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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帝女幽魂(上) ...

  •   楔子

      元凤十八年,秋夜雨寒。
      “陛下,饮了这杯吧。”
      风华绝代的男子亲手奉上金杯,神色温和淡然,仿佛谋权篡位、赐死发妻,皆与他无关。
      女帝宁春和屏息望着眼前金冠朱袍的人,他弃了象征皇夫身份的金玉蟠龙簪,便不再是她的夫。或许在他心里,从不曾是过吧?
      “放过萧佟。鸩酒,朕喝。”许久,她道。
      “萧卿乃国师之后,自幼伴陛下长大,若陛下未曾对我移情,想来,他才该是这后宫地位无极的皇夫。”霍佳青长目半阖,冷声宣告,“允了!”
      金杯掷地有声,是宁春和红着眼仰头一饮而尽。她朱唇润泽,笑靥如花:“皇夫可知,朕有身孕足三月了。”
      “是么。”他却毫不在意,拂袖离去,步伐左轻右重,不细看并不易察觉,缘于旧时腿疾,也曾是他们命运的转折点。
      宁春和逶迤在地,意识越来越模糊,视野中那双绣金黑靴终于远走。
      六年前,一道圣旨强封霍相作皇夫,六年后,痴心错付终将他送上新皇宝座,她错了爱,更输了命。
      若一切还能重来,但求从不曾与他共结连理……

      一、

      御书房中,女帝宁春和怒极广袖一掀,热茶泼了女官满身,黄澄澄的金杯凌空飞起,砸在玉石板上嗡颤旋转。
      这是元凤十二年的早春,年仅十六的女帝宁春和与霍相微服遭遇船难,苏醒后性情大变,终日勤于国政,即使霍相始终因伤昏迷,她也鲜少问及。
      自醒来便沉稳得可怕,今遭还是第一次龙颜大怒,却没人知道,她会怕,全因为这只金杯太像,太像霍佳青赐死她时用的那只。
      是的,宁春和没死,不仅没死,还重生回到六年之前,她尚未完婚封夫时。这一世,她不会再给霍佳青半点谋逆的机会,而老天都在帮她,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遣退众人,末了,她叹:“小桂子,依你看,这次病后朕是否有些不一样了?”
      女帝笑容少了,变得极不爱说话,镇日里除了看折子就是那些个投胎转世志怪传记,可最令人吃惊的——
      “若说哪处不一样,便是陛下刚醒,就封了萧大人作皇夫的事。”小桂子缩着脖子低道,“陛下啊,奴才斗胆,奴才本以为霍相才是……才是陛下心里的那个人哪。”
      话音刚落,那身姿隽秀的人突然闯入御书房,立在背光中,溅洒一室春红柳绿。隔世重逢的这刹几乎晃花了她的眼。
      墨发似缎,眉目如画。丞相霍佳青。
      “陛下安然,微臣不胜欣喜,只是没想到,微臣竟没福分见证陛下大婚。”
      宁春和指甲掐入手心,强迫自己微笑:“霍相能康复便是最大的福分,否则朕可是会内疚的。”听不出他话中真假,她佯装平静托住霍佳青行礼的手,却不想就这样被后者牢牢握住。
      他双瞳璀璨,不顾君臣之礼,开口竟说:“陛下内疚的只有这件事吗?既然决意封萧大人为夫,那时又何必乘微臣重伤无反抗之力,与微臣共赴巫山?”
      “你放肆!”
      她一个巴掌甩过去,君威十足,浑身都在抖,看起来像震怒,却其实是害怕极了。
      他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那一世,霍佳青尚在昏迷她便下旨封他为皇夫,醒后霍佳青在殿前跪了一天一夜也没能让她收回成命,翌日领旨卸任丞相,也留下一生不愈的腿疾。
      他当初是那么不甘,那么怨恨,厌恶着她的欢喜和纠缠,为此不惜篡位夺权毁她性命……如今她封他人为夫不是正中他下怀吗?为何还要来提醒她,遇难那个夜里的情难自制和荒唐无比?
      他究竟想要什么!
      “微臣知罪。”霍佳青突然撂袍下跪,宁春和强忍着躲闪的冲动,毕竟他不跪她已多年,却诧异地见他又深深磕了一个头,“恃宠而骄,微臣知罪,求陛下饶恕。”语气何其恳切。她惊得失了言语。

      皇夫萧佟来寻时,看见的就是宁春和僵在一旁,霍佳青长跪不起的情形。宁春和顺水推舟放了人,却久久无法平静,她读懂了霍佳青临走前那个意味深长的回眸——
      以退为进。他并没有罢休。
      “还没入三伏,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宁春和拉下萧佟替她拭汗的手,忙问:“可是查出来了?船难是意外还是人为?是不是皇叔?”
      萧佟曾任大理寺少卿,年少有为,美名不输霍相,宁春和大病初愈便令他秘查船难一事。再世为人,置身局外,她看得比从前透彻。
      “是人为。但目前无法追查到康王身上,线索有限。”
      “线索我给!”宁春和突然仰头,一字一顿道,“彻查霍佳青。”
      萧佟的诧异在她意料之中。毕竟外人看来,她是那么爱慕霍佳青,莫说认定他与康王勾结,曾经不过有朝臣在背后中伤他,就被她贬官至荒蛮之地。
      可她毕竟已不是她了。这一世,但求全力护住身边人。
      “我对他……并非你所想。”萧佟似懂非懂的神情让她心间软作一团,她踮脚轻抚男子冷峻面庞,“我或许不是世上最好的妻子,但我愿用全部真心待你,萧佟,你知道我在乎你的,对吗?”
      “我当然知道。” 笑意自他眼角悄悄流露,一如儿时。
      琴瑟鸣,玉笛响,青梅绕竹马。
      这样的人才值得她去回应吧?这一世,这样就够了。

      二、

      端午后,梅雨纷纷。六月的天热归热,总不至于令人胸闷作呕。
      她有过经验,这是孕吐。
      前来诊脉的太医面上红白交错,宁春和便知她担心的事终于还是成了真。
      确认有孕,太医该即刻报喜领赏,对方踌躇不决只有一个可能——这个孩子在女帝大婚前便有了。太医无法明说。
      竟是……那一夜所得。
      “几个月了?”她垂着眼,淡淡问。
      那太医退开跪拜,语气坚定:“恭喜陛下,龙子二月有半,正是初婚时怀上的。”纵是年轻也懂审时度势。
      “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她冷声说,忽又笑开,“赏!”
      女帝有孕的消息如一夜春风吹遍金宫内外,无不一人不喜气洋洋,宁春和人前强颜欢笑,夜里却常常为梦魇所扰,梦中霍佳青死死掐着她的脖子,质问她为何要撒谎。每到这时,总有萧佟慌张地将她唤醒,烛光下丈夫关切紧张的眼神,替她驱赶心底恐惧。
      怀胎十月,一朝产子,分娩万分凶险。
      她湿着发声嘶力竭,身下血水像是流也流不尽,最痛苦的时候噙着泪传口谕:“萧、萧佟,我若死……你定要远离皇宫,千万不要、不要同霍佳青硬斗……”就是老奸巨猾的康王,上一世也栽在他手上。
      萧佟紧握她的手,却抖得比她更厉害,向来冷言寡语的人哭红了眼:“别说胡话,你要坚持,就算是为了我们的孩子。”
      她清泪满面,反复喃喃:“我们的……我们的孩子……”
      曙光擦亮天际,房中终于响起嘹亮的婴孩啼哭。元凤十三年正月,长宜长公主降生,母女均安。

      转眼严冬逝去,春光遍洒,团团簇簇的九重葛怒绽如焰。
      宁春和令人在树下摆了美人榻,下朝后唤乳母抱来孩子,与萧佟依偎在一处品茗赏花。
      他和她的发丝相携在风中,搔得宁春和轻笑不断,她将孩子送到萧佟怀里,说什么也要重新帮他绾发,素指翻飞似蝶,灵巧地将那根金玉蟠龙簪斜斜插在他发髻中,浅笑低语,耳鬓厮磨。
      鸾凤和鸣,羡煞多少有情人。殿外一抹玄影久久伫立。
      翌日,萧佟在寝宫遇刺。
      他胳膊上受了一刀,伤势不重,刺客意在偷窃,与萧佟交手数招后便破窗而逃。
      “屋中有明显的翻找痕迹,料想是为窃取康王作乱证据而来,来人对宫中布局……甚是熟悉。”萧佟捂着伤臂神色微异,欲言又止。
      ……是他。
      糟!
      宁春和调头便追,刚才她为萧佟焦急赶来,吩咐乳母一人带长宜回殿,万一半路遇见那人可怎么办?
      她一路跑过御花园,竟发现乳母惨白肿胀的尸身已经泡在荷池中浮浮沉沉。
      皇夫遇刺,长公主下落不明,宫中灯火长明,人声喧哗,宁春和思忖片刻后孤身奔向偏僻的清凉殿,昨日她与萧佟一同赏花的那棵九重葛树下。
      月凉如洗,夜行衣打扮的男子静静而立,怀中抱着襁褓,像是已侯她多时。
      宁春和跑散了发髻,狼狈地冲他背影喊:“霍佳青,把孩子还给我!”
      他缓缓转身,黑色蒙面巾上那双眼里一片如水润泽,映着月色盈盈,看上去那般温和无害,如玉修长的十指,却缓缓探向熟睡在襁褓中的小公主。
      她如何能忘,他取人性命时历来都云淡风轻!
      “不要——!长宜是你的孩子!你莫要伤了她!”
      空气仿佛凝滞。
      “再说一次。”他幽幽道,“她是谁的孩子?”
      “你的。你的!你的——!够了吗!”她吼得双目赤红,不堪屈辱。
      “其实你不必非这样说。不必的。”
      意外的,霍佳青上前将襁褓奉还宁春和,举止轻柔,像是抱着一朵随时会飘散的小小云朵。
      她夺回长宜后连连后退,咬牙切齿:“安分一年多,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吗?霍佳青,康王谋逆的证据不是那么好偷的,我劝你不要多费心思!”
      他笑着,不肯承认:“我要那东西作何用?”
      “你敢说刚才不是你去皇夫房中窃物?”霍佳青不答,她继续道,“与虎谋皮,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否则康王倒台那一天,便是你的死期!”
      “微臣,谨记陛下遵嘱。”
      御林军赶来前,随着一阵忽起的浅香夜风,他不见了踪迹。

      三、

      那个夜里,宁春和做了一个梦。
      依稀宫苑深深,九重葛香馥郁逼人,她以指为梳替男人绾发,末了,抬腕轻插上那支金玉蟠龙簪。
      “簪好了?”他的嗓音熟悉又陌生,她疑惑垂眸,才发现身前作皇夫打扮的人,却是霍佳青!
      自梦中惊醒,她喘息不定,再难入眠。
      弦月凉,夜无央,再世者重陷情牢,心如泥沼。
      七日之后,萧佟突然染上高热,病情来势汹汹,太医院素手无策,只说皇夫或是中了不具名的奇毒。
      大内严防,毒从何来?
      宁春和拔出银匕,一把割开紧缠在萧佟左臂上刀伤的包扎,少顷,吸气声此起彼伏,但见本不严重的刀伤此时乌紫糜烂,异味阵阵,正是毒源。
      “谁!是谁负责为皇夫换药!”她高声怒斥,有人忙着爬出列回答,“是、是吴太医,他告假有好几日了。”
      吴太医,那个年纪轻轻就入驻太医院,曾亲手替宁春和把出喜脉的太医。
      “给朕活捉!”
      吴太医告假了多久,便从家中失踪了多久,禁军几日埋伏,竟于丞相府前将他捉获。
      原来吴太医是前户部吴侍郎后人,十多年前冤案中吴家被满门抄斩,漏网后他潜心蛰伏于皇宫,只为找准时机手刃仇人。
      “朕若说愿意重查旧案,还吴家一个清白,不管你是否曾为霍佳青所用,亦保你不受他威胁,如此,你可愿献出解药?”
      “耳闻吴家被定罪,陛下不过五岁稚龄,只说‘若明日艳阳晴天,吴家便无罪释放,否则就是有罪’,可笑吴家上下五十七条人命,死在一场瓢泼大雨里!”吴太医面无血色,癫狂长啸,“此等血海深仇,吴家后人,纵死亦报!”
      吴太医下狱后,萧佟的病情一再恶化,好不容易醒来,听说由来,字句艰难地劝她无论如何要留吴太医一命。
      宁春和总是轻声安抚,寸步不离,直到萧佟再次陷入昏睡。
      她当然不能杀吴太医。她要撬开他的嘴,令他交出解药。
      可最后吴太医还是死了,他在狱中触柱而忘。狱卒身如抖糠,匍匐在女帝脚下,只说一刻前有人来探望过犯人,那人前脚刚走,后脚犯人就自了尽。
      “是……是霍相……”
      霍佳青——又是霍佳青!
      宁春和夺来狱卒的佩剑夺门而出,最终在空无一人的狭长宫道上截住了他,二人对峙,四周静得仿佛只剩彼此呼吸。
      “霍佳青,解药!”
      “毒是吴太医下的,解药得问他。”
      “可他死了!”噌的一声出鞘,她手中的长剑就对准了他的咽喉,“你切莫以为萧佟有个三长两短,你便能取而代之,更不要自负我会顾念旧情而不敢杀你。任我宁春和选尽天下男子,也不会封尔为夫!”
      这一次,霍佳青怔了许久。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微臣又怎敢认为陛下还顾念着旧情。”那双墨瞳中光华流转,似藏哀伤,“那年琼林宴,你初见我时便羞得满面通红,在朝上也常常看得失神,金宫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情系何人,哪怕萧佟也是比不过的……陛下,曾几何时,你变了这么多?”
      他的叹息似有若无,像垂花累累落了一地。她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吴太医既死,寻药无门,太医院使尽浑身解数,最终只保住了萧佟一条命。他筋脉遭毒噬,一身武功作废。
      那样孤傲的冷漠男子,温柔从来只给她一个人,自此,同废人无异。萧佟将自己关在屋中,不肯见她。
      宁春和跌坐门前,任铺天盖地的绝望生吞了自己,如孩童般放声大哭:“是我无用,护不住你,是我无用!”
      如果她早一点狠心除掉霍佳青,便不会累得萧佟受这场难。
      她要杀了他。或许只有杀了他,才能结束所有噩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帝女幽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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