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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雨洇天阑燕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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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北就刀自戕,令蒙古军猝不及防,城楼上惊呼阵阵,乱作一团,孛儿赤斤见状大手一挥:“慌什么!不过是死了个贼首,这等无能懦夫,我们留他也无用。推下去!”兵卒们得令顺势一推,泽北尸身便滚下城垛,摔在阵前,血溅黄土。可怜泽北离京时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泽北长风当日遣子来这大漠之中,原是望他不费吹灰之力,从牧手中窃得大功,谁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泽北荣治寸功未立便惨死异乡,岂不可悲可叹!
眼看变故乍生,牧绅一也是猝不及防,忙令手下将泽北尸首好生收敛。转而用马槊指着孛儿赤斤,怒道:“灰瞳贼,你以我军将领要挟不成,又辱他尸身,是何本领!快出城与我堂堂正正一战!”
孛儿赤斤本就畏惧牧绅一的本领,被他这么一吼,不禁有些后悔刚才冲动行事,但又不甘示弱,便硬着头皮应道:“是他自己畏罪寻死,关我何事!他老父设计陷害你,有句话讲,父债子偿,他也算你半个仇人,我替你报仇雪恨,你气从何来!还想诓我出城,门儿也没有!”话毕便命城上兵士将火弩落石对准攻城云梯,箭矢如雨般纷疾而落。
不过,蒙古兵士本就擅马战不擅城防,这座城是他们前不久刚从泽北手中夺去的,守城兵械运用得极不熟练,火弩虽多,攻城士兵却早有盾牌防备,几乎伤不到身,而他们忙手忙脚搬起石头准备往下扔时,动作快的早已登上城墙,与蒙古兵近身厮杀起来。
蒙古兵骁勇善战,但牧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更何况士兵们得了湘北门下真传,战力提高不少。刚开始双方势均力敌,各有死伤,不过随着激战渐酣,蒙古军逐渐落得下风,往城中退去。孛儿赤斤被一群亲兵护住,正在左支右绌,却见一马飞驰而来,报道:“将军,西城墙那边有一支敌军攻过来了!”
“什么?!”此城北面依山,南面为正城门,东西各有城墙,开有侧门。牧麾下的“风”队正是趁蒙古军忙于守南门之际从西面攻来,破了此城的天险,成两面夹击之势。孛儿赤斤听到此信,大惊失色,心知大势已去,带着残部杀往东门,弃城而逃。
听到孛儿赤斤弃城的消息,牧下令,留下已被升为裨将的赤木刚宪等人和“风”部一道安抚居民,救治伤员,清点兵械,收押俘虏,一应接收事项,均有条不紊地进行。而牧则亲率一支精兵,追击孛儿赤斤。因牧深知蒙古用兵善于游击,各部落相互支援,决不会将所有兵力聚于一城,如让孛儿赤斤逃至草原与其余各部会合,再想抓住他们就难了,必会留为后患。流川也在随牧追击的队伍中,而仙道当然是流川去哪儿他便跟到哪里。一路上,解决掉了不少蒙古残兵,二人都感觉离最终的胜利不远了,虽然已战斗了一整天,却越战越勇,毫无一丝疲惫之意。
很快,牧的军队便追上了孛儿赤斤,将他俘虏,押送回营。打了胜仗的将士们无不松了一口气,一路上畅谈着回京之后的打算。有人说要用功赏添置房子田地,有人说先好好喝上几盅睡它几天几夜再说。而仙流等人却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泽北长风这只狡猾的老狐狸。泽北荣治临阵自杀虽说是万人目睹,但难保他不把这件事再栽赃在牧身上。如果真是如此,该想个什么法子面对?
忽然,不远处一个小山包传来几声惨叫。循声望去,十几个蒙古兵正围着一个中原打扮的人乱砍,周围躺倒了一群伤兵,呻吟不止。走在队尾的流川和仙道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奔了过去。
到了近处,仙流二人才发觉被蒙古兵纠缠的那人却是南烈!可蹊跷的是,南烈在打斗之中似乎并不占上风,腹部、肘部均有箭伤,接招也是越来越吃力。倒在地上的皆是蒙古兵,面色发乌,呼吸急促,看样子都中了南烈的毒。
“南烈那么高超的用毒功夫,竟会被蒙古兵所伤?”流川喃喃自语道。
仙道却只淡淡一笑:“南烈这等人,武功虽高,树敌也多,干的本就是刀尖上行走的营生,前些日子又被你破了看家兵器鬼头鞭,被人落井下石也不足为奇。”
“那眼下怎么办?救他不救?”流川问仙道。
“当然要救。否则他到死还以为他的毒天下无敌。”仙道说罢,拔剑冲入阵内。流川见状,也跟了上去。
那几个蒙古兵哪是仙流二人的对手,不消几下,便被他们打得落荒而逃。看他们都是些杂兵,仙道和流川也不愿取其性命,任他们逃去了,转过身来查看南烈的伤势。只见他目光里仍带着敌意,虽然勉强还能站立,但步伐迟滞,气喘吁吁,显然已无还手之力。鉴于双方早有芥蒂,仙流二人也不打算太过接近他,而是维持着警戒的姿势。许久,南烈看出他们并不想伤害自己后,才挤出一句:“你们干吗要救我?”
“你不是还要和我的湘北剑比试么?”流川没好气地说。“死人还怎么比?”
南烈向地上啐了一口血沫,问道:“你中了我的忌毒,怎么还和没事人一样?”他刚才见到仙道流川联手出剑,是故心中有疑。
仙道傲然笑道:“正好,我们两个都中过你的毒,今日却都好好地在这里。就让你明白明白吧。”他剑交左手,扶着流川肩膀说:“你心心念念要赢陵南剑和湘北剑,怎连陵南剑和湘北剑的入门剑谱以真气替代剑气后有解毒之效都不知?”
听闻此言,南烈脸上的表情由疑惑变为惊讶,又由惊讶转为沮丧。他望望仙道,又望望流川,就这样来回打量了许久,才小声嘟囔几句,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包袱,扔了过去,仙道伸手一接,只觉包袱里装的不是寻常细软,也不是金银财物,硬硬方方的竟像是书册。他刚要解开时,南烈忽然说道:“现在不要打开!回京城再看。这是解毒药。”
解毒药?仙流二人对视一眼,刚才不是和南烈说过他们已自行驱毒了么?虽然心中奇怪,但他们此时倒也不怕南烈耍什么花招,心想回去再看也无妨。
南烈见他们接了包袱,便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开。流川喊了一声:“南烈,你去哪里!”
南烈脚步一滞,并不回头:“你们不必担心。我自回老地方修行去,这段日子不会再回中原。咱们后会有期罢。”说着,便拖着受伤的身躯走远了。
望着南烈在落日下远去的身影,仙流二人都心生感慨。没想到和这个见面就眼红牙痒,结下梁子无数的敌手居然会以这种形式相逢和分别。没有恶斗、没有分出高下,却从蒙古人手里把他救了下来,还莫名其妙地得了一包“解毒药”。怀着满心的疑虑和迷惑,仙流二人跟随前方牧率领的大军,踏上了遥遥归途。
回到京城,士兵们都因打了胜仗而喜笑颜开,等待着论功行赏,但牧的神色却严肃异常,一点没有高兴的意思。窝在粮车里的仙道眯起眼睛望向押在队末的那辆棺车,对于牧担心的事情再清楚不过。按规矩令官早该先行回城报捷,此时却不见半个人影来迎,城里的气氛不像打了胜仗,竟像打了败仗。泽北长风一定已经得知他儿子阵亡的消息。以他的脾气,绝对不会甘心爱子丧命于战场上,却让牧独揽功劳。定是他气急败坏之下故伎重施,构陷于牧。若不及时想办法反击,不要说是领功了,搞不好要落到和藤真一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仙道跳出粮车,轻轻落在地上,趁着夜色三拐两拐消失在街巷之中。
而流川则跟着部队回到军营暂歇,吃过接风酒后,湘北同门聚到一起共叙。赤木、樱木、三井明天一早就要赶回湘北。家住京城的木暮、宫城和彩子则打算留下。问起流川的打算时,流川想到还要帮仙道除掉泽北,洗脱罪名,便说:“我也留下。”
夜深席散,各人自回去歇息。流川仍投了之前那家客栈去,他虽然不知仙道为何忽然没了踪影,但相信他总能找到自己,心中并不着慌。加之连日征战劳累,头一落枕就沉沉睡去了。
果然,流川才睡着没多久,就感觉有人推他。他一翻身坐起来,揉揉眼睛,只见仙道一边扯下头巾,一边掏出一卷册子放到被子上,神色半是兴奋,半是焦急。
“这是什么?”流川一头雾水地问。
仙道头也不抬地说:“藤真留下的东西。”
流川瞪大了眼睛,看看仙道,又看看那册子。只见上面满是端整清秀的字迹,有些地方被朱笔圈掉,有些地方还加了标注。看上去像是账本,但又不是。仙道匆匆翻动书页,目光快速移动着,但眉头却一直紧锁,直到最后合上书册也没有舒展开。
“到底怎么了?这上面写的什么?”看着神色凝重的仙道,流川不禁也有些担心起来。
“我们去救藤真时,他给我留下了遗言。”仙道指着那本册子说。“我照他所说找到了这本册子,从三年前他就开始搜集泽北长风贪赃枉法的线索,一点一滴都记载在这里。但我细细翻来,发现其中大半不足为证,光凭这些迹象和猜测是扳不倒泽北的,搞不好还会被他倒打一耙。”仙道叹口气,接着说:“其实泽北的作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有皇上还蒙在鼓里罢了。我这些日子在民间所见所闻,是我在朝中之时的百倍不止,多少骇人听闻的案子,都被他一手遮了天。开始还有些忠直之士敢于冒死上书弹劾,结果如何,你我也都看到了。泽北他也是个极狡猾谨慎之人,若不是他的心腹亲信,很难拿到他的把柄。否则,我早就动手了。”
“要是我就一刀结果了他,早些杀了他,藤真还不至于死。”流川说。
“杀他容易,可死无对证,冤案就再难平反了。”仙道苦笑着回答。他俩空有陵南湘北两大绝世剑法,却不能凭此手刃奸贼,实在也是一件无奈至极之事。不过,偶尔他也会像流川那样想,要是杀了泽北就好了,早杀了他藤真就不至于死,他死得实在太可惜了……
“藤真也明白单靠这本册子不行,但这些也都是珍贵的线索。若是他能在朝中多转圜些时日,或可慢慢打开缺口,但如今他把这个任务都交给了我……唉,我实在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啊。”仙道挠挠头,懊恼地说。
“仙道”,流川忽然没头没脑地窜出来一句。“南烈那个包裹,打开看看吧?”
“咦?那个路上不是给你了?你还没看?”
流川摇摇头。“他不是说回京城再看么,我回来就和师兄弟们吃饭聊天,三更才散,困得要死,哪儿有空看那个。再说,他说那是解毒药,我们的毒早就解了,现在看也不迟。”
“包裹在哪里?”
“就在那头的架子上。”流川往仙道身后一指。仙道马上跳起身,把包裹拿了过来,边打开边说:“我总觉得这事有点蹊跷,你说……”
仙道的话刚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流川凑过来一看,只见仙道手里握着一块洁白莹润的玉牌,上面刻着一个“田”字,刀法刚健。
“果然,果然……”仙道喃喃地说,脸上的神情似喜似忧。
“这又是什么?”流川问道。
“这是我师父随身佩带之物。”仙道郑重地说。
“你师父?他不是已经……”
仙道点点头。“这块玉牌,定是他死后被人从身上搜去。”
流川吃惊地问:“难道是南烈?”
“不,不是他。我师父还不至于败在他这等人手下。”仙道笃定地说。他暂且放下玉牌,又从包袱中拿出一卷薄薄的纸册,翻了两翻,忽然眼睛一亮,喜不自胜地说:“果然是解毒药!”
“什么解毒药?”流川依旧摸不着头脑。
“你看。”仙道翻开一页递给流川。
“好难看的字。”流川皱了皱眉头说。
“南烈的字当然不能和藤真比了。”仙道说。“字写得漂亮不漂亮不打紧,内容可是再珍贵不过了!这是泽北长风的关键罪证!”
流川听言连忙细看那本册子,只见与藤真留下的那本不同,这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大意是说,他曾试图到泽北府盗取雨洇天阑,未能得手,却发现了足以治泽北长风死罪的诸多账册、贿金、泽北私自扣留的贡品以及他与大臣私下勾结、陷害忠良的书信。南烈一一记录下了这些证物的详细位置。
“只要将这些呈给皇上,抄他一个措手不及,泽北就完蛋了。”仙道说道。
“可是,南烈究竟为何会把这些记下来,还要送给我们?”流川被越搞越乱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因为他师父,毒算子。”
“毒算子……我好似也听说过,都说他是用毒的顶尖高手,但却视财如命,专门收钱替□□害人。原来南烈是他的徒弟?”
“我不过是猜测,但也只有这样想最合理。”仙道沉吟片刻,便将这些残断线索一一拼起。
仙道推测,毒算子正是当初围攻他师父的高手之一,而毒算子与他师父素无恩怨,多半是泽北长风为他觊觎陵南剑谱的儿子所雇,没想到害死仙道师父后,没有得到剑谱,只盗得一块玉牌。算盘打空的泽北长风为了灭口,设计害死毒算子,因此也成了南烈的敌人。南烈既想战胜陵南剑,为师父出气,又想从泽北府中夺去剑谱,找出泽北罪证,报杀师之仇。故而南烈一路跟踪,屡屡挑衅,却在最后将最关键的罪证交给他们,这一切也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可是……南烈会不会算准了我们的心思,做了假来引我们上钩?”流川听完,道出了他的担心。
仙道指着册子给流川看:“盗雨洇天阑之时,你不是进过一次泽北府?你看南烈册中所写房间院廊,可有虚指?”
流川摇摇头。
“这就是了。而且若他有意诓骗我们,何必现在才将此物拿出?牧将军此次回京,泽北老贼必要将丧子之仇算在他头上,若不用此物拼上一拼,恐怕就连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仙道说着,将手掌按在册子上,神色沉着而坚定。流川望着他,竟觉得此时不复往日顽劣模样的仙道有些陌生,不过这样的仙道他也喜欢,甚至十分佩服。以前他怎样也想象不出朝堂之上的仙道如何说话行事,想来就像现在一样充满正气和令人信服的力量吧。
“小枫。”仙道忽然扳住流川的肩膀,说:“事不宜迟,我要马上去找牧,把这册子连同藤真和我搜集的证据一齐带去。藤真不在了,朝上虽然还有几个人或可倚靠,但多是武将,我得帮牧拟好奏折。天明我就回来。”说完,他又张了张口,最终却沉默了。良久,他一把将流川紧紧拥入怀中。
“上次闯天牢,你跟着我。这次你去告泽北,我也不拦你。放心吧。”流川在仙道肩头轻声说。
刚说完,流川就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在了自己唇上。下一刻,他的眼中就只有仙道那会溺死人的笑容。如他们最初相见时一般温暖,自信,还有深深的眷恋。他忘记了仙道是何时离开的房间,只知道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个笑容。
翌日,牧才得知长谷川大将也已从西陲得胜归来,两军并作一处,补行奏凯献俘仪式,于午门外陈御座、设露布,鼓吹奏乐,百官皆着吉服,称贺致词,四拜三呼而退,一切均照仪礼而行,并无异样。牧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但他清楚,真正的交锋还在后面。
果然,仪式过后第二天,殿上的气氛便明显异样,丹墀之下,不怀好意的目光从各个角落射来,牧却只当没看见,握紧手中的笏板,躬身而立。倒是他身旁的长谷川,不时望望左右,为牧捏了一把汗。不知不觉,鼓已三严,殿上一片肃静。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皇帝抬眼扫过地下立着的群臣,目光停留在中书侍郎身上。中书侍郎见状,忙跨一步出列,双手一举:“二位将军的勋名赏格已拟定,请皇上圣裁。”侍官将奏表接过,呈到天子面前,皇帝却只撂在案上,看也不看一眼。反而向立在右手前列的泽北长风道:“泽北将军为国捐躯,不堕泽北家先祖之名,堪为众将表率,朕即追封他忠烈骁将军,另有重赏以慰家眷,爱卿乃国之栋梁,万要爱惜身体,切勿过度悲伤。”牧和长谷川听了不禁暗自叹息,虽然知道泽北肯定要在皇上耳边吹风,但将一个寸功未立便身居将位,又连打败仗,弃城而逃的贵胄子弟称为“众将表率”,如此颠倒黑白,置他们这些真正久经沙场、出生入死的大将于何地?真是可笑又可气。
皇上话音刚落,泽北长风便抢出一步,抖着他花白的胡子,连声谢恩:“圣上厚恩,臣万死不能报,小儿泉下有知,也必当感激涕零。”说这话时,泽北涕泪横流,泽北荣治是他最疼爱的小儿子,想来这伤心倒是真的。
牧正在忖度泽北何时才会发难,皇上却先开口了。“牧将军。”
“臣在。”牧躬身答道。
“泽北荣治之死,你难脱罪责,你可明白?”皇上抬高了声音,可以听出其中明显的不满。
“臣有接应不及之罪。臣……”
不等牧说完,皇上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朕知道你素日与泽北丞相有隙,但他亲送爱子上前线,你不但不拨兵马相救,反而于阵前任由敌将害他身亡,这可是大将应为之事?”
牧看情势不妙,连忙一撩襟袍,跪了下来。心中却是感慨万千。好一个不拨兵马相救,十万军马日夜兼程赶往战场,未及片刻休息便得到城破消息,当时泽北荣治早已不知踪影,如何救得?至于那后半句话,更是冤枉至极,依当时之势,谁能想到泽北荣治能在孛儿赤斤眼皮底下挣脱跳楼?仅凭这一桩就将泽北之死轻轻全算作他头上,泽北长风还真是够老辣,够狠毒!
“不过,念你以往征战有功,此次又收回北疆,且算你戴罪立功。就削去你将军头衔,减俸三成,今起三月,闭门思过!”
“是。”牧伏地叩首,心下知道此刻正是时机,便将仙道那日教他的说辞背了出来:“皇上,臣自当领罪自省,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一物要呈与皇上。”
“何物?”皇上略略挑起一边的眉毛,似乎颇感兴趣。
“臣于回京途中,曾于乱军之中得一宝图,不敢擅自处置,特请皇上过目。”说着,牧从怀中掏出一个绢包,用双手高捧于头顶。
侍官接过绢包,用手捏了捏,见里面并无异物,便转呈给皇上。皇上欠起身来,打开绢包,拿出牧和仙道早已拟好的奏折,翻了几翻,脸色登时变得一阵青一阵白,又打开绢包中的册子细细阅读了一阵,忽地一拍御案,腾地站起身来,喝道:“退朝!牧绅一,即到后殿,朕有话问你!其余人等不得跟随!”说罢拂袖而去。殿上百官面面相觑,皆不知皇上发的什么无名之火,就连泽北一时也没领会皇上的心思,思忖着必是牧绅一不识时机,想借机为自己辩驳,反而弄巧成拙,引皇上发怒。他哪里知道这是仙道彰设的计呢。
再说在客栈等待的仙道和流川,此时也是坐立不宁。仙道对流川道:“若是牧早早回来,事便不好。若他午后才回,事便成矣。”流川不解,仙道便解释道:“若他晚回,便说明皇上有意细究泽北之事,追问于他。那奏折上已写得明白,泽北之罪,桩桩件件皆有实指。我教牧不必多说,折子上也请皇上不要当面追问泽北,只另着一队人马去查抄,便知真假。以免打草惊蛇,让泽北有机会销毁罪证。”
“皇上向来袒护泽北,只凭这一纸奏折,怎能说服得了他?”流川仍有疑惑。
“不然。”仙道道。“皇上虽偏信泽北,但性多疑。藤真也是皇上宠臣,当时判他入狱是皇上一时震怒之举,事后思及他生前的好处,以及整桩案子蹊跷之处,未必就不后悔。再加上皇上定也注意到,藤真死后,泽北势盛,朝中少有能牵制他之臣。因此皇上对牧不会赶尽杀绝。至于如何让皇上下定决心——泽北罪状中,别的倒还好说,有一桩是皇上决不会放过的。”
“什么?”流川问。
“泽北私扣贡品,从五年前就开始了。不仅是各地的贡品,这两年越发的连番邦贡品都敢扣了。皇上最爱奇珍古玩,若知晓此事,必会龙颜大怒,不抄他个底朝天才怪。另外,我教牧只说此图是化外高人所赐,并加了许多祥瑞报应之词上去。皇上迷信神道虚妄之说,如此一来,虚虚实实,皇上信也要信,不信也要信。”
“哼,你这是欺君之罪,小心查出来皇上砍你头。”流川不屑地看了仙道一眼,心中却暗暗叹服他的计策。
仙道却只笑道:“古来以上天祥瑞感应之说惑君者多矣,难道就治我一个的罪?况且我是为国除害,入不了罪的,你就放心吧。不仅如此,我现在虚担着的这罪名,看来也时日无多啦。”
流川相信仙道的预感。这晚,他与仙道抵足而眠,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梦里,他又回到了湘北,与仙道一起练剑给师父看,而后仙道又变为文官模样,在地上展开好大一张纸,挥毫画下“雨洇天阑”,师兄弟们都围上来观赏,牧、神、藤真他们也在……
第二日,流川揉揉惺忪睡眼醒来时,已过了正午。他翻了身,却听到外间有人说话。待他坐起身,仙道正好走进来。“刚才是谁?”
“是神宗一郎派人来送信。”仙道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压低声音说:“泽北家被抄了。”
流川听罢,来了精神,一骨碌翻过身拉住仙道:“这么说,皇上真要办他?你的罪可以免了?”
仙道笑眯眯地点点头:“等着看吧。不会太久了。”
果然,三日之后,他们就得到了已等待太久的好消息。牧绅一、长谷川等五人联名上书控告泽北长风私扣贡品、欺君罔上、买卖官婢、陷害命官、鬻爵受贿、结党营私、纵容恶奴七项罪名,所犯罪行,均已查实,抄家时共查获黄金五百万两,官银一千零二十万两,象牙屏风、七彩珊瑚、水晶盆等贡品一百一十六箱,田契、贷票、账册、书信等五百余卷,皆没收国库。泽北长风被御宣削爵为民,田产房屋尽皆充公,家眷奴仆或流,或卖,泽北荣治的爵位被褫夺,北野等一干泽北党羽也各自获罪。而藤真一案终得昭雪,藤真健司被封为忠烈公,花形透官复原职,仙道彰则因脱狱被官降三级,但也撤销了对仙道的追捕令,另在全国发下通告,令他即时回朝赴任。消息一出,百姓无不额手称庆,都说“这下可不用再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了。”朝中受泽北排挤的群臣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牧得长谷川等将相助,整饬军队,加固边防,颇得皇上赞许,威望比以往只增不减。只有一件事,他一直惦记着帮他出谋划策扳倒泽北的仙道,想邀他早日回朝,重振朝纲,谁知自从那夜过后,便再也没有仙道的消息,关于这位翰林院前掌院学士的消息,众说纷纭,却没人猜得准。慢慢的,也就无人再提。
转眼又到了来年清明,川南安乐山上,细雨纷纷,天色微暗,平日明亮鲜丽的山景如被雨丝晕染开一般,别有一番温婉气质。一名高大男子提着酒水糕饼,从山麓间一条绿树掩映的小道拾级而上,停在山顶一处青石砌的坟茔前,摆好供品,插上焚香,肃立于前,闭眼合十,喃喃说道:“这里风景毓秀,难怪出了你这样灵慧的人。你以前和我说了多少次,告老后必要归乡隐居,谁知你竟回来得这样早……山水万重,我在朝中,时时刻刻惦念你,只恨此身不能常来,你不会怪我罢?”说着,他举起一尊葵花耳杯,倒了酒,洒在坟前。“这百花酿是你生前爱喝的,这里怕是没有。你且尝尝,还是原来的味道不?”语毕,声竟哽咽。
“果然是千家坊的道地珍酿,令人沉醉。”一个人影从树后转出来,迎面便是一揖。“花形大人,久未谋面,近来可好?”
“你是?”花形打量着面前这人,只见他蓑衣布履,头戴竹笠,完全是当地人打扮,但身形飘逸,神采超然,一脸笑吟吟的样子,让他心中不禁一动,想起一位故人。“学士大人?”
仙道摆摆手,“我早不是什么学士了,快省了这些称呼。”
“你怎会在此处?”花形又惊又喜。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已失踪大半年之久的仙道。
“以前我也常听藤真说他家乡风景秀美,不输嘉杭。京城那段公案完后,一来为悼念故人,二来我也有隐遁之意,因而游至此处,谁知这一来竟陶醉其间,流连忘返。不过,今日我却是特意来等您的。” 说着,他拿出几本书来,交给花形。“在下才疏学浅,当年斗胆接下此任,乃是不忍看大人心血付诸东流。如今不才所续三卷,都在这里,仍交还大人,以完此托。”
花形翻开这些书卷,只见字字句句,皆精心考据,行文端正,体例规整,正是他入狱后,仙道所续史书。花形大喜,说道:“没想到你还留着,泽北一去,此书终于能有个着落了。”
“就算泽北不在,修史仍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大人不怕再被奸人所害?”仙道问道。
花形摇摇头。“从当初圣上命我修史开始,我就决心力行始终,何况藤真当年也为此书出力不少,我绝无中途放弃之理,否则有何面目对他……幸而有你接下此任,让这番心血没有白费,在下感激不尽,请受我一拜。”说着,花形向仙道深施一礼,仙道忙还礼。“这也是我份内之事,大人何必如此客气?”
花形转身看向藤真之墓,目光中无限感慨。“我一直担心他的坟茔无人看护,以致荒废。如今一看,杂草不生,石砌如新,竟像是刚下葬一般。想来平日也多亏你常来修葺照顾,此等恩情,又岂一拜能谢之?”
“原来是此事,这有什么。”仙道笑道。“藤真生前为人就极好,知他葬在此处,故交好友,邻里至亲,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学龄幼童,无不常来祭奠打扫,岂止我一人?就是今天,牧将军也来祭扫过。”
“牧将军?”花形吃惊道。“他也从京城赶来了?”
仙道点点头。“不过他并未久留,我也没有扰他。”
花形低头沉吟:“牧将军是个识大义的人。藤真死后,牧将军对他家小十分照顾,常从旁扶助,却从不张扬。我想藤真地下有知,也一定会领这份情。”
“您能这样想就好。如今朝上还需你们文武和济,多献良策啊。”仙道诚恳地说。
“不过,你就真打算一直隐居于此了吗?牧将军可经常跟我们说想邀你出山呢!”花形想起牧将军常对他们说,仙道之才难得,若不能为国效力实在可惜,嘱咐他们若有机会见到仙道,一定要力邀他回朝。
听言,仙道爽朗笑道:“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世有许由巢父 ,不碍尧舜之明。事先说好,您可千万别在牧将军面前把我供出来,要是我想回去,今日牧将军来时我就现身了,何必躲他!”花形还欲说什么时,仙道抢先做个“请”的姿势,邀道:“大人,别的暂且放下。我如今便住在附近,您既然远道而来,不如到我舍下一聚。我去为您打几斛酒来,咱们聊个痛快!”
仙道盛情邀请之下,花形只好跟了他去。此时雨已稍停,山间翠色青鲜欲滴,白雾缭绕,有如仙境一般。花形正赞叹时,不觉已来到山脚,面前豁然开朗,又是另一番景色,只见:碧田万顷,烟峦如画,鸟鸣啁啾,泉声潺潺,庄户坊肆,点缀其间,青瓦白墙,煞是好看。仙道引着花形穿行阡陌之中,又过了一座石桥,不时还向田间地头的乡亲们打着招呼。终于来到村里,仙道先进一家酒坊打了两壶酒出来,又继续带着花形前行,踩着石板路,拐了几道弯,眼前出现一座竹篱环绕的院子。仙道笑道:“这便是了。”话音未落,两个小童从屋里蹦蹦跳跳地跑出来,险些撞到花形身上。仙道忙把他们拦住,问道:“才过正午,你们慌慌张张跑哪里去?”其中一人说:“去河边抓……。”边说边心虚地回头望,却被另一人推了一下,说:“夫子,这位大人定是您的贵客,我们去河边捉几尾鱼来,给您二位下酒,好不好?”
“仙道,别听他们胡说!分明是偷懒不想练武。”一个清冷的声音落入花形耳中,他抬头一看,一位身穿葛衣,腰系布绦,手拿宝剑,眉目间满是英气的少年推门而出。见到花形,微愣了一愣,停住脚步。仙道忙给引见:“小枫,这是花形御史。”又对花形介绍:“他叫流川枫,是我家眷。”流川听了,狠狠瞪了他一眼,仙道却只是笑。花形并不以为怪,与流川见了礼。仙道又说:“我离开京城后,便和他在此处定居,盖了这间房子。今年年初,我们又于此地开了间私塾,我教文,他教武,这两个孩子就是我们的徒弟。”说着,他把两个小童拉过来,弯下身对他们说:“以后可不许背着流川师父瞎跑了,听见没有?”“知道了。”孩子们怯怯地点头。仙道笑笑,松开他们,说:“去吧,今天就放你们半天假。”看着他们跑远了,流川不高兴地嘟囔着:“你又这样随着他们任性,小心惯出和你一样的毛病。”仙道大笑道:“有什么关系,若真像我,能得你这样的知己,也不枉一生!”说着,三人便一同进屋去了。
屋里,宾主相谈渐酣,酒香醉人,流川不擅饮酒,不觉神思缥缈,望向窗外。一只燕子衔着雨后新泥,飞回檐下,加固着逐渐成形的新窝。而久已等在窝中的那只则和它耳鬓厮磨一番后,齐齐展翅飞向高空,那优美的身形,迅捷掠过尚显洇湿的云层,转眼便消失在被夕阳余晖照得晶莹透亮的天际。“在看什么,小枫?”仙道给流川夹了筷菜,问道。流川却径自出神,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仙道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只见一幅美不胜收,似曾相识的山水画卷尽展眼前,不觉了然一笑。正是:朔雾壅关起苍沦,几番边柝度晨昏,风霜涤尽陌尘散,雨洇天阑岁又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