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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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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南带着那块琥珀从窗户爬进自己的屋子,找了个木盒把它收了起来放在床下,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藏在被子里,几分钟后还是觉得不放心,又放回了自己的口袋。把一个封禁邪物放在身上,要是在以前迦南肯定觉得自己疯了。但是现在眼看着连巫师都当不成了,他的胆子也格外地大了起来。
反正再坏能坏到哪里呢?顶多被逐出巫咸族罢了。他父亲原本也没有打算要儿子,他自始至终就是一个意外。
但是他还是迟迟没有动用那块石头。
一个学期结束了,第二个学期又开始了,期间迦南每天都会趁着放假或是放学后大家都回家了的时段自己去林子里捕捉灵兽。然而几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成功。其他的学徒已经开始学习如何役使灵兽了,他便将青夷讲的理论和方法都仔仔细细记在笔记本上,然而由于他连一只灵兽也没有,当大家开始修炼的时候,他便只能在一旁默默翻看自己的笔记。
他开始翻看各种巫典书籍,想要查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会召唤不到灵兽。他不相信什么有些人天生就当不了巫师的说法。既然迦蓝是巫师,自己的生母也是巫师,没有道理他会成不了巫师。
连鹿鸣都能做到的,凭什么他做不到?
短短时间内,他已经读完了十多本厚厚的巫书,没有发现丝毫线索。正当快要绝望之际,却在古卷堂地下室里的一本几乎快要散了架的巫书,书名是《论巫力与遗传》。他大致扫了一眼内容,却惊讶地发现这本书果真提到了巫力是如何在人体贮存流动,如何被激发。也提到了为什么有些人能成为巫师而有些人不能。作者署名十五,但好像是手写上去的名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迦南如获至宝,将那本书揣在怀里,偷偷带出了古卷堂。夜间他点着豆油灯,逐字逐句地研读着。书中说道,巫力其实相当于鲛人的神力和羽人的灵力,同一种力量被不同的种族赋予了不同的名字。既然每一个鲛人和每一个羽人都拥有神力和灵力,那么每一个人类也都应该拥有不同程度的巫力,然而唯有人类这个种族,并非所有人都会使用这种能力。因此,这并不代表能使用巫力的人天生就具备特殊的力量,也不代表使用不了巫力的人永远成不了巫师。
迦南被完全吸引住了,他一夜未睡,竟将整本书完完整整看了一遍。第二天早上顶着一双黑眼圈去了修炼场。鹿鸣照旧跟他打招呼,但看到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我靠!你昨晚干什么去了!这么颓废!”
迦南冲他笑笑,“失眠。”
鹿鸣露出同情的目光,似乎明了他在为什么而失眠一样,用安慰的语气说着,“不要急,晚上放学以后我陪你一起去抓灵兽。”
迦南很想脱了鞋往那张在他看来分外自以为是的面孔上抽过去。他以为他捉到了灵兽就有资格怜悯同情他么?!但是迦南面上还是笑着,点点头,“我没事,你不用陪我。”
“咱们是好兄弟嘛!我当然要陪你。你要是不当巫师了,我也跟你一起退学!”
听着如此的豪言壮语,迦南知道鹿鸣是认真的。鹿鸣一直是个单纯重义气的少年,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似乎总是缀澈了漫天的星芒,令人看着就充满了希望。
可他还是嫉妒他,憎恨他。
“别说傻话了。当召唤巫师不一直是你的梦想么。”迦南垂下眼睛,掩饰自己的表情。
鹿鸣大大咧咧地一把搂住迦南的肩膀,“那也是你的梦想啊!我们说好了,将来一起当大巫!”
“……可是只有一个人能当上巫谢啊。”
“咱们就给他开个先例呗!”
迦南笑着摇摇头。大巫的什么的,对他来说早已是如前生般遥远的梦想了。如此灿烂的梦想,估计也只有鹿鸣这样简单的人能够一直坚信着吧。
登上玄龟车的时候,迦南看到了海洹和萨洛两人。海洹看了一眼鹿鸣就上了车,而萨洛则对他笑笑,挥了挥手,然后又跟鹿鸣打了声招呼。
“那个叫萨洛的怎么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你觉不觉得他很阴险?”鹿鸣低声在迦南耳边说道。
迦南不置可否,“笑还不好嘛?跟海洹不是正好互补?”
“感觉他最近总是跟你打招呼找你说话什么的,我觉得你还是离他远点儿吧。谁知道他心里在琢磨什么……”
迦南心里冷哼一声,是啊,远离所有人,他便只有鹿鸣一个“朋友”了。毕竟他不像鹿鸣,可以跟谁都当铁哥们。
玄龟车离开港口,驶入巫溪,一路游向密林。车厢里窗户都打开了,河面上清凉的风穿梭来去,初升的朝阳染红了一江碧水,几只野鹤漫步在河边的沼泽里,一派安然景象。
过了一会儿,海洹忽然走过来跟鹿鸣说,“我有话跟你说。”
鹿鸣表情很怪,有点不情愿,却又有几分期待般的别扭样子。
海洹没有等他回答,兀自走向了车厢比较僻静的角落。鹿鸣踌躇了一会儿,看了迦南一眼,“我过去一下啊。”然后也起身走了过去。
迦南看着他们两人在角落里低声交谈着什么,海洹冷凝的面容上,竟然现出了几分类似温柔的神色,而鹿鸣的脸蛋竟然隐约泛红,似乎有些……害羞?
迦南不得不在脑中想象他们在说什么。这些日子鹿鸣和海洹似乎私下里时常有来往,虽然都是从只言片语中泄露的,但他相信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海洹苍白的面容,心中隐隐作痛。
好讨厌……两个人都好讨厌……
“心里不舒服了?”低缓流入耳道的气息,令得迦南打了个冷战。他一回头,却不知萨洛什么时候坐到了他身边。
两个人距离太近,迦南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你有事么?”
“真是冷淡啊。”萨洛浅褐色的瞳孔映出他由于刚才心里的秘密被揭穿而显得有几分惊慌的脸,“之前给你的东西,还没有用吗?”
迦南抿抿嘴唇,“还没想好要怎么用……”
“真是固执啊……”萨洛微微挑起眉头,“希望我没有看错人。”
说完他便站起身,回去自己原来的座位上了。
那天放学之后,青夷要迦南留一下,说是有话要跟他说。
迦南忐忑地坐在软垫上,青夷关上修炼场的大门,然后缓步走到他面前,坐下来。带着几分魅色的眼睛深深凝视着他。
迦南有不好的预感。
“迦南,你是个好学生,也很努力。”
这话一开头,迦南就猜到了青夷接下来会说什么。
“师父,请再给我一段时间!”迦南慌忙说道,“我想我已经有进展了!”
青夷叹了口气,看着少年急切的样子,心中不忍,却也不得不狠下心来。毕竟这一次她已经给了他将近一个学期的时间了。眼看一年都要过了,迦南连最简单的狌狌都还没有抓到,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还会连其他学徒的进度一起拖慢。
“迦南,不当巫师不代表你就是个失败者。你不要太执着了。”青夷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说道,“再这样下去,也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
迦南眉头紧紧皱起,鼻头发红,手死死攥起。
“师父……我可以的……每个人都有巫力的,我查过资料,巫力就跟鲛人的神力和羽人的灵力一样,每个人都有的。既然有巫力就一定有办法的……请再给我一段时间……”
“我已经给了你一学期的时间了。”青夷有些不耐起来,她原本就是个急性子,迦南如此不开窍已经令她有些火大了,“就算每个人都有巫力,但巫力也分多少,也不是你想用就能用的。迦南,不要再浪费时间,你现在还年轻,还有很多种活法可以选择,一条路走不通就要换一条,像你这样钻牛角尖只不过是给自己也给别人找麻烦罢了。”
给别人找麻烦么……他已经很努力了,可为什么即便如此还是被人这样说?迦南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成了麻烦。
“明天不用来上学了。你父亲那边,我会亲自上门去解释。”青夷说完,就站起身离开了,只剩下迦南一个人茫然地坐在修炼场里。已经入冬了,虽然巫咸族这里四季如春,到了冬日天也黑得早了些,只剩下一缕金红色的霞光从山影后溢出来,从明净的窗户中透射而过。满地的树影婆娑,宛如散落满地的寂寥。
迦南呆坐了一会儿,像个失了魂的木头人。然后他动了动手,把那块琥珀从兜里拿了出来。
如果用了它,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一旦被发现,不但再也当不了巫师,连家也失去了。
迦南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拿定了主意。
他背起书包,快步走出修炼场。在自己的屋子里看书的青夷看着他经过窗口,垂头丧气的样子,便只当他已经放弃了。微微叹了口气,便关上了窗。
迦南看她的窗户关上了,便转变了自己的方向,向林木深处走去。
他照旧来到那颗无花果树下,这些日子来他每日都会来这里捕捉灵兽,所以法阵都是现成的。巨大的树荫遮蔽了仅存的余光,唯有点点的萤火虫在树冠和草丛间托着幽咽的蓝色光线飞过,宛如漫天弥散的星斗。就着萤火虫的微光,他双手托着那块琥珀,举到与额头齐平的地方。据说额头那里是灵魂与自然界相连的地方,因此将灵石举在额头附近,可以增强灵魂与另外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充斥着鬼神灵力的世界的联系。
他用着这样的姿势进入冥想状态。意识逐渐沉淀,最初是一直盘绕心中的烦躁愤怒和悲伤渐次消散,然后记忆逐步模糊溶解。他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一片无边的碧海,温暖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拥挤过来,浸没了他全身上下。头发随着海潮飘舞,四肢不再需要任何力量,就这样仿佛被遗弃一般一直下沉着,头顶那属于人世、属于我执的粼动光芒越来越遥远。身下庞然无际的黑暗里,仿佛传来远古海妖的歌声,渺渺茫茫,荡涤一切灵魂上残存的尘埃。
一时间,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舒张开了,眼前模糊的碧色忽然逐渐分开,出现在面前的是无穷无尽的宇宙。他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他自己仿佛已经变成了那片宇宙,没有尽头,存在而又不存在着。这大概就是人出生时最初的感觉,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仿佛眼见的一切都是自身的一部分。是饥饿和痛苦的感觉令人意识到自己并非这个世界,而是被这个世界掌控的,喜怒哀乐都不由自身的可悲个体,自此才开始有了自我的意识,才开始明白“我”不过是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中的一个。
多么可悲,“我”竟然是以痛苦为基础架构的。
恍惚中,迦南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在雪地里蜷缩成一团,像是找不到家的小猫一样瑟瑟发抖。他皮肤被冻得青紫,脸上生着一双清澈碧绿的眸子,只不过此刻目光涣散,似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那少年的面容看着十分熟悉,却又说不出是哪里熟悉。
也不知怎么的,迦南感觉自己进入了那少年的身体。说是进入了,他却又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旁观者,透过当事人的眼睛在看着这世界,感受着他近乎麻木的痛苦。
折磨少年最甚的其实并非寒冷,而是饥饿。他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胃疼得到后来已经麻木,却剩下一股空洞的寒冷令人害怕。少年害怕极了,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死在冰天雪地中无人问津,就这样消失在这天地间,像不曾存在过一样。
不存在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他无法想象,也正因为无法想象,才害怕的要命。
这时,一只莹润白皙的手忽然伸到他面前。那只手十分饱满,手腕上戴着一只碧绿的玉镯,在往上是一截淡绿色的袖子,袖口上绣着精美的蝴蝶纹样。
而最吸引人的,是那手上拿着的热气腾腾的馒头,雪白的表面上点着一颗朱红的点,香气几乎要令他疯狂。
他一把抓过那馒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软软的,带着丝丝缕缕的甘甜,那热气沿着食道散播。他什么都来不及想了,全身的感官似乎都消失了,所有的思绪也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张嘴,一张可以吃到东西的嘴,追寻这这世上最原始的冲动。
由于吃得太快,他噎到了,痛苦地咳嗽着。这时那只手又体贴地将一袋水壶凑到他口边,另一股温柔的力量轻拍他的背脊。他好不容易就着水将堵塞在食道中的馒头咽下去,意识这才慢慢清晰起来。就在他转头的时候,一道浅碧色的披风落到他的肩膀上,噬咬着他皮肤的寒冷于是也被阻隔了,那带着清甜香味的气息萦绕着他,令他愣愣地看向给予他帮助的人。
那是一个一身绿衣的女人,秀美的面容面对着他,黑色的眼中凝结的是浓浓的怜惜。
那一刻,迦南感觉那张明明只是中上之姿的秀致面容美丽到倾国倾城,她的笑颜仿佛银月一般散发着朦胧迷人的光辉。
难以描摹的温暖感觉海潮一般汹涌而来,冲击着他的心脏和灵魂。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只要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就不再觉得寒冷和饥饿,就不再会有孤独和恐惧。那征服灵魂一般的快乐和温暖,似乎就是幸福的感觉了吧。
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他面前被打开,被剖析。他忽然将一切都看得清楚了。他看到前方一团银色如月光般美丽夺目的光华,那强大的力量震撼着他的心灵。但是他完全没有退缩,他此刻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神,他无所不能,世间一切都应当在他面前臣服。
他无所畏惧。
于是他高声吟唱咒语,双手在空中画出咒符,一道绚丽夺目的天罗地网从他手间迸射而出,迅速扩大,几乎笼罩了整片天空。那团巨大的银白光芒愤怒无比,拼尽全力冲撞着那七彩宝网,但无论如何挣扎,那宝网只有越缠越紧。
此时迦南面上竟露出与他性格不符的邪魅笑容,额头上甚至有一道诡异的黑色花纹顺着眼角蜿蜒下来,双眼中散发出碧绿的光芒。只见他将手指放到唇齿间咬破,缓步走入法阵中间。他的衣袍和长发被强烈的气流席卷而起,阔袖在风中鼓动如同翅膀。他走到那白色的巨兽前,不知从身体何处散发出的悍然霸气竟令那巨兽有一瞬间的怔忡。趁着这个空档,迦南用血在它额头上画下了契约的符文。
血液染红白色皮毛的一瞬间,那巨兽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几近撕心裂肺,仿佛是绝望的呐喊。
就在那一瞬间,迦南倏然失去意识,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