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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岳飞 ...

  •   赵构和张邦昌被带到了金营,东路军主帅完颜宗望并没有立刻来见他们。这不过是金人的策略而已,先将这两个使者晾一晾,杀杀他们的胆气和威风,然后再来谈。

      等到赵构进入金人为自己安排的营帐的时候,他意外的发现,自己的手没有再抖了,似乎身在金营这件事情,不如自己记忆中的可怕。
      至少,前来示威的金人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真的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至少,比起他所经历的兵火战乱,背叛刺杀来说,这一切,的确没什么好怕的。

      赵构记得很清楚,当年看见金人当着自己的面敲碎宋朝俘虏的头盖骨的时候,他那满腔热血的心凉了一下;他也记得清楚,当年看见金人军威肃整的从自己前面路过的时候,他的勇气消失了大半;他更记得,当金兀术闯入自己的营帐,威胁要砍掉自己脑袋的时候,自己的胆子已经没有了。
      那年的印象太过深刻,留下的阴影太重,在今后的几十年中,这种阴影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扩大,将他笼罩。
      可赵构发现,自己再一次面对这些的候,竟然有着一种轻松的感觉。
      不就是敲碎俘虏的头骨,将其白花花的脑浆留在自己脚下么?自己见过比这更可怕的易子而食;
      不就是金人军威肃整么?他见过比这军队更加有威严的岳家军。
      不就是金兀术闯了进来,对着自己磨刀霍霍么?赵构在心中笑了,他知道金兀术不会杀自己,记忆中的可怕一旦出现在面前,再一次上演的时候,他发现真相其实一点都不可怕。

      真的,似乎,没有什么好怕的。
      赵构在心中对自己说,他发现自己变得真正的镇定了。
      那年自己太年轻,没有见过这样的世面,这样的威严,这样的残酷,所以从那个年轻身体里所冒出来的热血和勇气,被打击的体无完肤。
      可赵构发现或许是因为自己老了的原因,他对于这些威胁无动于衷。
      就好像第一次杀人会吓得三天三夜不敢睡,第二次杀人就会变成心中胆颤,第三次杀人只觉得手软,第四次第五次,杀得多了,就会变得麻木,不会再有任何感觉了。
      赵构发现,自己活了那么长的时间,经历过那么多的威胁之后,在面对这次威胁时候,感觉只有一个——麻木。

      金兀术腰间别着一柄长剑,他将头盔取下,用长剑敲着头盔,声色俱厉:“你们汉人从来都不讲信用,不是好东西!你也是一样,说,你这次来有什么阴谋?”
      赵构很奇怪自己在这一刻能够心如止水,他在往常,甚至在踏进金营的时候,因为想到当年金兀术凶神恶煞,徒手在自己面前拧断人脖子的凶狠,都害怕的手发抖。
      可现在这一幕正在上演,赵构反而没了感觉。或许是有的,他感觉有点渴,所以抬起几案上的茶盏,悠闲的揭开盖子,撇开杯中浮在水面的茶末,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声调不变:“四太子火气太旺,容易伤身,不如坐下喝杯茶。”
      金兀术愣了一愣,上下打量这位前来当人质的王爷。
      他知道宋庭的赵氏都是些胆小怕事的脓包,但面前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意气闲暇,淡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他的皮肤白皙,下巴有些尖,身上穿着亲王的正式官服,绛纱为袍,白衣为里,眼眸中透露出来的沉寂和漠然,根本不是他这个年龄的皇族所该具备的。
      赵构没有去理会金兀术,他记得这个今年三十岁的金人很仰慕中原文化,学说汉化,穿汉服,甚至蓄发。
      他没有兴趣和一个年轻人做意气之争,只是自顾自的道:“四太子听说过《嵇康养生论》否?当平心静气,与世无争,才能活的长久。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不会真的杀我,何必虚张声势?”
      金兀术被赵构这种态度堵住了,他胸中有着一口恶气,不过是个俘虏,凭什么这样的淡定自若?他一把将赵构扯了起来,直盯着他的双眼:“你是冒充的皇子!说,宋帝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冒充皇子前来送死?”
      赵构并无太大的火气,只是淡淡的道:“我就是康王赵构。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汴京城打听。”
      金兀术心念微转:“我听说康王生来勇猛,骑射都是一流,你敢与我比试么?我们金人敬重英雄,如果你真是个英雄,我做主放你回去!”
      赵构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年少的时候的确热衷于骑射,是诸位皇子中的翘楚。但自己已经五十多年没有摸过弓箭了,而且,即便是自己的本领并未退化,也根本没有必要和这个人赌这口气。因为自己不是英雄,自己是——狗熊,懦弱无能胆小怕事的狗熊。
      赵构语调没有波澜,拒绝了金兀术的要求:“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回去。且我并不想和任何人比试武艺,因为……武艺很低下。”
      金兀术的一拳似乎打到了棉花上,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震慑,威胁,利诱,都不能让面前的这个人有半分反映,这个人根本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只安心等死的老人!
      他转身而出,气愤的前往主帅完颜宗望的营帐,对着在研究汴京地图的宗望大声道:“二哥!宋人骗我们,那个康王,肯定不是皇子!没有那个养尊处优的皇子会像他那样镇定的!”
      完颜宗望微微抬头,看着这个四弟笑了笑:“怎么,你也去见过康王了?”
      兀术道:“我感觉在和一个老头子说话,他连我骂他,都没有半点反应!”
      完颜宗望沉思片刻:“这个康王看起来很有城府,我听其他人说,他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比跟他同来的五十多岁的宰相张邦昌更镇定。”
      兀术道:“总之我不信懦弱无能的赵家会有这样的一个皇子,他肯定是某个武将之后假冒的!”
      完颜宗望收起案前的文书,道:“听说康王很不受宠,前阵子还因为得罪了老皇帝赵佶,被囚禁在王府,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显得深沉一些吧。不管这些,只要宋庭对他有所顾忌,不敢在我退军的时候派人来偷袭,就足够了,真的假的本帅不在乎!反正将来总有一天会攻入汴京城,将所有的人一网打尽!”

      然而完颜宗望这句话说完的当天夜里,便发生了一件事情。
      赵桓见金兵得到了人质和国书,竟然还迟迟不肯退兵,终于坐不住了,四方勤王兵马已经能够聚集,似乎没有必要再和金人僵持下去了,于是他在底下臣子的怂恿下,决定派人偷袭金营,能够一举成功更好,如果不能成功,至少也能证明自己有胆量和金人叫板。

      当天晚上赵构在营中歇息,半夜的时候听见杀喊声,和他同住一屋的宰相张邦昌从梦中惊醒:“九大王,好像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赵构翻了个身继续睡:“是官家派人来劫营,他们不会成功的。”
      张昌邦不甘心的去将赵构摇醒:“九大王难道不打算出去看看,或许可以趁乱逃走呢?看这样子,金人是想把我们带回五国城去,如果真的到了苦寒之地,可就再也不能回来了啊!”
      赵构被张邦昌摇醒,也睡不着了,自从他拥有了这个年轻的身体后,睡眠变得好了起来,不像老年人那样整夜无法入睡了。可一旦醒来,还是不能够入睡,这是老毛病了。他披着自己的外袍,走出了帐外。
      不远处,果然兵马混乱,火把乱晃,有些地方已经着火,张昌邦顾不得赵构,开始四处寻找机会溜开。
      赵构则静静的站在帐外,看着这一切,火光中有雪花一片片的落下,在他的头顶变成水蒸气蒸发掉。
      赵构根本没打算趁机溜掉,他知道溜不掉,也知道根本没有意义。
      他只是在这个夜晚,微微的抬头,天上飘落的都是乱雪,他忽然想:若是带兵劫营的人是岳飞,会不会成功?
      随即他的嘴角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岳飞那样沉鸷的人,不会干这种以卵击石的冒险行动,他只会在有把握的时候下手。
      为什么在这个夜晚会忽然想起这个人来?赵构有些愣神,但他马上在一片杀喊声中,听到了一个声音。
      “康王?殿下?你是康王殿下?”

      赵构觉得那声音有点熟悉,猛然回头。
      身后,有人一身戎装,骑着一匹枣色的骏马,在乱军之中朝自己驰来,那人骑在马背上朝自己伸出手:“殿下快上来,吾护送殿下脱离狼穴!”
      赵构觉得在这一刻,所有的血液都被冻结,连带周围的空气和时间都凝固。
      尽管已经经历了漫长的时光,尽管已经快五十年没有见过面,但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策马朝自己本来的人是谁。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构记起自己临死前翻阅的岳霖所写的鄂王生平,上面没有岳飞在这个时候夜袭金营的记录。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岳飞现在只是河北的一名小卒,虽然在汴京郊区,但绝不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他又怎会认得自己是谁?
      赵构并没有伸出自己的手,反而微微侧身躲避,然后盯着那人,问:“你怎知我是谁?”
      岳飞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殿下身穿朝服,又蓄发,且年岁不大,还能是谁?快随吾走!”
      赵构心中涌起了一股自己也说不明的情绪,他站在原地不动,看着这个死在自己手上的人,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岳飞心中着急,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我们都听说了康王的大名,殿下不顾自身安危,向太上皇劝谏,结果弄得被送到金营当人质。这等英雄正是我辈所敬仰的,但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们都不忍见。我和几个好兄弟当时就商量着前来救殿下,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在营外盘旋数日,终于等到今天,快随我走!”
      岳飞说着,就从马上跳下来,想要去拖赵构。
      而赵构则是后退了两步,冷冷的打量着面前的人。
      对方看起来没有说假话,他的脸上还带着血,应该是杀入金营救人的时候留下的。身上的甲胄有破损的地方,一个小兵决不可能有什么上好铁甲。而且头发散乱,是跟人经历过一场恶斗的。
      这个人的样子,比自己记忆中的更年轻,也更英俊,身上还没有那种化不开的血腥气,更没有痛骂自己的时候那种让人厌恶的嘴脸。

      赵构的眉头微蹙,他虽然曾经想过陪同自己一起前来金营的人是岳飞就好了,但他决不愿意跟他离开。他厌恶面前的这个人,从内心中不可遏止的厌恶。他甚至都弄不明白,自己年轻的时候对岳飞的无限信任是从哪里来的,他只知道,现在,他很厌恶他。
      赵构声音平淡:“多谢你来救,但本王是作为人质前来的,不能够离去。”
      岳飞以为面前的康王是担心自己不能够成功突围,便道:“殿下放心,我等来的时候早就看好了退路,必然能够顺利平安归去!现在金营混乱,正是好时机,殿下快走!”
      赵构摇头,他很了解这个人,知道什么话能够让他不再纠缠自己,能够让他快点滚蛋。
      赵构笑了笑:“本王代表国家前来,为的是信义二字,如今逃脱固然简单,但若天亮金人发现人质不见了,必然责问朝廷,再度发兵。我岂能只顾一人安危,置国家百姓于水火之中。你回去吧,我身为人质,是不能够轻易离开的。身为赵氏子孙,这也是我能够为国家百姓所做的最后一点事情,请你成全。”
      说完这番话,赵构被自己恶心的快吐了。他不想离开,只是因为明天早上完颜宗望就会放自己回去,半夜跑步不是明智的选择;再说,自己逃走了之后,当皇帝的大哥会找自己的麻烦,回去为难自己的母亲;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想骑岳飞的马。
      岳飞听了赵构这番话,神色却从焦急变为了敬重,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朝着赵构深深的鞠了一躬,道:“是我等考虑不周,康王……你多保重!”
      岳飞转身去了,但赵构发现他并没有逃走,而是直接带着五六个人冲进了双方交战的厮杀之中,赵构看着岳飞的背影冷笑:假仁假义最简单了,但这一次只能是我装仁义,你,没资格!
      赵构干脆的回营睡觉,他却睡不着,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开始回想自己和岳飞是什么时候闹翻的,因为什么事情闹翻的。
      但记忆仿佛在这里断了层,从先前的无比信任,在众臣面前炫耀这位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将领,甚至准备将全国兵马都交给他全力北伐,却忽然在某一天就变成了厌恶,不可遏止的厌恶。
      他觉得有些气闷,自己孩童时的事情都可以明确无误的想起来,但为什么,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两个人到底为了什么闹得君臣反目。

      大概是自己见不得正人君子,而对方见不得卑鄙小人;自己自私冷漠懦弱无能,可以置国家百姓于不顾,对方却大仁大义,大智大勇,想要宋朝再振中华安强。

      天亮的时候完颜宗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赵构。
      完颜宗望玩味的看着赵构:“昨夜宋庭不遵守和议,派兵前来劫营,是不是你指使的?”
      赵构知道自己的价值在金人眼中已经等于零,他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和完颜宗望争辩,而是简单的说了两个字:“不是。”
      完颜宗望是彻底的弄清楚了,赵构作为人质,根本没有任何作用,这个不受待见的王爷在自己营中,不能够让宋庭有任何顾忌。他们根本就不关心这个人的死活,否则不会前来偷袭劫营。
      完颜宗望问:“听说最受宠的亲王是三皇子赵楷?”
      赵构和赵楷没有太多的交集,他更恨另外一个人。
      赵构说:“那是太上皇最宠爱的儿子,我大哥恨不得他去死。”
      完颜宗望哈哈大笑了起来,歪着头问:“那你大哥,最喜欢哪个弟弟?”
      赵构不觉得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有任何的负担,就好像自己重生之初,那个人逼自己换上戏子的衣服也没有任何负担一样。
      他说:“五哥肃王和大哥一向交好,但他不会被送来当人质的,你要了也白要。”
      完颜宗望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很自私,你们两个有仇?”
      赵构坦然:“没有仇,但人都是自私的。”

      金兵向宋庭责问袭营事件,并且索要肃王赵枢,用来交换赵构。
      金兀术不甘心问主帅宗望:“二哥为什么要把赵构放回去,我看他不简单,不能够这样轻易的放回去!”
      宗望挥了挥手,制止了兀术的抗议:“天气渐热,不适合我军作战,且宋朝太肥,我们一口也吃不下。放他回去只是为了麻痹宋庭,等到来年西路军南下没有障碍的时候,再两路大军合围,将其一网打尽!”
      兀术紧紧的握着拳,他不是很愿意放赵构回去,因为这个皇子让自己很不舒服。但他也无法违拗主帅的意思,何况完颜宗望说的很有道理。

      在赵构离开金营的时候,金兀术忽然策马拦住赵构的去路,将他上下打量后,露出笑容:“康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后会有期。”
      赵构微微笑了笑:“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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