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酹》涩壮士

7、酹（七）

　　其实我只是放个话，来与不来还是全看大哥自己。卓少侠想。
　　可是当他看到下面匆匆赶来四处张望着的楼大侠又不禁骂自己无耻，大哥怎么会不来。
　　那我就这么远远看一眼，确认大哥无恙就好，也不算违言。
　　谁知看一眼就像看第二眼，看第二眼自然就是第三眼……卓少侠好生羞愧，感觉自己仿佛成了说书人书里扭捏的怨妇。
　　楼大侠看了一圈没有发现自己，返回的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卓少侠心一揪就忍不住开了口：“大哥。”
　　楼大侠猛抬头，看到了屋顶上的卓少侠。
　　卓少侠在向他笑：“卓尔自幼善向大哥学习，大哥近来新示范的上梁之术小弟学的怎……大哥？”
　　“样”还没来得及说，卓少侠便被楼大侠紧紧裹进了怀里，脸莫名的腾地一下红透。
　　楼大侠来时是暗暗下了决心的，这次若见了卓尔一定要告诉他自己那点意思，咳咳，怎么也不能输了风若行不是。
　　可是真正见到卓少侠的时候又发现那句话他是不该说的。
　　楼大侠于是紧紧抱住了卓少侠，这样，他应该知道吧。
　　然而卓少侠竟然把他推开了。
　　“卓弟……？”
　　卓少侠干咳几声，脸色颇为不自然。
　　该死！为什么刚才他脑子里突然就出现了风若行平日的胡话？
　　“卓尔当真想和那个‘纯兄弟’这样厮守一生？”
　　卓尔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呆了。明明自己想的再自然不过的以后，何德何能担起风教主“厮守”二字？
　　楼大侠此刻虽不爽却也不忍看他卓弟难堪的样子，于是收拾了心情挑开沉默：“卓弟，你是……来游说我的？”
　　“啊？不是，我只是……”
　　后面顿住了。卓少侠被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极端肉麻之语狠狠震惊了一下，终于回复了理智。
　　卓少侠于是正色，淡然得异常：“我只是不明白，大哥何故要如此在意一个当初为了一个女人轻易抛弃你的人。”
　　楼大侠轻笑。旁人不知他却再清楚不过，他卓弟眼下这垂睫正色的模样，分明是心下有话，不便多言。
　　呵，足矣。
　　“没有当初的照料，又何来抛弃？”
　　卓少侠反唇：“可给了温暖却毫不留情地收走岂非更残忍？”
　　“不过是教我该自立罢了。若他日大哥我娶了一女子，自然也不能教卓尔继续跟着了，卓尔你会恨我？”
　　卓少侠抿唇不言。
　　“无论如何，恩就是恩，必须得还。况且，若不是他，我当初又怎能拾得你。”
　　夜幕下楼大侠没有再禁锢笑意的温柔，他以为卓少侠看不见。
　　然卓少侠却为之痴迷良久才喃喃：“大哥你会丢下我？”
　　“不会。”楼大侠答得果断。
　　然后卓少侠也笑了，其间温柔似是在学他大哥：“大哥说的对，恩就是恩，必须得还。但仇亦是仇，不可不报。”
　　楼大侠颔首表示理解。
　　“那大哥，待我们解决这件事后，我偿了风若行的恩情，我们还是继续走？”
　　楼大侠为卓弟这么能理解他的理念狠狠高兴了一下：“恩！就咱兄弟两，谁的也不欠！”
　　卓少侠吃吃笑了。
　　“大哥，我……去看过我爹了。”
　　当年卓家被灭门，月上三更了小卓尔才敢跑到卓家废墟来低啜，这么有缘就遇上了孤身一人被赶出来的楼大侠。
　　楼大侠也不知是闲得慌还是认准了这个安静哭泣的小屁娃要给自己作伴，蹲在他跟前劝慰了好久，发誓以后自己要照顾他。
　　夜风梦游路过，小孩眼尖，瞅到了一小撮灰烬下一粒种子类似物。二人合力将它就地种下，也种下了活下去的信念。
　　曾童言无忌：“呐，我们要活下去，活到白发苍苍再一起来看看是这树活得好还是咱活得好！”
　　“嗯……你猜这是什么树呢？”
　　“我，我猜是西瓜树！”
　　“……”
　　“咳咳，我，我猜是松树……”
　　“那你是喜欢吃松子咯？”
　　“你、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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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它也长大了。你猜那是棵什么树？”
　　当年皇帝下诏勿惊钦差埋骨之地，便将那片地与周边划了开来。说是这么说，也是因为百姓们觉得死人不吉利纷纷迁走了，圣上也是头疼而为之。
　　二十年过去，那儿只剩几户安土重迁没走，虽不至于成了荒地，也是人烟寥寥。
　　二十年过去，那棵树长得很好。尸肥总是很养植物。
　　卓尔笑了：“大哥当真好手气，居然是一株红豆杉。”
　　楼大侠低声埋怨了句：“真是，钦差府上连随便没烧干净的一颗种子都这么不菲。”
　　他卓弟，亦不菲。
　　卓少侠轻笑，他大哥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两人一起轻笑，便成了傻笑。
　　连日来被风教主灌输自己与大哥有一腿的观念，遇上此情此景多少让卓少侠心神荡漾了下。于是卓少侠又正色十二分起来：“大哥，当初你不该救我而让风若行承下那一掌的，我总归是欠了他的。”
　　他卓弟欠了风若行的，还是因为他。楼大侠闷了。
　　其实楼大侠一直对那次暗自与风若行比而完败的事耿耿于怀，如今更是不高兴了，嘟囔着：“是，下次再在你们俩之间选，我肯定救他不救你。”
　　“……”风过。卓少侠想，几日未见，他大哥真是变了不少啊。
　　忽然，楼大侠又将卓少侠抱在了怀里，紧紧的。
　　“？”
　　然后楼大侠又一次从屋顶上滚了下去。
　　下次还是不要做上梁君子了吧，上了两次就掉了两次，果然自己还是比较适合做真正的君子。
　　一击未中的石长老狂怒：“很好！很好！我就知道你和这卓家余孽不干不净，怎么会舍了他来救我！”
　　楼大侠惊：“你怎么……”
　　石长老冷笑：“怎么，你以为你还可以第二次点到我的睡穴吗？”说着趁楼卓二人未立稳又是一掌袭来。
　　楼大侠想，此刻他要是死了，唯一的遗恨便是没能把那句喜欢亲口说出来。
　　不过，他卓弟应该是知道的，吧。
　　然而他没死。
　　风教主似世间最坚固的壁垒挡在石长老来势之前，这让楼卓二人同时松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未来得及完全松下去，二人却又同时脸色大变。
　　他们眼中最坚固的壁垒此刻脆弱的如同一张纸，轻飘飘地被拍飞了出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楼大侠只听耳边是卓弟的一声“救他”。等楼大侠回复意识，眼前只有正在自己手中的风教主，和被石锋打出五尺外的卓少侠。
　　“啊！！！”
　　楼大侠终于使出十成功力与石长老交上手，眼中泛红，隐现血渍。
　　风教主大惊：“住手，想活命你们两个都停下！”
　　楼大侠置若罔闻，强提真气，一口血喷出之际狠狠将石长老撂倒。
　　楼大侠大睁溢血的双目，一字一顿道：“欠你的恩我会还，但任何人，不能伤我的卓尔。”
　　卓弟，你听见了吗？
　　“先不要杀他。”正替卓少侠诊治的风教主忽然低低开口，同样是恨意难抑。
　　他恨石长老是应该的，就在刚才，楼卓二人亲耳听到石锋说了，上次那掌已是直接击破了风教主的气海穴，风教主内力尽失竟瞒着卓少侠，方才还以虚弱病体生生又承下了向着楼卓的那一击。
　　楼大侠不禁以手掩面，他和卓弟，终归是欠了这人，很多。
　　楼大侠对石长老举剑：“我不杀你，还会养你后半生，但现在你必须为你所做付出代价。”
　　“啊！！！啊啊，啊啊啊啊！！”
　　叫声很是凄厉，不是石长老怕疼，只是手脚筋断的痛楚实非常人能忍。
　　“轮到我了。”不知何时站到身后的风教主拿过楼大侠的剑，剑锋直指地上奄奄一息的人。
　　楼大侠见他面色肃冷竟连笑意都无，有些忧心他此刻会不会做的太过。
　　“卓尔死了。”
　　一道霹雳自楼大侠头顶劈落。
　　说完这一句，风教主不理昏死的楼大侠，俯身在石长老耳边轻声道：“放心，我只有一下，很快的。”
　　许是觉得剑不趁手，风教主换了匕首，伸进石长老嘴里。
　　对好了舌的位置，风教主好像又想到什么似的，忽然笑了：“对了，也许该知会你一声，我家西苑关了很多年的一个疯子前几日忽然逃跑了，我找了好久，可是……”
　　风教主卖关子的不说了。
　　石长老双目倏睁，然这一次，他却是叫也不能叫了。
　　不是石长老不怕疼，只是有些痛楚有舌尚不能成言，况乎无舌。
　　他望向风教主，眼里是绝望和哀乞。他是在求死。
　　风教主冷笑：“放心，我会让你的养子好好照顾你，我的丹药也不会吝啬，定让你长命百岁。”

　　楼大侠再醒来已是夜。
　　“我想单独看看他。”
　　楼大侠轻声道，初醒的嗓音略哑。
　　至少，还有一句话我答应过自己要对他说的。
　　卓尔，二十有四，四岁起遇见楼大侠，二人一起闯荡已有二十年。性淡，喜茗，兵剑。剑者，兵家之君子也。而卓尔自幼随大哥行君子之道，江湖上一声“卓少侠”，他当之无愧。
　　此刻屋内只有他们两人，楼大侠因那清晰地咚咚心跳而窘迫又羞愧不已。
　　卓弟我……
　　可怜到这个时候楼大侠涨红了脸，那句话还是那样难以启齿。
　　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这叫什么事。到底楼大侠这次，还是不比风教主。
　　楼大侠握紧拳，脸色阴晴不定。
　　真是恨呐，世上竟有我这样懦弱的男人。
　　楼大侠松手，最终也只有无奈苦笑：“卓弟，你不会看不起你大哥吧。”
　　屈膝，试唇。
　　楼大侠难堪地闭上了眼。心中道，只此一次了。
　　咚咚，咚咚。
　　门猛地脱开。
　　“他没死！”
　　楼大侠简直要喜极而泣。方才唇齿交依间，楼大侠分明尝到了一缕欲有还无的游丝之气！
　　风教主微恼挣开袖子：“我当然知道他还有气，可是救不活！”
　　“求你救他。”
　　“能救他我自然会救，但是他已至此，无救。”
　　楼大侠嘴唇动了动。
　　风教主惊：“你、说什么？”
　　“思无……”

　　风教主从屋里出来。
　　“药已经用下了，你可以走了。”
　　“……”
　　风教主真的烦了：“用药前不是说好了吗！”
　　用药前。
　　“思无只有一粒。”
　　“我知道。”楼大侠当然知道这是怎样的不情之请。
　　“我并不是不舍，”风教主身子竟然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说实话，我怕。”
　　“因为没试过，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不好的事，那便都是我的罪。”
　　楼大侠闻言也迷茫了。
　　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就像风教主当年亲自试药时也不希望自己此生不能人道啊。
　　“可是……总要试一试啊……”
　　“好。”风教主带了一抹身为魔教教主的狠绝：“不过，思无药性是以神补精气，你和卓尔过去牵绊太深，所以为防他心绪紊乱，用药后至少一个月内，我希望你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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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
　　楼大侠走了，却并没有走远。
　　一个月，他坐在山上一颗树上，痴痴望着一个方向，尽管什么也望不见。
　　一个月而已。卓弟，你能忘我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