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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短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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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重凄迷,似乎笼罩住了什么。
他极目往里看去,浓雾渐渐消散,只见紫霄宫门上贴着大红的“寿”字,方才想起今日正是恩师百岁寿宴。
许多人站在紫霄宫前,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一双双凝重阴恻的眼神,却在雾色中清晰无比。本该是喜气洋溢的武当山,竟被这些人衬的森然刺骨。他心下诧异,想要上前几步看个究竟,却发现自己像是被点了穴道,除了一双眼睛,哪里都动弹不得。
他猛然记起自己全身骨骼尽碎,即使没有点穴,也不能挪动丝毫。
他已是个废人。
瘫痪多年的废人。
仿佛为了应和他的心境,浓雾里传来断断续续压抑的哭声,哭声凄凉。
辨音色,正是他那六弟。
六弟,你作何哭的这般伤心?
他试着开口,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哭声越来越大,还夹着纷乱苦痛的对话。
“三哥,其实你心中早已料到,只是顾念着和翠山的兄弟之义,是以隐忍不说。不错,躲在船舱中以蚊须针伤你的,便是小妹……”
……
“素素,素素,你骗的我好苦!”
……
“五哥,你我十年夫妻,蒙你怜爱,我死而无怨,但求成全你武当七侠之义!”
……
“所有罪孽都是我张翠山一人所为,死不足惜,我必定给诸位一个交代!”
……
“人死了,活不转来。”
人死了,活不转来。
他喃喃的重复着这句话,眼睁睁看着五弟夫妻立刀自尽。
冰冷的尸体躺在紫霄宫门口。
他还记得,当年兄弟几人在这门口闲坐笑谈,比剑言欢。
转眼,竟成了这惨景。
他无意识的想要后退,离得紫霄宫远远的,离那群人远远的,犹如躲避洪水猛兽。
暗中似乎有人在讥笑,讥笑他瘫痪多年生出这样的懦弱性格。
“病榻磨人,曾经武功高强的俞三侠啊,现下只会一味退缩!”
他摇头,极力否认。
“那你为什么要退缩?是否已经知道他们为何而死?!”
他想摇头,可却顿住了。
折磨他多年的伤痛,担着废人的名声,存活下去的意义仅仅是为了找出凶手,不让兄弟恩师担心。
仅此而已。
可凶手是他五弟的妻子。
十年的发妻。
他现在知道了真相,却不再激动。或许是看到了自己激动之后的结果,五弟夫妻殒命家破人亡,于他,于武当,于整个江湖,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笨,也不蠢。
病困英雄,是否已经将他一身血气肝胆磨尽了?只剩满腔仇恨怨怼?
他问了遍自己。
的确,还是恨。
没有谁瘫痪十年不恨。
他自认为做不到心宽如海,包容一切。可倘若揭穿真相的后果是这样,他宁愿什么都不说。即使日后卧在病榻,自我苦痛。
唯一可惜的是,解不开心结。
“……三哥?三哥?”
他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呼唤,待睁开眼,才看清是殷梨亭站在榻边。
“六弟,你作何哭的这般伤心?”
殷梨亭愣了愣,道:“三哥,我哪里哭的伤心?今日是师父百岁寿宴,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伤心?”
他看着殷梨亭笑容,方回过神。
刚才原是黄粱一梦。
可这梦太真实,真实的让他难受万分。
殷梨亭欣喜笑道:“三哥,还有一个好消息,你猜是谁回来了!”
他浑身一僵,牢牢地盯着殷梨亭的脸,嗫嚅着嘴唇,却没敢说出那名字。
“五哥啊!是五哥!”
“五哥不仅没有死,还成了家,原来他这十年都是在一个荒岛上渡过……”
“苍天有眼,得以在几日让我兄弟七人团聚……”
“三哥……”殷梨亭饶是再迟钝,也看出他脸上异样神情,“你怎么了?”
他怔忪片刻,突然朝殷梨亭笑起来。
“我无妨,来,扶我去给师父一起拜寿。”
殷梨亭正要将他扶起,却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纷沓而来,下一刻,便见宋远桥、俞莲舟等人涌进屋中。
武当七侠,今日终聚齐。
七人皆想坐下来好好谈天,互相诉说十年来心酸挂怀。可现下局势紧迫,少林、华山、崆峒这些门派逼上武当,势要讨回所谓“公道”。
宋远桥将前因后果告诉他,大厅已是剑拔弩张,一场恶斗在所难免,不得不启用“真武七截阵”。但此阵法须得七人,故此找来五弟的妻子顶替。
千辛万苦,七个兄弟十年来才又聚在一起,他多渴望和他们一起并肩御敌。可惜自己全身瘫痪,无能为力。
“你……莫要因此郁结,武当七侠,终归是不能少你。”宋远桥末了,不由宽慰道。
众人闻言,心下都是戚戚然。
他想了想,也看开了,只道:“我的情况自己有数,让五弟妹过来罢,我将口诀说与她听。”
五弟妹是个秀丽温雅的女子,见他这般说,喜着道:“多谢三哥!”
多谢三哥。
四个字犹如一把锤子狠狠的敲在他的心上。
时间仿佛都因为这四个字凝固了。
一模一样。
不论是方才的梦境,还是十多年前。
五弟妹不敢再开口了,一双眼睛看着他,包含着万千情绪。
“三哥?”殷梨亭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三哥不知怎么了,醒来之后便总是出神。
他反应过来,看向五弟妹的脸庞,温和的笑道:“不用谢,日后我慢慢将这阵法的诸般变化和武功的练法说与你知道。”
五弟妹很聪颖,粗略的学,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众人还得去大厅御敌,不便在他房里停留。
他只能对兄弟们道句小心。
临走时,五弟妹走在最后,她顿住脚步,转过头又重复了遍:“多谢三哥。”
他笑了笑,依旧回道:“不用谢。”
*****
经年以后,他再回想起当时自己的心境,只觉庆幸。
他庆幸自己没有毫不思考的揭穿,五弟为人热血,五弟妹爱深之切,脱口而出的下场便同那梦境一样。
更何况,此事与五弟妹并无多大牵扯。
若真要怪,便怪这苍天无眼,命途多舛。
时间会淡化一切,包括他的心结。
是什么时候开始接受,开始包容的?
他正要回想,却听屋外的五弟妹远远喊道:“三哥,三哥,今日天气正好,一起去看无忌放风筝罢!”
他微微一笑,怕是从有了真诚之心那天起,他的心结,便早解开了。
而那样的日子,几乎天天都是,以后,也会一直持续。
风从窗外拂进,桌上的书被吹得哗啦啦的响,待风静止,书也静止了。
那一页恰好是——
同心相亲,照心照胆寿千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