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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茶餐厅第1画(执笔:吴沉水) ...

  •   “茶餐厅为什么叫这么古怪的名字?”高徇亮问我。
      “可能为了摆明所有权,要不就是爱玉千辛万苦,好容易开了这家店,非得在招牌上表明不可。”我说。
      “令人想起某个二奶的发家史。”马奔鸣一脸坏笑。
      我们走进去,发现装修还不凡――完全不像一般意义上的茶餐厅,宁勿说象不中不西的西餐厅来得确切。两排桌子整齐铺上雪白的餐布,上面放的玻璃高脚杯晶莹剔透,靠椅擦得噌亮,服务生锋利的衣领足以割破自己的喉咙,大理石打磨的地板光滑到可以在上面摔死几条狗。伴随着飘进鼻子的轻微柠檬花味的,居然是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
      “靠,这还是茶餐厅吗?”马奔鸣骂了一句。
      我们在靠近廊柱的角落里坐下,服务生立即送上浅棕色暗格条纹的餐巾和亮晶晶的不锈钢刀叉。我们打开菜单,价格果然不菲,可也不算过份。我们此时都有些偃旗息鼓,觉得填饱肚子比什么都要来得实惠。于是不再跟菜谱较劲,各自点了和早餐恰如其分的食物。匈牙利舞曲一会就奏完,换上斯特拉文斯基的《俄国少女之歌》,还没听完,早餐就送了上来,总的来说均属于可口的早餐:面包松软,黄油新鲜,肠粉咬下去,里头夹的生菜嘎崩嘎崩的煞有滋味,葡式蛋塔也没有让人倒胃口的油渍,连皮蛋瘦肉粥上漂着的葱花都格外精神。一时间餐桌上再没有人说话,我们风卷残云一般把跟前的食物一扫而空。吃饱后,稍倾,服务生撤下餐具,倒上新茶――茶非常好喝,似乎专门为了配合填满食物的肠胃而泡。我喝了口茶,点上烟,满满地吸了一口,感觉一种生活回归轨道的踏实。

      我们注意到那个抽签球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正处在刚吃完东西和扯起足以闲聊的话题之间的沉默的空隙中。有人,忘了是谁,说咦,那个是什么东西。
      那还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至少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木质,足球大小,上面用地球仪般准确的经纬坐标分成十二格,每格上浅浅雕着一个卡通图像,代表十二个星座。靠近北极的地方有一个存钱罐那样窄窄的投币孔,赤道以下靠近澳大利亚的地方,安装了一个不锈钢拨杆。球的底座上密密麻麻刻了几行字,大意是往里面投一块钱的硬币,再把拨杆拨到你所属的星座,就会有预示你未来运程的小纸条出来。

      “嘿,得了吧,就这木头玩意还能预知未来?”马奔鸣说。
      “你是不信预知未来这事,还是不信它能预知你的未来?”我问他。
      “都是都是,”马奔鸣想也没想,挥手就说:“这两者对我毫无区别,无论这个破球也好,哪座和尚庙道士观也好,都不可能告知未来这种事情。未来不是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突然迸出来吓唬人的玩意,它是一种信念和行为的复杂产物。”
      “产物?你的逻辑似乎在说,它仍然是可以根据某种规则,比如产生它的那种规则来有迹可循?”我继续问他。

      “从理性上讲无非如此。”他挥了一下手说:“比如,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订好学习计划,长大后订好人生目标和实施步骤;国家呢,要做好五年规划什么的,单位上也要订什么年度计划。这些说到底都是一种试图把握未来的美好的理性主义态度。”他转头问高绚亮:“你写过这种东西没有?”
      “学习计划?”高绚亮认真想了想,摇头说:“没有,我觉得好啰嗦。有那功夫,我还不如多睡几觉,多谈几次恋爱。大学时,对面宿舍有个女孩,最喜欢在桌子玻璃下左一张右一张压了什么外语学习计划,可临了人英语四级还要考三次才过。”
      “我也有类似的朋友,”我笑着说:“一年到头都在订人生计划,什么二十五岁就怎么样,三十岁就怎么样,什么十年后就怎么样,二十年后就怎么样,每回都看得我脑袋发涨,心里象受到极大的压迫一样。”
      “我也是我也是,”高绚亮拼命点头:“我是每次都要就人家怎么那么上进,我怎么这么堕落地自我谴责一番。可真奇怪,这些人怎么都喜欢把计划什么的贴到墙上给大伙看去,一点都不照顾一下象我这种人的情绪。”

      “这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没把握能不能按计划行事,只好企图舆论监督的作用下强迫自己完成那些规划好的目标。”马奔鸣耸耸肩膀:“但是,我刚刚也说,未来的规划是一种理性行为,可其结果却是一个复杂的合成品。就像电影《罗拉快跑》一样,街上拐一个不同的弯,你都能引起截然不同的结果。”
      “没错,”我点头说:“我越来越觉得,所谓生活,都是由一连串偶然事件造成的非理性结果。”
      “就是嘛,”马奔鸣双手一摊:“所以,这个东西是没法预测的,因为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下一瞬间,我们会有什么样的偶然决定。”
      “嗳嗳,你们倆能不能好好说话?”高绚亮大声抗议:“什么偶然啦必然啦,什么理性啦非理性啦,挺明白的事从你们俩嘴里说出来,愣是让人晕晕乎乎。说到计划,我倒想起一个事儿:上回我们单位领导让我给写明年工作计划。我绞尽脑汁,老老实实给写了一万字,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
      “那个家伙说什么我没有站在领导的角度考虑全局,他妈的我要能站在那角度考虑问题,还要他来干什么。”
      “后来怎样?”马奔鸣问。
      “还能怎样,发回去重写罗。害得我脑细胞都不知死了多少,心里憋屈得不得了。对计划这种事情我算是看明白了,那就是一张纸上写满让当事人满意的屁话,跟实际状况根本毫无关系。你说计划上写什么提高全单位员工精神文化建设,嗨,这种东西短期内能提高吗?开会的时候一个个人模狗样,道貌岸然,背地里还不都在为职务啊奖金啊那点出入千方百计算计来算计去。真是的,全是些一眼望到头的东西,有什么好整来整去。”
      我笑了,马奔鸣笑了,高绚亮最后不好意思,也笑了。

      “老大怎么不说话?”我忽然注意到。
      “嘘。”老大把指头按在厚嘴唇上,小声说:“听,米尔斯坦改编的肖邦《夜曲》,世上仅此一首,别无分号。”
      我们凝神谛听,果然,小提琴声有如折断的天鹅翅膀一样,以令人哀伤的优雅弧度落入每个人的心底。时至中午,光线却似乎异常脆弱,折射到玻璃器皿上,尽是些零零落落的箭头。我大大地喝了一口茶,琥珀色的茶水似乎顺着喉咙,也拉曳出一道琥珀色的断续痕迹。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不语,即使在一曲终了之后。良久,马奔鸣强打精神似的笑着问:“怎样,你们谁要玩这个球?”
      他指着引起争论的木球,我们都没说话,他看了看其他人,耸耸肩说:“没人?好吧,我先来试一下,谁让咱处处敢为人先呢?”
      他从裤带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抖出几个硬币。他拿起木球摇了摇,说:“木球木球告诉我,未来运势会如何。”然后,捻起一个硬币,投了进去,把拨杆拨到射手座的位置,说:“各位观众,老马的未来要揭晓了。”
      一个小纸卷呲的一声从底部弹了出来。他打开来看,完了笑着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真是,骗人也不专业点,尽玩虚招。”
      他把纸揉成一团扔给我,我展开来一看,纸条的前半部分,倒很正常地写着些星座性格爱好什么的,只是在最后预测一项写着:近日运程不利,请静坐勿动,等待时来运转。
      “说什么说什么?”高绚亮好奇地把脸凑过来。
      “没有什么。”我把纸条揉了,顺手扔到烟灰缸里:“无非是说运程不利之类吓唬人的话,老马,你不是真的介意吧?”
      “要说介意,”他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无可奈何地笑:“那是对自己很介意。明明知道说的都是不切边际的傻话,可还忍不住去试着玩一下,大概心里还是希望能抽到好签吧,人嘛。”
      我们一起点头,是啊是啊,人嘛。
      不知为什么,马奔鸣摸自己后脑勺的样子,从此异常鲜明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此后,我禁不住常常回想起他摸脑袋的样子,那是怎么一种摸法呢?似乎是顺时针方向,一下一下,象安抚自己似的轻轻地摸。他的手掌的温度,大概在那个时候,让他的后脑勺,感觉颇为受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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