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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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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开始天气有些转凉了,湿气从南方像雾一样的慢慢蔓延开来,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总是没有一点干的迹象。
杨慕次起的很早,他一向起得很早。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句话其实并不适用于他,他对别人真的不算宽厚,更多的是一种薄凉的旁观,但是对于自己,却真的是实打实的严苛。
懒惰使人松懈,松懈,也许就会丧命。
他是一个十分惜命的人。却和或许可以说得上是自私自利的本质毫无关系。
他起来的时候天才刚刚亮,凉风裹着水汽从门帘的缝隙一丝丝地渗进屋子里,白色的光有灰尘的感觉。外边只有清扫泼水的声音,偶尔有几声小孩子的啼哭。
杨慕次出门的时候碰见隔壁的张婶,那是一个有着黄色浮肿皮肤的中年南方妇女,因为他教过她拖着鼻涕的第三个小孩子写过功课,所以她一直敬畏地坚持叫他杨老师。
“杨老师今天也这么早啊。”
“是啊,您也早。”他微微点头。
“杨老师今天也是轮班吗?”
“并不是,我今天休息,想去市场看看。”
那个妇女把用竹枝扎成的扫帚往边上一放,急道:“诶哟,您可千万小心啊,昨天西马路又戒严了好几个小时,我不巧就在那里买了菜准备回家咧,卡子就下来了,想着我的几个娃娃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做饭——和那几个穿黑衣的真是说不通的。”
杨慕次笑道:“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又不是□□。”
张婶努嘴,“瞧这话,他们捉起人来可不管你是不是那个啥。”
杨慕次道:“我就是去添置一些用具,人总得吃喝吧,一介草民的,只好听天由命了。”他笑着摊摊手。
风卷走一些报纸,被人群踩在了脚底下,报童连声去追着捡。有一张正好吹到了杨慕次脚下,他弯下腰把那张写着很多感叹号的油印纸张塞到了那个脸蛋脏兮兮的小鬼头手里,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他垂下眼睛扫视了一遍那张动荡不安的报纸的样子像一个诗人。
诗人一般的寂静。
他身后的橱窗已经被打破了一角,其余的像一张破碎的蜘蛛网死死粘在摇摇欲坠的墙壁上,透过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桌椅布满灰尘,花朵凋零,一角边上的钢琴早已喑哑。光线打上去,惨烈不堪的金碧辉煌。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和和雅淑也曾经走进过类似的店,那时候雪白的墙壁一角会有小提琴手,演奏着缠绵又时新的曲子,像绸带一样一寸寸将里面的空气缠绕起来,甜蜜,暧昧。小桌子上有金盏菊,擦得雪亮的咖啡杯,勾着花体字的菜单。他们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互相看着对方笑。
他有些晃神,又像是被引诱,一步步地,走向那个破败的小咖啡厅。门锁已经坏掉了,黄铜色的门把掉了一边,轻轻扭一下就能打开。
他缓缓走了进去,小心翼翼地呼吸。空气中的尘埃让人不能呼吸。
他走向钢琴,用小指碰出了一个尖利的音符,黑暗像是被惊扰,他很快收回了手,连自己都觉得抱歉。那个音符在灰尘中上下飞舞,最终沉了下去。
他回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亮的午后,空气中有杏仁和奶油混合的味道,轻质纱布窗帘简直像是自己都会发光。很多人的声音,句末音调向上挑,满是愉悦。
他和那个人坐在一张长形的沙发上,椅座边上的木头上雕着精致的玫瑰花和带刺的藤蔓。印花的布料上是浅而淡的粉红,像是坐在一团云上面。
他觉得音乐正适合,那个人觉得吵。
他们后来打了一个赌。
打赌这样的事情,他总是赢的。他敢,然后又总是赢。赢得多了,就会越发惶恐有一天,就死无葬身之地。输得惨烈。
可最后会怎样,谁也说不清。
那封信的内容,他已经快记不清了。可是每次他想这样觉得的时候,却又有一字一句浮现在眼前。哪个角落某个字向上翘的比划,还是哪句话末尾被抹掉一点的墨痕,他总是记得这些。
可是记得也不能怎么样啊。
并不是怨恨和后悔能解决的问题。
生和死,是那么大,那么大的事情。
他摸索着在琴键上寻找,小心翼翼的一下又一下地触碰,好像那些第一次接触钢琴的琴童。有些键已经失灵了,音乐一会又会卡住,停顿,然后再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继续。像是随时都可能抛下后面的章节戛然而止。
很短的一首歌。
重复着简单的旋律。
中国人有一个成语叫同生共死,我现在比谁都要懂这个词语的含义。
生日快乐,杨慕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