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错夜》Christabel

17、各怀鬼胎

　　你从镜中的看到五十年那个女巫的模样如何？浓黑如墨的头发，苍白清瘦的脸庞，还有那对宛如深沉夜色的眼眸…五十年前的某日，我揽镜自照，也是从这面镜子中望见了这样的倒影。
　　心中沉淀了小小的自嘲——也许不用他的帮助，我看起来已很像个吸血鬼。只不过，我的眼睛不会发光，我的皮肤不似石膏。我的指甲也很正常，在我还乐于罗伦佐的无尽宠溺的日子里，它们常常被染红。
　　说到相貌，我与罗伦佐其实酷似，生出差别的只是平日里我们迥然不同的神态。我将他形容为致命毒药，看似优雅慵懒，实则眉宇间掩映锋芒。而我，他一度戏称我为销魂蚀骨的迷香。香料大多没有过于逼人的外表，被小心谨慎地包裹于华贵绸缎中，打开它，却稍不留神变失了魂魄。
　　啊，还有罗兰，他可算是我亲信的宠儿。三年前他在罗伦佐派给的一次任务中失手，极度慌乱中竟然想到求助于我。我被激得一时兴起，便顺手向罗伦佐讨来了这个本该处死的罪臣。三年来他一直跟在我身边，倒为我省下了不少麻烦。
　　处高位者常无情，这话一点也不错。我们兄妹间却还保留了一点感情，虽然我从不指望它能有多牢固。目的，永远是第一。或许也正是因此他多少心怀愧疚，于是加倍地包容于我。一日日一夜夜，他无比优雅地策划阴谋、发号施令，而我，也无比优雅地挥霍金钱、夺人性命。
　　这是暗夜里的游戏。
　　这样的角色，我一直扮演得很好。他满足于有这样一个人，能在他疲倦时听他说些真心话，除此之外，宠人的感觉也是很好的。
　　直到有一天，我不再着迷于这样游戏。我的感官因太多的奢靡香料侵染而麻木，我的眼睛看过太多繁复华贵的装饰，渐渐昏花。
　　当澄净的祖母绿宝石等同于碧草上的露珠。
　　我打开妆镜，看万团锦簇中那张苍白冷漠的脸，那双瑰丽却死寂的黑眸，瞳孔仿佛两个极深的窟窿。忽然发起疯来，我抓起面前雕花的乳香瓶砸向镜面，须臾又默默地吩咐人收拾干净，在罗伦佐忙完了一整夜来看我之前。
　　再后来，我更慵懒，连发作都提不起劲来。此时罗兰会在门边默默看我，从大理石光滑的表面我望见他的倒影，在我回头的刹那他迅速低下眼帘，又伸手在一旁伫立的竖琴上轻轻拨出几个华美忧郁的音符。
　　因而当吸血鬼这种奇异生物突然闯入眼帘，在我心头激起的些微波澜在那样的情况下已是难得。那时已很少有东西能让我感兴趣，甚至，抬一抬眼皮。罗伦佐很高兴，他甚至提议要留几个吸血鬼来给我养着完。我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我想着，成为另一种生物是否意味着生活天翻地覆的改变？
　　那看来确实很吸引人。当我凝望镜中人，想到罗伦佐就要用不老不死的魔咒来将这具躯壳以如今的状态永久封存，我是恐惧的。但是想到我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迈入永生，去重新拥有一个生命，难言的兴奋便在我的血管中涌动。
　　然而，事情也绝没有那么简单。很多时候，我们直到要放手才会觉察心头习惯已久的眷恋。
　　尤其当我日渐任性的行径被埃伦忒以十二分的谨慎小心向罗伦佐旁敲侧击地提及，希望他稍加留意，他只是拈了一朵纵容的浅笑，曼声道：
　　“塞提丝爱玩，就随她去吧。”
　　轻描淡写的语句，背后几多爱怜迁就，无边寂寞风华。
　　帷幔后路过无意听见的我愣怔当场，失神良久，忽有久违的冰凉液体顺两颊簌簌滚落。
　　这确是对我极至的嘲讽。与此同时一切都在继续运转，罗伦佐的计划在继续，吸血鬼与我们的交集也越来越大…那团包围了我们的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又有什么在做着微妙的转变。
　　关于那个年代我已说得够多。现在，就让我们重新回到那个夜晚，那个波涛暗涌的庄园…

　　那日我匆忙地奔回庄园。在莫古尔那个隐蔽得很好的魔药炼制室里，有一条密道直通我的寝殿…顺便说一句，我之所以需要这么个地方是因为就地配药可保证原料新鲜，而制药时也常会产生各种颜色气味的烟雾，我们家族的人都有洁癖，不愿将自己生活起居的地方弄得乌烟瘴气。
　　密道的出入口，除了我的血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开。很快地我就将那个小房间远远抛在了身后，在潮湿的石地上飞速奔跑，然后一把推开了尽头的门——我手掌上刚才划开沥下的血居然还未来得及干！
　　然而一切都仿佛没有什么不同。我的房间依然被打扫得纤尘不染，件件东西都呆在最恰当的地方，小圆桌上也照例摆了几打刚采摘的染血玫瑰，它们让整间房溢满糅合了淡淡腥味的芬芳。
　　一切，似乎都很好。
　　我却心下暗疑。方才接到的密报不是说那个吸血鬼已入了庄园吗？也许他还未闯至我的寝殿，但偌大的庄园里，甚至连空气都是静谧的。
　　正在此时，仿佛回应我的怀疑，“砰”的一声闷响有如一块巨石投入这潭静水。
　　粉碎了几近窒息的寂静，通往我房间的正门被大力推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居然是罗兰！
　　他的兜帽掀在肩上，向来打理得柔软发亮的灰发此刻一缕缕粘在额上，看样子竟也像是一路狂奔而来的，而且跑过的路一点不比我少。
　　一时间我们两个怔怔地面对面喘息，对方的狼狈也是自己的写照，于是竟像有默契似的，禁不住相视一笑。
　　随即他回过神来，“殿下，抱歉…”
　　“少来。”我冷冷啐道，以同往常一样的冷傲姿态缓步移到座前，优雅至极的一举一动却都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平静。
　　罗兰是我喜爱的那种手下，聪明，但懂得收敛。相处三年，我们早已心有默契。不消多说，他已整理出常态走到我面前单膝跪地，执过我的手亲吻戒指的同时口中低低说道：
　　“我追着殿下赶来，是为了补充您先前接到的报告。据称，那个吸血鬼并非硬闯，而是跟着埃伦忒进来的。”
　　我正伸出去要端茶的手硬生生地顿在半空，也不知脸上的是什么表情，一时间只拿睁圆的一双眼瞟他。
　　罗兰苦笑了一下，“您应该相信…”
　　“我没有不信。”我打断他，“我一直知道他是个猖狂的血族，即使在同族中也是叛逆的小子…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就连你也摸不透他，是不是？”
　　或许是不明白我这样问的用意，罗兰扯了扯嘴角，像是要开口却犹疑。而这边我已漾开了笑容：
　　“没关系，我们来看一看。”
　　说话间我抬了抬手，扯到座边隐匿的拉绳。近旁曳地的厚重帷幔徐徐拉起，背后露出的正是那面精光四射的镜子。
　　这迷人的魔法物件是某次罗伦佐送来的礼物，罗兰自是无数次地见我摆弄过。因而他一直注视我的动作，目中只带了一丝轻微的迷茫。直到我轻扣镜面喃喃念了句什么，镜中忽然现出两个熟悉的人影，他的表情才突然转为难以置信的惊诧：
　　“这…”
　　“这一手连你也没有看过。”我得意一笑，手指爱怜地轻抚镜框。此刻在镜中呈现的，可不正是我那亲爱的金发吸血鬼。如罗兰所报，他正与埃伦忒一起，背景是一间贴满黑底镶玫瑰金墙纸的屋子，饰着极华丽的锦缎与闪微光的天鹅绒。
　　“在我们初次相遇的时候，雷斯达将他的魔血留了几滴在我衣服上。”
　　“用血液追踪？！”
　　蓝灰的眼眸转了几转，罗兰已顿悟地脱口叹道，“难怪殿下总对他的行踪了解透彻，原来您将他的血抹在了这镜子上，就用它时时照见他的踪迹！”
　　我微笑颔首。
　　就在这时，一声轻响传自镜中，将我们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
　　雷斯达的手中握了一只水晶杯。他将它轻轻旋转，仿佛只为欣赏其中血红液体轻轻荡漾出的浅晕，然后将它随手扔向壁炉。
　　埃伦忒发出一声克制的叹息。
　　“我希望你不介意。”冲那些碎片比画一下，雷斯达摆出天真无辜的灿烂笑容，“当然你还是不介意的好，因为你即使介意也无可奈何。”
　　“你究竟要怎样？”伴随着埃伦忒的话有明显的咬牙声，“你想玩玩那些水晶杯，可以。你要找个人放点血，也行。但是，你来到这里不会只为了想干这个的吧？”
　　“哪个？”雷斯达故作吃惊，随即又哈哈大笑，“你还没有搞清楚状况，是吧？不过这正是我希望的，因为这样你才会对我无可奈何地纵容下去。”
　　他悠闲地舒展了一下身子，索性将腿搁上了一尘不染的茶几。
　　纵然不安我也禁不住哑然失笑。那间屋子可是罗伦佐的私人小会客厅，闲来无聊时从墙纸到摆设我样样精挑细选，几百年来还从没有人在那儿这么放肆过。
　　现在埃伦忒已不仅是将牙咬得“吱嘎”作响，松垂的手也开始渐渐握起。我好笑地盯着他的手，看那保养良好的手指收紧又松开。
　　“你别以为现在黑暗公爵不在我就…”
　　“啊，原来他不在！”雷斯达喊了声，从松软坐垫里弹了起来，“这就是你犹豫的原因是不是？你弄不清我的来意，也不敢擅自拿主意。”
　　埃伦忒的神情明显一僵，“这你不用问也可以用那吸血鬼探人心思的邪门本领看出来，不是吗？”他怒道。
　　“是啊，当然。”雷斯达悠然笑道，“可是我刚才并没有用读心术啊。我觉得在别人的地盘对主人这么做未免有点不礼貌，你认为呢？”
　　满意地看着埃伦忒脸色发青变绿，雷斯达舒服地倒回扶手椅上，顺手又拈起了另一只杯子。
　　其实埃伦忒这么说，并不意味着罗伦佐真的不在。近来他很少走远，常常将自己反锁起来研读厚重的书籍，要不就去调养血蛇，做这两件事时谁也打扰不得。
　　这种情况下，庄园里的人通常就默认他不在。但谁也摸不准，他什么时候会出现。
　　我咬了咬唇，心神有一瞬的恍惚。无论是谁，连我自己都不曾料到我会如此迷恋于某样东西。看眼前的家伙仿佛为水晶杯的光泽着迷，过了一会儿伸出食指轻抚扶手椅的丝绒缎面，须臾又往地毯上用力蹭了蹭，仿佛对这种种极尽奢华的装饰很感兴趣，像个淘气的孩子东摸西碰。
　　这会儿他又踱到墙角的竖琴前，手指掠过凹凸的雕饰。
　　“有闲情弹琴么？”他说道，却全不是等待回答的口气，目光扫过埃伦忒霜冻茄子似的脸，眼底流转不以为然的笑意，金发与琴弦在暗处闪烁微光。
　　看着看着，我唇角竟不自觉地溢出一丝笑。直到罗兰小心翼翼地一迭声轻唤“殿下”，我才猛然回过神来。
　　转头见那双蓝灰的眼眸正关注地看着自己，我迅速整理了情绪。“罗兰，你怎么看？”慵懒的仿佛无甚兴趣的语气同平常一样。
　　罗兰偏着脑袋想了想，“殿下是问我他究竟为什么跑到这里？”
　　“是。”我懒懒地笑，眼角瞥见桌上一盘麝香葡萄，便端来开始剥。我当然不是想吃葡萄，只是给自己找点事做。
　　罗兰低头似是沉吟。
　　“真没有一点头绪？”我手上不停，一边冷眼睨他，“说不出就给我猜吧。”
　　“其实…刚才我去找他的时候，他说了几句话，很有意思。”
　　“哦？”
　　“他问我，我们有没有危险。”
　　手轻微地一颤，指甲刺入果皮，一股汁喷了出来。罗兰不安地看着。我取过丝绢不动声色地擦，“这话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已自行解答出来：“莫非，他是来管这闲事的？”
　　“看来至少部分是这样。”罗兰苦笑道，“而且冒昧说一句，他好象很喜欢殿下，很想将您同化后做一对血族伴侣呢。”
　　我无比细心地吸干指上汁液，有些羞恼，将他的后半句话自动略去。“罗伦佐近来对吸血鬼有什么动作？对了，那血蛇怎么还没有养成？”
　　罗兰正要开口，忽又略微一顿，表情像在斟酌。“也许…是遇到了麻烦？”他谨慎地回答，“当然，这些事情埃伦忒应该比我清楚得多。”
　　“你跟他的交情不是还过得去？用我的名义去问，他不见得隐瞒吧？”我本是漫不经心地提了句，却见罗兰表情僵硬。
　　“怎么？”我一抬眉，“有难处就算了。本来，事关罗伦佐，论你的身份地位是不太方便…”
　　“不…属下冒险无妨，倒是殿下不能举动过大引得公爵大人注意。只是说到这个，想起了有件事必须要提醒殿下。”罗兰说着，极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刚才我去…撞上了埃伦忒，他似乎…认出我了。”
　　我停下手上动作，抬眼撞上他懊恼的神色，滑到唇边的责备又咽了回去。“也罢，为难你了。”
　　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我犯不着耗费精力追究过去的事。
　　罗兰笑了笑。“我没有什么。但是殿下需要小心，如果埃伦忒将此事汇报公爵大人…”
　　“难不成他会吃了我？！”我冷笑一声。
　　“大人若是知道他要毁的人，你却救了…”
　　“这也没有什么。”放缓了声音，我被惹恼的目光在他脸上冷冷打了个转。“你不正是个先例么？”
　　罗兰的脸有一瞬的抽搐，又迅速消逝。
　　“倒也是。”他想想，点点头。“但是还有一点。大人若知道那个吸血鬼有将您同化的企图，这无异于将您从他身边夺走，这样他会…”
　　心猛然一沉，我无力地将剥了一半的葡萄丢回盘里。“你说到重点了，罗兰。”
　　“殿下真的想随他做一个吸血鬼？”
　　奇怪的问话，非常不像罗兰的风格，我不由朝他投去一瞥，却见他一双幽深的瞳仁浮起了荧荧的光，正殷切地罩住我。那里面露骨的诚恳关切，叫我招架不住。
　　“你说得未免太直白了。”移开目光，我悻悻道，“我都没有决定，你又问得出什么？”
　　目光却又扫到了镜上，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一拍。对罗兰态度的猜测从心底悄悄溜走，连他的再次道歉表忠都未听得明白。
　　雷斯达已经开始拨琴了。看样子是随心所欲乱弹一气，全然不顾身后埃伦忒铁青的脸，似是凭他吸血鬼的意念操纵旋律，眉宇间意笑飞扬。
　　目光缓缓扫过他洋溢着兴奋的脸，冰冷的不带情感的眼…峭拔鼻梁下是抿紧的无血色的唇。甚至，连眼底的阴影都仿佛神秘而充满诱惑。他身上某种魔力激起的兴奋感在我周身久久回荡。
　　“怎么办呢罗兰，”我不由低低□□出声，“我从没有这么想要一件东西…”
　　罗兰垂眼望向地下，眼睑遮住了什么，投下一片浓荫。忽然我琢磨出了，他这几日目睹事态的种种表现，原是出于对我可能离去的不舍，又不忍我继续被禁锢在这样的生活中闷闷不乐吧？可怜可爱的孩子，这几日倒是陪我一同矛盾揪心呢…
　　这样想着，望向他的眼神又柔了些。
　　“想听属下愚见么？”他的脸上木无表情，我却知道这是他最真心时的表现。“想做一件事，如果认定了是真心所想，那便放手去做，不必考虑比较后果与现状。因为如果是心中认定的事，即使错了也不后悔，不是吗？”
　　他喉头似乎有点堵，闷声继续道：“就像…属下，如今追随殿下，多少次险些难逃一死。但是即便看到了那样的死亡，我也决不会退缩的。这个，您也知道。”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艰涩，引得我心情复杂又理解地望着他。这小子，他说得确是事实。用来佐证，确实动人。但是傻瓜，他难道不知道我成了吸血鬼第一个要抛弃的就是身边人吗？！
　　说实话我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论是对罗伦佐沉默于黑暗中如雕塑般的侧面，还是对这一双始终关怀帮衬我的蓝灰色眼睛，那心底一瞬的波动。
　　但我不能就此沉迷。如今尚有我选择的权利，而这时机稍纵即逝。我必须打起精神应对些什么，比如，罗伦佐对雷斯达可能的不利，又比如，雷斯达口中我们将面临的威胁…
　　一定还有第三方躲在暗处。
　　好吧…
　　眼神依旧眷恋地胶着于镜上，我自唇边慢慢泛起个熟捻笃定的笑。我们…且走着看吧。
　　手无意识地搁上石台，立时被寒意一激。许是看出来了，罗兰眉头微颦，顺手取过件斗篷就往我肩上披。
　　心神一颤，我忽然推开斗篷站起身。
　　“殿下，您…”罗兰讶然，眼见镜中影象因我的情绪波动而震颤模糊。
　　“好小子…”我听见自己声音微颤，不知是惊是怒。“说到底，他闯到这儿来竟只是为了打探的。他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一次两次地都能任他来去自如？！”
　　罗兰怔了怔，开口刚想说什么，撞到我的眼色，立马闭了嘴。
　　此时背对的门口丝绒摩挲声已渐渐清晰，一个慵懒的笑声自阴影中浮起：
　　“你们在玩什么呢？塞提丝，又是什么惹你生气？”
　　我回过身，一边已在脸上堆出了适度的惊讶。果然是说到就到。暗处人影一晃，现出一张清俊的脸。身边的罗兰也已精乖地伏倒在地，
　　“公爵大人。”声音恭敬又不卑亢。很好，绝没有露出半点心虚的样子。
　　唇角上扬含一丝浅笑，罗伦佐拖着步子缓缓走近，目光扫到镜面，不禁露出讶然的神色：“这是你干的？不错啊…这几日忙得忽略了你，看来魔法又有不少精进。”
　　手搭上我的肩头，带来温暖厚实的触感。
　　他的目光在镜面上流连，认出那吸血鬼的瞬间瞳孔似乎骤然一缩，但又极快地恢复常态，重新落在了我身上。
　　看来他是知道了，想来埃伦忒是第一时间传报过去。心中烦躁，表面上我只低头温顺地笑笑。
　　异样的感觉逐渐逼近，猛然抬头，我惊觉那双漆黑瞳仁近在咫尺。
　　我屏住纷乱的呼吸。“怎么，我今天的样子奇怪吗？”
　　他垂眼看我，颔首思忖片刻，点点头：“嗯，奇怪。”伸手揉了把我的头发又孩子气地笑了，“以往你想问我讨什么东西的时候，都是这种表情呢。”
　　我不由呛了口寒冷的空气，抬眼看见他一脸调侃的笑，心又往下放了放。
　　拿我开玩笑呢。
　　但他已严肃起来，稍直起身让眼光悠然向前。从半遮的窗口恰可望见庄园角楼的剪影，微明的天色中尖顶划破低垂的云层。
　　“说吧，你又看上什么了？近来要找些你真心想要的东西可是越来越难了呢。”似乎还加了声轻叹。
　　这倒是事实。看着那些奇珍异宝、香料丝帛，我早就不再如以前那般满足了。加重那声叹息，我先给了片刻的沉默。
　　“怎么？”他又弯下腰来看我，“难道有什么我给不起的？”
　　“倒是没有。只是见到这个吸血鬼，忽然想到以前说的留几个这等魔物给我解闷的事。”
　　一边说一边心中暗叹口气。罗伦佐太了解我了，在他面前想玩心计也不容易。我干脆单刀直入：
　　“一直没想起来，到现在这附近的吸血鬼已差不多消失。不如，哥哥就替我把那个家伙留着吧。”同时配合眼神动作，先是他最爱看的那种志在必得的冷漠微笑，然后向镜子丢去有所指的一瞥。我承认这套说辞并不高明。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
　　罗伦佐的目光再度投入镜中，扫过难堪无奈的埃伦忒时可看出带了淡淡恼怒的笑。而当他的眼光落定在雷斯达身上，虽然看来是平静的没有波澜，我却能捕捉到那幽黑眼瞳中极快闪过的一道冷光。
　　“好，我暂不动他。”收回目光，他嘴上却态度轻快地应了。“不说这个。塞提丝，你难道没有看出我今天来是要干什么的？”
　　他扣了扣镜框，一切影象消失不见。镜子变得普通，映照出他自己的身影。我这才意识到他今天不同寻常的装束——深红色的丝绒外套，手上帽子缀了四条貂皮，冠冕上一个金环，上饰金红叶片熠熠生辉。
　　我诧异地抬眉，“我们要出去？”
　　“嗯。”他简短地点头。要出去，自然不是普通的事。如此正经的装束，必是有什么他看重的事。果然，他接着道：“洛林家族虽然灭了，但府邸中还留了些人，是时候去清扫一下，收些战利品了。”
　　谈笑间论血腥杀戮之事，是早已习惯了的。我的思维仍纠结在方才的话题上，一时转不开去，只下意识地应着跟上。临出门前撞见罗兰的目光，感觉那团蓝灰与我的心俱是一沉。脑中萦绕着犹疑不安，眼神交接的一刹那心照不宣，我知道我们想到了同一个问题——
　　他答应得未免太过容易。
　　太轻描淡写，仿佛那根本不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