的虫子在脸上蜿蜒辗转地爬过。微微低头,一滴水恰好落入脚边的泥土。

      头顶上晴空万里无云。

      那这是……

      我的?

      卫庄自五岁习武开始,便从未流过泪。也许是高傲的王室血统,也许是天生的性情使然。他笑,他怒,他嘶吼,他流血;但即使是卫氏被屠满门那天,他握着父亲自戮的宝剑,几乎是一步一杀,从鲜血和熊熊烈火中闯出一条路来;视线被飞溅的血水晕染得模糊不清,衣衫犹如浸泡在赤色的水中再捞出来一样……即便在那时,他也没有流一滴泪。

      盖聂。盖聂。盖聂。

      你果然厉害。

      他把师哥亲手制作的弩机取了出来,在掌心里一寸寸拗成木屑,任凭晚风吹去。

      情为何物?

      生死何许?

      卫庄一生都不想弄懂这些。但这份刻骨的疼痛,或许就是他此生能拥有的,最接近的一种感情。

      然而世道无常,聚散如沙;如果说世人不论公卿王侯,还是草莽布衣,终究不过是这物换星移之间随风而逝的尘沙,又有哪一粒何其有幸,恰好入了你的眼?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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