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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未知前路客思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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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扬州绮阆苑的后院,可以隐隐听到楼中牙板拍乱,歌音带醉。每日申时以后,这里才渐渐热闹起来。不过绮阆苑和一般青楼不同,来往的多是有些身世学识的青年才子,献歌弹琴的姑娘们也都不是等闲之辈,除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以外,由于能接触到江南一带各色优秀男子,见识也比平常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们强上许多。纵是像仙道这等风流人物,在绮阆苑也不过只三两知己。虽然在外人看来不免奢侈,其实却是难能可贵。似仙道如今落难途中,所信得过的人并不多,绮阆苑就算他敢摸进来的屈指可数的去处了。
流川随着仙道在绮阆苑的后院左绕右绕,心里面竟比劫狱时还虚。闻着浓麝浅馨的脂粉香,踏着高低错落的碎石径,不时还有拥珠戴玉的裙钗笑语经过,要不是他们一直在暗处,流川怕是早闹红脸了。忽然,前面的回廊中袅袅婷婷走来一个绿衣女子,径直冲着他们藏身的假山石越来越近,流川不知道仙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手心中几乎攥出汗来。
绿衣女子的脚步在离仙道和流川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只听一个柔柔静静的声音说:“石边腊梅落,知是故人来。可是找彩姐姐的官人,躲在这里?”仙道一捏流川,流川会意,跟着仙道走了出来。就着旁边屋中透出的烛光,隐约可以看清面前是个使女打扮的女子,年龄不过十六七岁。仙道拍拍手上的花瓣,微微一揖,“阿叶姑娘,许久不见了。”阿叶退后半步,脸上的神情不知是惊是喜,小声道:“是仙道……老爷么?”仙道一笑,“几年不见,就这样生疏起来?彩子呢?我要问问她是怎样教你的。”阿叶忙摆手,把仙道和流川往后推:“二位,不管什么都要低声些,阿叶拜托了。”“怎么?出了什么事?”仙道微微皱起眉头。“仙道老爷,您自己犯下的案子,倒来问我。”阿叶看看周围没人,赶快打开旁边一间屋门,招呼仙道流川进来,说:“真没想到如今还是这么大的胆子,亏得是晚上进的城,等明儿个大早起来出门看看那外墙上的告示,就知道出什么事了。”仙道流川对望一眼,果然抄小路来是对的,若是早早进了城,还不知道风声这样紧会出什么漏子。
“那,彩子不在么?”
阿叶点点头。
仙道忙问:“是去船上了?”
“没有。”
屋里的烛光一跳一跳,由于没有生火,感觉一阵冰凉。
阿叶注意到仙道拉起了流川的手。
“只是出了城,这段时间彩子姐在哪儿我们是问不到的。如果有急事,赶快走或许还来得及。”
扬州城外,有片宽宽的芦苇荡。
仙道不知道这里的名字,他一直认为它没有名字。他还记得三年之前的那个春天,以及在那之前的许多个春天,他都曾经和彩子一起来过这儿。不过,每当自己提议到苇塘中央去探险时,有说有笑的彩子总会沉默好一阵子,然后,勒马,转头,走远,一直走回到那高高城墙围着的扬州城里去。后来,仙道才知道教彩子琴艺的师傅葬在这里。
那时,彩子还没有“江南第一筝”的名号。
今天,不知怎的又绕到这儿。与以往不同,现在已经是冬天,苇叶凋残,只余回旋的寒风。仙道想,也许,我又来的不是时候。就在这时,风中隐约传来琅琅繁弦之音,仙道循着望去,发现声音是从芦苇荡中央高地上的一座废弃旧庙传来的。庙体颜色大都剥落掉了,连匾牌也只剩半块。待他们走近,只听得有个清亮的声音唱道:
“隋堤远,波急路尘轻。今古柳桥多送别,见人分袂亦愁生。何况自关情。斜照后,新月上西城。城上楼高重倚望,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调寄《江南柳》。
“彩子!”仙道推门就往里迈。
琴声乍止,庙中站起一位发缕微卷,一身俏丽杏色的姑娘。
“仙道?”
“你就是彩子?”未等仙道答话,流川先迈上一步,“你知道雨洇天阑的下落?”
彩子是见惯不惊的,丝毫不避流川咄咄的锋芒,反而逗趣似的打量起流川,嘴里却问着仙道:“这可奇了,你是和他一起的?别是欠了人家什么帐,推给我来还?”
仙道苦笑:“还不是我欠人家一条命。”当下便将事情的原本始末,一一告诉彩子。
“哦?是湘北的五决剑谱?”彩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仙道一眼,仙道扭头望着流川:“是他说的。”彩子笑着低下头:“我看你啊,还不如这位流川小弟坦率。好吧,我帮你们这个忙就是了。反正本来也是要到京城去的,在这里练了几日,也算与师傅道别了。我们一起回去吧。”
原来不只彩子,全国上下身怀绝艺的民间人士在年关的时候都要应皇命齐聚京城,让皇上不移龙驾就能饱览天下奇珍。大臣们在百官宴上沾光,自然嘴里是喊着龙恩浩荡,盛世万年,手里跟着洒一些轻轻重重的金银珠宝。彩子琴、歌、貌、才样样齐全,绮阆苑的见识,决非俗尘女子能比。很容易就引起了不少大臣们的称赞和注意。要在平常,彩子全都是看不进眼的,可这次不同,彩子一曲《江南柳》如怨如诉,拿出了平生所学,轻轻松松拿了头彩。席间,彩子发觉仙道提及的泽北长风身边立着一位武将打扮的青年子弟,谈笑间颇有得意之色,其间还有好几次看向自己这边。
听那厢的奉承话,那青年应该是泽北长风的儿子呢。这样就好。
手下轻拢慢捻,眼波却有意无意地迎上那人微醺的目光。彩子眼中,没有什么难办的事情。
再与仙道和流川相见,彩子已是成竹在胸。
“画在泽北荣治那儿。”
泽北荣治?泽北长风的儿子?这倒有趣。
“你进过泽北府。”
“没错。”那一曲邀约,完全在我掌握之中。“不过,还有两个不好的消息。”
“什么?”流川着急了。
彩子伸出一指按在流川的剑鞘上:“泽北荣治正在练五决剑。”
“他……”
“他练不成的。”仙道打断流川,神定气闲。“泽北荣治论武艺还不错,但对他书画上的造诣我很清楚。凭他的高傲,也不会请任何人帮他。流川,幸好画这幅雨洇天阑的是位雅客,无意中帮了咱们的忙。”
哼。拿到雨洇天阑再庆幸也不迟。
“还有一件呢。”彩子的神色也严肃起来。“仙道,是时候去见那个人了。”
谁?是谁?
是他。藤真健司,都御史藤真健司。难怪进城后就觉得兵力的布置有什么变化。原来在我到克里琉后满剌尔军犯境,而且这次不是平常的骚扰,满剌尔一定有更大的图谋,也许他们想要的不只是牛羊和金银,他们想要的是边疆的土地。朝中起了争执,这是一定会有的。而泽北长风,他利用了这个机会,不动声色,合情合理地将长古川,还有那几个敢为藤真说话的武将推举到了前线。藤真现在势单力孤,处境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艰难。得去见他,让他知道我还活着,这总比他一个人在那里硬撑强。
流川也许不知道,他的目的和我的目的已经自然而然地连接在一起。事到如今,说不上是谁帮谁,那幅画为什么在泽北荣治的手里,不仅流川想知道,我、花形、藤真都想知道。一定要查到底,仙道彰就算没有掌院学士的身份也做得到。
“藤真是什么人?”迎着凛冽的寒风,流川忽然问。从黑暗的巷缝中,他已隐约能看到藤真府上悬着的牌匾,两边虽然都挂着红通通的灯笼,却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现在的藤真府是个冷清的地方。
“你只消想想,在庙堂之上能够不被浊流裹挟,仍能全身而退,花形和我都做不到。不过,我是没打算这么早就放弃的,所以要来让他知道。”仙道看看流川,笑了。“还要麻烦你,因为我们不走前门。”
这有什么。流川从腰间掏出一捆绳子,在拿到手中的一刹那忽然觉得不对劲,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仙道他真的需要么?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书房中的藤真戴着厚厚的护手,透着微红的脸庞贴在黄铜手炉上,疲累地合上双眼。最厌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一切都没有生气,一切都那样无情冰冷,开什么百官宴?哪里也不想去,谁也不想见,没有那个心情!
………………
花形……
还在天牢里……
藤真深深地埋起头,手却又不自觉地触碰到桌子上堆得山高的文书。
我没有能力保护你么?我连保护你的能力都没有么?朝中一个敢说实话的人都没有了,那些没用的只会下跪的文官!那些泽北长风的党羽!那些骗皇上的鬼话!可是我还不能输,虽然仙道彰那里没有一点头绪,但泽北抓不住我的把柄,皇上还是很倚重我的……
“花形,答应我,这个冬天,我们一定要一起捱过去!”
泪水滑过藤真白瓷般的脸庞,洇出一痕哀伤。
流川看到了,不可思议,看着这样的人流泪一点不觉得造作,反而有什么内心深处的东西忽然跳出来揪了自己一把,明白又不明白。可恶,都是遇见这个仙道以后自己才会变得这么怪,才会这么爱……观察别人。
“进去了。”仙道在旁催促,流川点点头,两人推开房门。
“藤真大人。”风尘仆仆的仙道长身玉立,拱手朗声问候眼前人。
……
慢慢放下手炉。
……
仔细揉揉眼睛。
……
没错!是他!是仙道彰!
“仙道!你,你怎么出来的,怎么又找到我!?”藤真一下子精神起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这里不好说话,跟我到内室来。”
亲自为仙道和流川倒酒。酒逢知己千杯少,何况更在危难时。这番谈,定要谈到夜深更阑,因为双方都有太多的话要问。
“雨洇天阑是何物?”
“一幅画,也可以说是一部剑谱。”
“哦?”藤真不是江湖中人,但好像对此很感兴趣。
“不仅如此。”仙道补充道。“画在泽北手里。”
“是泽北的画?”不会吧,那家伙什么时候高雅起来了?而且,那不是江湖中的玩意儿么?他要来做什么?
“当然不是泽北长风,是泽北荣治,他的儿子。”仙道略一沉吟。“以前曾经听花形说过。他说调查中发现泽北家有一幅稀罕的画,是从宝华寺的和尚那儿强夺过来的。”
花形也知道吗……那么这件事就更要管了。藤真眉头微蹙。泽北的气焰也太狂妄,搜刮民财还嫌不够,居然向佛门中人出手,当真连廉耻报应也不顾了!
流川跟仙道一路走来,多多少少对泽北这个人有些了解,听到他居然是用这种手段将雨洇天阑搞到手,一股豪气直冲上来:“二位,等我拿到雨洇天阑,学了五决剑法后把那叫什么泽北的杀了岂不痛快!”
“杀泽北?”仙道有些吃惊,“你不是要找那幅画么?泽北与你有什么关系?”
“是贪官恶吏当然要杀!”
仙道担忧地看着流川炽烈的眼神,那里面有朴素的不平,也有很容易被击溃的天真。
“想杀他的人很多,所有人都比你的理由来的更充分,都让人无法阻止。但是,他们杀不了泽北,到最后反而伤了自己。泽北长风不是那种坐等待毙的人,早在他犯下那些罪的时候,他就为自己铺好了无数条后路。而且,就算你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流川的脑中重复着这句话。
当然有用!至少他不能再害你!至少,也可以证明五决剑法可以胜过他们的阴谋诡计!
“杀了泽北,还会有北泽,即使把他们都杀了,也会有人再扶持像泽北那样的人出来,一个接一个,源源不绝,靠杀,是完不了的。”仙道叹口气,“我不愿你也牵涉到这件事中。我帮你把雨洇天阑偷出来,然后,你就走吧。”
“我……”想反驳,心里却一片空白。仙道说的没错,不是目的就要达成了吗?完了这桩交易就两讫了,往后就是毫无干系,永不相见。毫无干系,永不相见……
“慢着。”藤真笑得狡黠,“仙道,不必把雨洇天阑偷出来。”
“什么?”两个人的思绪均被搅乱,谁也不知道藤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故意执起仙道右手,眼睛却看着流川:“有仙道这只手在,我们可以把雨洇天阑留给他。”
一个恍然大悟,一个仍在糊涂,还有些莫名的不快,在眼中完完全全地流露出来。
藤真笑容由深转浅,放开仙道:“留下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