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拂柳依（短篇集）》慕离兮

20、犹恐相逢是梦中

　　时光的洪流，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寂静无声，滴水不漏。
　　那些不老不死的容颜，那些似水流年的仓皇记忆，那些被岁月磨出的残破纹路，那些被洗濯到褪去颜色的伤疤……还有，那些永远都忘不掉的繁华。
　　几年繁华似梦，那日纷飞成空。
　　梦境里总是有一个依稀难以捕捉的身影，在微风里细语啜泣，纤弱地抱成一团，总让人怜惜万分。他总是忍不住想走上前去看看她的模样。
　　可是。
　　刚踏出一步，那仙林碧海便刹那间幻化为罗刹鬼渊，嗜血的烈火吐出望而生畏的诅咒，仿佛一个动作都可以让自己沉沦入地狱火海。
　　而她，却站在烈火的中心，被不断涌上的火焰逐渐吞噬——他看见，她眸里含泪，脸上却依然带着让天地为之折腰的绝艳笑容。她默默地向后退去，身影越来越淡，那甜美却绝望的声音却愈发清晰，深深地震慑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云，我喜欢你。”
　　少年从梦里恍然惊醒，那紧握于手的三尺青锋也从手里蓦然脱落。
　　“少主！”门外的守卫似乎觉察到了屋内的动静，用力撞开那紫杉木门，匆忙间，屋外所有待命的守卫尽数列阵于床榻之前。
　　他疲惫地抵着眉心，佯装镇定地淡声道：“我无碍……明日与分柳山庄一战，你们可有把握？”
　　“我等定遵少主之命，誓为少主效力，一举歼灭分柳山庄！”
　　他扬了扬手，示意他们退下，脑海中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他不知为何自启程一来，他总是拥有同一个梦境——少女的痛哭失声，两双眸子里的晶莹泪光，似乎都在阻止自己再前进一步。
　　“云，此去一路顺风……我等你回来。”
　　临行前，那个娇弱的少女温声地对自己说会等自己……那个对自己如此深情的少女，为何始终不能勾起自己心里的半点眷恋。他不曾有过拒绝，却也不曾有过承诺。
　　可是，为何这梦境里的少女却无端端地勾起了自己的一番奢念。
　　轮回三千，前世的因，今世的果。
　　他不相信命理，但是他相信轮回……他始终有种预感——这个少女，一定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翌日晌午，飞云阁的铁蹄踏破了分柳山庄的大门。
　　“原来名动江南的第一庄也不过如此。”少年的眸子里带着冷漠与嘲讽，语气中带着狂傲，“难道偌大的分柳山庄，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么？”
　　“哼。”
　　苍密的杈桠之间，鹅黄色的裙衫露出一丝一毫的影子。少女坐在树上，双腿在空中摇摆，衣袂在风里纷飞翩然，乌发在风里飞扬，看不清表情。
　　“我就是分柳山庄的主事，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少女没有一丝要跳下树的意思，依旧悠然自得，“难道没有人教过你，乱闯别人家是不礼貌的么。”
　　少年淡淡地笑了，猛地从马上一跃而起，落在树梢之间，恶狠狠地瞪了少女一眼。
　　“哎呀呀——”少女娇嗔着，“被你发现了呢……”
　　少年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那深邃却充满灵气的双眸眨巴着盯着他，露出一抹似曾相识的笑容。
　　柔肠百结，他在她的眼眸里，却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自己——一个如此平静而深情的自己。
　　记忆在此刻开始旋转，那些被深深埋在心底某隐蔽处的回忆骤然被揭开——那些被自己当作是玩笑一般的梦境，于此时此刻，悄无声息，抽丝剥茧般的铺陈而来。

　　　　——我看到了唷，我真的看到了唷。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是不理人家么？

　　似曾相识的语气，似曾相识的神情，梦境里笑靥如花的少女，仿佛近在眼前。
　　他总是以为自己的记忆发生了错乱，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少女无端地出现在自己的梦境——可是，我忽然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的梦，命中注定的相遇。
　　哪怕那样决绝的阻止，还是要赴一场与你的邂逅——命、中、注、定。

　　“喂，你发什么呆，跟个木头似的。”少女微笑着，“你不是要抓我么？”
　　木头，大木头。
　　少年皱着眉头，淡淡地说道：“我不是木头，我叫江云。”
　　澄澈的光影里映着少女的脸庞，勾勒出完美的弧线，她的心头涌出一抹从未有过的感伤，莫名的心痛。
　　“笨蛋，你现在这样我可是很容易把你打伤的哦。”少女微微一笑，“不过嘛，我看你不像是个坏人，所以放过你咯……你快走吧，如果我爹回来了，你和你的手下都没有命回去了哦。”
　　她明眸皓齿，笑若惊鸿，那样娇媚却又不失温和地对他平静的微笑着。
　　他从树上跳下，远远地看着她，想要开口说什么，都迟迟开不了口。终于，他转过身去，“我们回去。”所有的手下们都不知道为何口口声声说要铲平分柳山庄的少爷会忽然变心。
　　其实他也不明白，或许，就是为了她的一句话。
　　他从来不怕死，但是，他拒绝不了她。
　　“喂！你记住哦，我叫仇心柳！”
　　他踏出分柳山庄的大门前，他听见少女对他喊着。

　　——臭木头，烂木头……
　　——喂！你等等我啊，死木头！

　　江云背对着门，默默地长叹着气。
　　原本要铲平的敌人在自己的眼下逃过一劫，他竟然也没有任何的后悔。他不想伤害那个叫“仇心柳”的少女，他不想让她受到半丝伤害。
　　“少主，阁主对您任务失败很是愠怒……不如……”守卫们看着怔在原地的江云，颤颤巍巍地传话。
　　江云似乎半点都没有听进去。
　　“嘻嘻嘻……”
　　客栈的窗外有少女的嬉笑声，江云几乎与声音同时地推开了轩窗。
　　是她。
　　仇心柳双手背在身后，俏皮地对他眨了眨眼睛。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快点出来吧，我都等了你好久了。”
　　江云想都不想地一跃跳出了屋子，留下屋里的守卫木然惊怔。

　　“真是的，一路追着你到了这里，你都不知道回头看一看嘛！”他刚一跳出屋子，仇心柳就娇嗔着，“真是累死我了。”
　　江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心里被什么东西揪住一般。
　　“以后……不用跟着我……我会等你的。”
　　江云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好像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口——好像沉默了几世的轮回，今日终于有了机会与勇气说出口。
　　“其实……”仇心柳扭扭妮妮地低下了头，“其实……我觉得，我好像曾经见过你……”
　　江云愕然愣住，同样的感觉，同样的情愫……
　　他看着仇心柳愈来愈红的脸颊，不由地露出笑颜。
　　“你可不可以陪我走走呢。”
　　“好。”

　　夜已央，满街华灯掩映着两个人。
　　她巧笑嫣然，亲昵地拉着他的手在青石板上漫步，仿佛是第一次逛夜市一般的带着新鲜与好奇，一处又一处的来回观看。
　　“云，你看你看，这灯好美哦！”
　　她期待而快乐的表情把他的眼眸沾满，笑容璀璨如星辰，那种快乐慢慢地填满他的整个心扉。
　　江云伸出手，理了理她额前的乌发，微微一笑：“慢点走。”
　　温柔而恬淡的气息萦绕在他们之间，她静静地看着他，笑着问：“云，你喜欢我吗？”
　　他愕然怔住，末了还是点着头。
　　“嘻嘻，我也好喜欢你……我好像，喜欢你好久了……”
　　好久了，真的是好久了。

　　——无论如何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我好像再见你一面。
　　——我会陪你直到永远……

　　“丫头，我得走了。”
　　仇心柳抬起头，眸子里洋溢着淡淡的忧伤：“是么……”
　　她转过身去，静静地不作声。
　　“我会等你。”
　　她慢慢地往前走，江云却没有跟上去——她的背影告诉自己，她不要他跟上。
　　这次，换她不让自己跟上了么……
　　轮回往复，又回到了起点，这苍茫岁月里的邂逅，跟随着岁月逐渐而缓慢的流失。

　　三年后。
　　“云……这就是你不愿意娶我原因么。”娇弱的丽人倚在门上，看着少年在绢白玉帛上画的美人画像，泪满眼眶，温柔的眸子里第一次多了一次痛楚。
　　“对不起，音。”江云漠然走出屋子，“你会找到属于你的伴侣——但是，不会是我。”

　　如果什么是岁月也冲淡不掉的，那么就是他对她的眷恋和记忆。
　　无论是前世的纠缠，还是今世的命运邂逅，那个稍纵即逝的微笑竟然吞噬着他的心与理智，他的心好像被她夺走了，再也不属于自己。
　　三年了，或许她早已经嫁人生子，或许自己的痴痴守念到头来只会成为一纸空谈。
　　他站在夜幕下的城门前，缓缓地往城里走去。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华灯。
　　旧地重游，只是在奢望再见故人一面，他不容许自己有遗憾——哪怕，看见她幸福的生活，他也心甘情愿。
　　他以前从来都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是什么，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现在，他终于明白。
　　原来，这样的感觉，就是爱。
　　可是，他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喂，大木头，我等了你这么久，你才来呀！”
　　江云忽然间听见了那熟悉的声音，恍若天籁——
　　蓦然回首。
　　仇心柳微笑着看在她的身边。
　　她只觉得一个恍惚，仿佛几年的岁月匆匆而过，她已经重新出现在面前。
　　“你是回来娶我的吗？我等了你三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仇心柳的笑容温柔而明媚，对上他深邃的眸子，嫣然一笑，“云，我喜欢你。”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心柳……”
　　“嗯？”
　　“嫁给我好不好。”
　　“好……”

　　烟花如锦繁华间，嫣然一笑百花迟。
　　梦从今夜起，梦从今夜结。
　　江云喜欢仇心柳。
　　仇心柳喜欢江云。

　　“我爱你。”
　　“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