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 在时光深处读你的名字 ...
-
辗转三个半小时，跟着下班洪流里密密匝匝的人群一起达到了中关村。天色已经擦黑，空中呈现出不均匀的绀灰色。暮色弥漫，混同着浓郁的水雾将行色匆匆的人群涂抹得轮廓模糊。高大的写字楼一栋栋亮了起来，霓虹在暮气之中不稳定地闪烁起来，璀璨又迷幻。天桥下，拥堵的车亮闪动着红色的尾灯，像惶惑地甲虫沉默地移动，一眼望去彷佛已经排到了天空的边际。
卷毛仰起头，捏着手中的名片，一栋栋找过去——红色的楼、黑色的教堂、圆形的方形的建筑、闪闪发光的名牌广告——这世界混乱躁动却热闹非凡。穿着黑色正装提着笔记本的下班白领忘记收起胸牌，每个人都低着头翻动自己的手机。裹着大棉袄戴着安全帽的建筑工人从卷毛身边挤过去，大声吆喝着一些他听不懂的方言。还有夹着厚重课本的大学生用外语跟奶油发色的留学生交谈，又有手捧饭钵的乞讨者杀出重围挤到他面前絮絮叨叨。
卷毛有些困惑地眯起眼睛，心中升腾着兴奋又无助的复杂情绪，就像周围这说不清到底是热闹还是冷漠的氛围。这世界太大了，大到每个人都微不足道。想到她们就在这样的城市里生活，很多事情也并不奇怪了。
相互之间有隔阂也在所难免吧。卷毛这样的开解自己，一边看着那已经被磨出毛边的名片想寻找到更多的细节。很显然这张名片经常被人握在手中，可对于沈唯的了解，卷毛知道她从来没有拨打过上面的电话。他几乎可以想象出，沈唯是怎样一次次下定了决心，按照名片上电话的数字一个个打上去，又用删除键一个个去除。一次又一次，放弃了自己的努力，并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这个大世界与我们生活过的小地方不同。在这个世界里，人的安全感太低了，低到不允许又任何形式的摇摆。经不起变动，更何况那些无力把握的事情。
走到寻找许久的写字楼前，卷毛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沾染了浓重的夜色，变得无比沉重起来。于是他急忙跑进大厦，楼内灯火辉煌，前厅里贴着巨大的动画海报。那笔触他觉得熟悉，然而用色却难看到令人发指。这是许悠画的？他不禁笑着摇头。
乘坐电梯到达十九层，在前台做了登记之后，卷毛推开了动画公司贴着角色设定的大玻璃门。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半，可公司里依然亮着灯，许多年轻人手捧数位板盯着电脑屏在加班。他按照前台小姐告诉他的位置，在靠着落地窗的角落里找到了许悠的座位。整个大厅都很明亮，唯独许悠的卡间里一片寂然的黑暗，只有小小的工作台灯开着。位置上没有人，不知那家伙跑到哪里去了。桌子上一片凌乱，堆满了绘画资料和画稿，空隙里横七竖八地摆着大大小小的动画手办，桌角的红色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一个木制相框被反扣在桌上，卷毛伸手将它翻起，看见里面镶着一张故宫落日的照片。照片是用广角镜头拍摄的，似乎是博物院下班之时，紫禁城的门正要关闭，大量的人群向着宫门涌去。可拍摄者似乎很从容，将这戏剧性的一幕拍得安静又温暖，澄黄圆融的夕阳落在琉璃瓦之上，远处一片祥云。
照片将卷毛的心上的灰暗一点点洗掉，微笑重又回到他的脸上。能拍出这样作品的人，内心一定非常的安稳，真不敢相信会是悠那样狂暴躁动的孩子。
“嘿！乱动别人东西的都是坏人，代表月亮惩罚你！”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声线依然低沉顽劣。紧跟着，卷毛觉得后腰被人用脚一记轻踹，他一个不稳就跌坐在电脑椅上，“嗖”的一声滑出去好远。
“哈哈哈哈哈——”那家伙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反倒大笑起来，边笑边把手中的马克杯“啪”得一声放在了桌上，馥郁的咖啡味道扑面而来。
“许悠！你怎么这么暴力呢！”卷毛揉了揉自己的腰站起，看着眼前的家伙一脸无奈。
没错，这种事许悠干得出来。这么多年也没有变太多，跟人打招呼的方式从来与众不同。卷毛斜眼看着许悠，腰上的隐痛让他哭笑不得。这么冷的天气那家伙只穿一件T恤，上面绘着扭曲的熊猫涂鸦。她留着英伦式的短发，带着褐色的牛皮手环，笑起来舌头舔着小虎牙。虽然悠一脸兴冲冲的模样，可卷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想再仔细看看她。
“这不是见你高兴嘛！怎么招呼都不打，跑了几千里来看我，何德何能啊。”可是悠并没有给卷毛太多打量她的机会，躬身地上的箱子里摸出一罐可乐，远远地抛掷给卷毛。可乐在半空中优雅地做了难度系数7.6以上的翻转，又以炮弹的姿态直直向卷毛袭来。
“喂，够了！”卷毛手忙脚乱地接住可乐，望着许悠微微气喘，“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儿一样！”
“嘿嘿，谁让你搞surprise，把我高兴坏了！”许悠说完上前一步，给了卷毛一个大大的拥抱，一边抱一边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来柔软了卷毛的头发。
“你有没有看过一个动画，说天然卷的家伙都不是坏人。”许悠乐不可支地望着优雅全无的卷毛，“我就觉得那是在说你，哈哈哈哈哈。”
“怎么会没看过呢，再怎么说我也是画漫画的。”卷毛把许悠推在一边，整了整自己的衣领说，“倒是你，竟然进了公司呢。”
“不进公司吃什么？你养我啊！”许悠说着抓起手机，看了一眼，“咦，你给我打过电话啊？我刚才太忙了都没看到……话说奇怪啊，你怎么知道我公司的地址？”
卷毛掏出口袋里的名片，冲着一脸困惑的许悠晃了晃，“主美，名片在这儿呢。”
“你怎么会有我名片，这都没印几天，我们三年都没见了吧……”
“小唯给我的。”卷毛说。
许悠一愣。似乎这名字给了她极大的触动，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小小的沉默让空气中弥散开一阵尴尬。为了掩饰这短暂的空白，许悠装着咳嗽了一声，端起桌上的马克杯，灌了一大口咖啡。
“她……她还好吧……”许悠弯下腰装作检查电脑主机，背对着卷毛有些犹豫地问道。
“挺好的，都成副导了。在燕郊拍戏呢，挺辛苦。”
“是吗……”许悠停顿了一下，又说，“她做电影美术的，转副导也正常。”
“你们很久没见了？”卷毛小心翼翼地探问道。
“嗯……”许悠坐到椅子上，按亮了显示屏，盯着屏幕良久，说道，“……工作忙，北京又太大，你懂的，跟住俩城市也差不多……就有阵子没见了。”
“呵，是嘛。那这次，我们好好聚聚，叙叙旧。”卷毛虽然看出许悠在撒谎，还是没有拆穿她。
许悠不语了，拿起数位板，无序地画了几道线条，又逐一撤销。
“你还要加班啊？那我回酒店了，明儿再安排吧。”卷毛起身，打算离去。
“不！”许悠转身拖住了卷毛，“你好不容易来了，就多陪陪我吧。我再加一会儿班就完事了，你坐那儿等我。”说着，许悠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小沙发，“可以睡一会儿啊，我加班太晚都是在这里睡的。”
不由分说，许悠就把卷毛拖到了沙发上，扔给他一条彩条线毯，“你把原来的酒店取消了，我在我公司附近再订一家。”
“都这时候了，哪里能再取消……”
“你别管了，都算我头上吧，我给你订。你就睡着吧。”许悠斩钉截铁地说。
卷毛推脱不过，就只好在许悠公司的洗手间简单洗漱，然后窝在了小沙发上。时间缓缓过去，加班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公司的顶灯熄灭了。许悠还盯着显示器作画，似乎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身后的卷毛。乍一看，悠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可在寂静深处细看，却洞察到了些许不同。她看上去比少年时更为单薄，细瘦的脊骨从黑色T恤里凸显出来，整个人显得很疲惫。她画画的时候很安静，头也不抬，偶尔点起一支烟抽了两口就按灭。细回想起来，那看似肆无忌惮地笑容背后有掩饰不住的倦容，那种疲态像一只看不见的怪兽一点点吞噬着她的精力。
她是在强撑着呢。这句话在卷毛心里浮了出来，直觉回答了刚才他见到悠是感到的异样。他拉开可乐的环扣，轻啜了一口。浓烈的气泡味带着一股金属的酸甜包围了他。
屋顶的大梧桐在春末开花了，一层层坠落在地上。空气中都是蜜意，“永无乡”的夏天就要来临。一个短发少女放肆地笑着，扬起手中的纸飞机朝着空中奋力一掷。她身后躲着另一个短发姑娘，看起来怯生生的，眼睛却很明亮。还有一个红发少年，怀揣板斧一脸无所谓地东张西望着，看到卷毛就露出了笑容。
“喂，卷毛——”他们冲着他高叫着，使劲地挥手。那无所畏惧的少年气迎面而来，扑打着他的眼睛，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可是他知道那是谁，是可航。是小唯。是悠。
是短暂、动荡、却灿烂明朗得让人发疯的旧时光。
他踏着斑驳破碎的阳光向他们走去，细碎的树影在地上晃动。他想笑，于是就笑了。再不是燕郊小庄里嘈杂到疏离的寂冷，也不是中关村繁华至颓靡的喧腾，是隅北那熟悉的街道上过去的小少女。她们就站在那里，这么近，那么远。一伸手就够得到，却又好似飞翔在城市海市蜃楼般的天际线上。
永无乡已经不见了，那么你们呢。
“我们就在这儿啊！”那明亮的声音响起，他回头，看到许悠和沈唯手挽手站在他身后。悠有无所顾忌的张扬，而小唯是不惧不怕的安静。
太好了。他心里想着，原来那两个小少女一直在一起。他这么想着，就像睡在了时间轴上，看日子如同流水般翻涌而去，而他不需要再问滚滚红尘。
“喂……”有人轻唤他，卷毛以为是梦，就没有作答。“喂！”又一记声音明确的传来，卷毛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真的睡了过去。
“我下班了，可算忙完了！”悠看他醒来，就转身收拾背包，“你手机响了好几次，一直在震动啊。我看你睡得熟，就没有叫你。”
卷毛掏出大衣口袋里的手机，看见上面显示出“小唯”二字。再打过去，却长久无人接听了。
“我们走吧！我在前面订了酒店，咱们先去吃饭，我再送你过去。”说着悠就要关电脑。
“等等！”卷毛抢过鼠标，在地址栏里嵌入一个网址，“这个一定要看看，悠。”
“呃？”许悠一脸迷茫。
网页慢慢地载入，渐渐刷开。是一个博客，抬头写着：“只有你听见”。
许悠歪着脑袋，非常不解。再之后，她看到了博客的说明，上面的那句无比熟悉，像一个人在对她轻声的诉说。
那句话写着：“在时光深处读你的名字，一切都变成了黑白色。在虚无如海的世上，人群似潮水将我们覆盖。在宇宙恒寂之前，沉默的心忘记了声音。”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2章 在时光深处读你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