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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Chapter.XI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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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黎明，撒加自睡梦中醒来。天还没有亮，柔软的床垫和被褥让他陷入了片刻的迷茫，随即想起自己被人收留了一晚，此时才能舒服地躺在一张像样的床上而非野地或树上。
昨晚纷繁杂乱的梦境像潮水一样退去，浅淡的印记也在掀被下床的动作间被无孔不入的冷空气消弥殆尽。
今天变得更冷了，再过几天也许会下雪。
狠搓了两把裸露在外的手臂，他从床脚松松垮垮的野战包中翻出瑟娜父亲的黑色高领羊毛衫。钻出衣领的同时，他考虑着应该在暴雪来临前尽快赶往下一个城镇，还是干脆留在马托鲁等待时机。
这个国家的荒漠化很严重，人类聚落的分布有返祖趋势，围绕着各种自然活水源和大大小小的绿洲，因此相互之间距离遥远，不借助交通工具想从一个城镇村落转移到下一个往往需要一到两天，甚至更久，而无人荒漠中时常出现的意外也在拉长这个时间。不近不远的战争阴云也令居民们纷纷患上离家恐惧症，只有熟人熟地才会令他们安心——换言之，远程交通工具也变得异常难得。
也许该同熟知天气状况的本地人商量一下。
系上鞋带，撒加将手枪别在腰后，放下毛衣与外套将它严严实实地遮住，拿起收在鞘中的军刺，轻轻打开门。
神父和孩子们都还没有起来，教堂里除了烧得只剩半截指头长的烛火发出的细微声响，安静得犹在深夜。烛火也只微微照亮了墙角方寸大的地方，倒是彩绘玻璃上隐隐透出了一点晨光。
撒加借着这点微弱的光亮，轻手轻脚地走进教堂后的盥洗室。
当他洗完脸，忧愁地举着军刺往下巴上比划时，老神父服装整齐地走了进来，撒加在镜中看到他一脸怪异的惊讶，目光所指明显是手中这把乌黑的军刺。
有些尴尬地放下手，撒加回身说道：“抱歉，吓到你了？它是……”他顿了顿，还是坦白道：“我离开俄罗斯时，一位朋友送给我防身用的。但现在它是剃须刀的替代品。”
他没说第一次用它刮胡子时险些给自己破了相，而普洛夫给他的电动剃须刀早在他离开拉斯科尼后的半个月就不明原因地坏成了一个纪念品。
如果这件事流传到圣域，在下一届圣战前他都会沦为一个笑柄。后人会指着他的画像说：看啊，这个前教皇曾经逆神弑神，一手制造了内乱也在外敌入侵时力挽狂澜，却连自己的胡子都处理不好。
老神父闻言笑了起来，满脸皱纹都堆出了一个个慈祥的线条。
“对于你这样的独身旅行者来说，有一两件武器傍身是很有必要的。但没有剃须刀可不行，”他眨了眨眼睛，从柜子中取出自己的剃须刀和摩丝递给撒加。“整洁的仪容能使人的心灵更贴近上帝。”
撒加突然觉得这位老神父变得可亲起来。
洗漱完毕，两人一起走出盥洗室，神父邀请撒加参与今天的晨祷。
撒加看了一眼墙上整齐排列的圣人画像，回绝道：“我不是基督徒，并且信仰着遥远的神明，我永远不会背弃她。”
老神父笑着摆了摆手，“让一个异教徒改宗没那么容易。别担心，只是晨祷而已，就算你听不到上帝的声音，听听此世的人声也好。”
神父们说话的方式总有点故弄玄虚，莫洛斯也有这个毛病。
撒加不再拒绝，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的长椅上。
老神父在管风琴前坐下，轻轻抚摸过整排琴键。姗姗来迟的朝阳穿过彩绘玻璃，斑驳地为墙壁、长椅、木质地板和他的背影涂上了彩色的柔光。
他按下第一个音，近乎隆重的声响撞进耳膜，撞醒了又一个天明。
在圣母颂慈悲的乐声中，屋中的五个孩子鱼贯而出，男孩女孩全都睡眼惺忪，脚步虚浮地从神父背后飘过，丝毫没有注意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撒加。
撒加看着昨天见过两回的小胖子圆滚滚地消失在门后，颇为恶质地想，如果此时出声提醒，那孩子看见他说不定能吓得跳起来。
十分钟的圣母颂结束，孩子们神清气爽地回来，规规矩矩地坐在第一排，挺直腰杆，双手平放在膝上。老神父捧着厚厚的经书站在他们面前，翻开却没有立刻开始诵读，反而闭起眼睛静默地站立。
就在这片寂静中，教堂的大门从外头推开了，科尔卷着一身寒气风风火火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六个孩子，同时还有一只巴掌大的花斑奶狗一溜烟越过他们跑到了撒加脚边。
顺着它的轨迹，科尔才看到笼罩在大门之后阴影里的撒加，一时为他整洁的新形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撒加抱起奶狗，回以亲切的笑容。
老神父“嗯哼”地咳了两声，才将这场晨祷拉回正轨。
之后是漫长的祷文诵读，出于语言限制，撒加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他试图在这片稚嫩的声音中去感受他们祈求和赞美的主，但他没有得到丝毫安宁。
此世还有诸多苦痛，天堂只存在于经书、壁画和颂歌中，它属于死者，与生者无关。
晨祷结束后，撒加被一群好奇的孩子围住了，包括昨天那个丝毫不讲情面的小胖子。
小胖子啜着手指，仰头目不转睛地研究着这个高大而英俊的男人，难以将他和昨天那个流浪汉联系在一起。
撒加如今又恢复了整洁的模样，重又长长的金发柔顺地垂落在肩头，希腊人棱角分明的深邃五官鲜明而立体，蓝色的双眼令人想到辽阔的天空与无垠的大海，笑起来就像油画里的天使一样讨人喜欢。
脚边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女孩踮起脚尖伸长了手，撒加与她对视了两秒钟才明白这是一个拥抱的邀请。他将怀里的奶狗放回科尔手中，一手抱起女孩小小的身体，另一只手将小胖子捞了起来，在那孩子糯糯的惊呼中感到了一点生命的重量。
“你该减肥了，孩子。”撒加颠了颠手臂笑着说。
他发现自己对少年儿童有着非凡的耐心和宽容，这或许源于孪生的亲兄弟从未能让他产生过鲜明的兄长自觉，也未得到过照顾幼弟的满足感，就连本该在他看顾下长大的幼小女神也满是遗憾地走出了他的生命。
陪这些孩子在正厅玩了一会儿，期间应付了各种语言不通的奇怪问题，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五岁前人见人爱的岁月里。
老神父笑呵呵出现在餐厅门口宣布早饭时间到，撒加在孩子们的簇拥下众星拱月般移向餐厅。
饭后，撒加叫来科尔轻声询问着他家的住址。
“我想亲自登门向你的家人道谢。”
科尔棕色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嗯”了一声，拉上撒加的手。
老神父这时走过来说道：“撒加，给我看看你的剃须刀，我想我能修好它。”
撒加惊讶地挑起眉毛，“现在的神父都这么全知全能吗？”
莫洛斯也是个身兼多职的神父，但撒加认定神父只是他多重身份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全知全能的只有上帝。你看，现在的世道，多门手艺总是多条活路。”老神父笑得一脸入世蒙尘，从撒加手中接过那个咽气已久的电动剃须刀。“别看我老了，年轻时可是有名的机械师。”
他转身走到正厅另一边，推开一块一米见方的地砖，撒加才发现那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竟然还藏着一个地下室。
神父打开电灯，撒加跟着他走下去。地下室的面积比想象中大得多，空气有些沉闷，但并不难闻。楼梯旁和墙边都整齐地码放着装有食物、水饮、酒类、医药的木箱，储量竟十分可观。
最引人注意的是尽头一个类似工房的区域，各种认得出认不出的小型器械占据了那个角落。神父就在靠墙的书桌前坐下，戴上眼镜迅速地分解了剃须刀，动作的确十分娴熟，就像他对这个剃须刀的构造早已烂熟于心。
这实在不大像一个普通的教堂和普通的神父。
撒加决定回到原来的话题。他走到神父桌旁问道：“机械师是什么？”
“顾名思义，修理各种机械的人。”
“各种机械”整齐有序地摆放在地上，里头有绞肉机、水泵、电视机、冷藏柜和其他一些撒加认得不认得的电器和机器，撒加甚至眼尖地看见了几个夹杂其间的玩具。可见这位神父的副业也相当兴隆。
“后来怎么改行做了神父？”
神父停下手，从眼镜后抬起眼笑道：“机械师救不了世，神父至少还能抚慰人心。”
“听起来是一种逃避。”撒加故意说。
神父却早已经过了激将法适用的年龄。他扶了扶眼镜：“年轻人，你可真没礼貌。”
“两个月前也有一个神父这么攻击我。”
“后来呢？”
“后来他死了。大概。”
“这可真糟糕，看来我以后得对你客气点。”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然后神父把撒加赶出了地下室。
等待多时的科尔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原本抱在怀里的奶狗不知去向，隐约几声稚嫩的叫声透过窗户传进来。
科尔向大门走去，边走边说：“神父工作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他。但他很厉害，什么都能修好，还会给我们做玩具。”
“玩具？神父在这个镇子很多年了吗？”
科尔抬头想了想，摇摇头，“记不清了，他好像一直都在这里。”
当他们路过镇门口时，正看到几辆风尘仆仆的小卡车开了进来。车子驶向镇中宽阔的广场，停稳后走下一群男男女女。
身边的科尔抬头对撒加说：“他们和你一样。”
“什么？”
“都是南下逃难的人。”
撒加没有解释自己并不是难民，反问道：“逃什么难？”
科尔耸耸肩，“不知道，我叔叔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