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合》千朵桃花一树生

4、[11鬼话] 归

　　周绍民这辈子统共就哭过两次，怕是都被童育新看见了。
　　头一次是他十岁。他奶奶过世，大人都忙得要死，小孩子又不能守灵，就把他关在屋子里。周绍民不喜欢点蜡，他觉得这根本就是告诉鬼屋子里有人。他把蜡吹灭了，一个人缩在黑洞洞的角落里想奶奶。
　　童育新从窗户翻进来的时候他吓坏了，狠狠的攥着烛台，结果听到熟悉的一声哎呦，原本紧绷的人一下放松了，鼻子却酸了。

　　童育新心慌的喊他，他就是不答应，可是哭声却止不住。童育新摸到了墙，跌跌撞撞的朝他走来，抓住了他的衣服，问他，“绍民？你哭啦？”
　　周绍民气得打了他一顿，黑灯瞎火的，童育新也不敢还手，抱着头任他打，一面还想要劝他，“绍民，你别哭了，奶奶年纪大了，又生了病，死了不受罪啊。”
　　周绍民更生气，连踢带打的揍他，他就不敢再说话了。周绍民打了好一阵儿，听不见他声音，心里不由得发慌，却又问不出声，就哆嗦着把洋火点着了，去看童育新的脸。
　　童育新心慌的说，“刚才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我妈说人都要死的，你奶奶年纪大了，早死不受罪。”
　　周绍民不说话，把手里的洋火扔到地上，脚踩上去狠狠的碾灭了。
　　童育新抓住了他的脚，居然也哭了起来，周绍民被他哭得发晕，想说话才发现嗓子都是哑的，童育新难过得很，说，“是不是人都会死？我不想死，我想跟你耍去。”
　　周绍民气得发抖，骂他说，“你这人，脑子缺根筋是不是？”
　　童育新瑟缩了一下，说，“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也这么伤心，也为我哭？”
　　周绍民狠狠的踢了他一脚，心想，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我死了你也死不了的。
　　可他什么都没说。

　　人终究会死的，童育新好像很在意这个，他说，“你们周家好了，还有坟地，我妈改嫁过来的，我死了还不知道埋在哪里呢。”
　　周绍民在看书，眼皮都不抬，说，“知道了也别告诉我。”
　　童育新哭丧着脸，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周绍民十六岁出去念书，童育新跟在他身后嚎啕大哭，好像这辈子都见不着他了似的，他难得的良心大发，说，“等我学了本事回来，领你去上海吃穿针豆腐！”
　　童育新还是哭，他突然觉得心酸，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在日本五年，终究觉得不好。学得越多，他就越发的心慌。国家积弱，列强如虎似狼，所学皆是无用，他出来这些年，究竟为的什么？

　　他在上海停留，家里的信却一封封的来，只好回乡。
　　童育新来接他，见到他却不敢相认，他就笑，说，“怎么？不想吃豆腐了？”
　　童育新欢天喜地的走到他身边，说，“绍民，我光看你就行。”
　　周绍民被他恶心得厉害，就踹了他一脚。

　　他家在乡里也是大族，因他留洋归来，在乡里颇有名声，他又说要去上海开纱厂，印了股书分给乡里的大绅，于是喝酒应酬，便日渐频繁起来。

　　童育新好几日不见他，忍不住过来，看他攥着一叠报纸，激动的走来走去，丝毫不似平常，心里就有些打鼓。
　　进去就抱怨，“你回来也不领我去耍。”
　　他就笑，说，“多大的人了，就知道去耍。”
　　童育新见他笑了，就大着胆子说，“我想你得很，好容易见着你了，不耍也行，只是别再去喝酒了。”
　　他哦了一声，却不说话。
　　童育新被他看得发毛，他问童育新，“这里好么？”
　　童育新忍不住抱怨，“好什么啊，你又不在！”
　　周绍民深深的看着他，突然问他，“育新，想不想和我一起走？”
　　童育新两眼放出光来，说，“好啊，我同你一起！”
　　他心里一松，就说，“好。只是……”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解释道，“我不办纱厂，是要去□□支弹药，要上战场的，你愿意吗？”
　　童育新吃惊的看着他，好久不说话。
　　他的心跳得厉害，竟然有些胆怯。童育新勉强的笑着，问，“好好的，去什么战场？”
　　周绍民耐心的把手里的报纸打开，给他看，“育新，战事这样吃紧，政府又无能，连军饷也发不出！我们大好男儿，就该上前线，保家卫国才是！”
　　童育新啊了一声，说，“你是要骗……”
　　周绍民捂住了他的嘴。
　　童育新看了他很久，缩了缩，小声的说道，“我怕死的。”
　　周绍民愣了一下，心里无限的失望和愤怒，想，这便是与我同样的年青人，我的同乡，我的朋友，是我的……

　　他冷冷的说，“你可以去告发我。”
　　童育新却说，“你筹了多少钱，便是不够，也要今夜走。有几个人商定了，想叫你带他们去上海的。”

　　那晚他就走了。清早在码头，浓雾弥漫，却看到童育新前来相送。那样远，他不知这人如何前来的，当时就沉下脸来，说，“要抓我回去，我就打死你。”
　　童育新嘿嘿的笑，说，“我只想看看你。”又说，“老要归乡，绍民，你老了再回来吧，我烧红焖豆腐给你吃哈。”
　　他想打他，却还是忍住了。这么懦弱的一个人，可他还是恨不起来！

　　他十年不曾返乡。
　　再回乡时，已是一身戎装，只是乡人见他，竟然都如见鬼的一般。他一问才知，十年前童育新见财起意，杀死周绍民，携财而去。当夜便被抓回来，可他死也不肯招认，最后被活活的打死。
　　可童育新埋在哪里，没人知道。

　　他不敢相信，十年前那个清晨，童育新明明送过他。
　　他记得清楚，因为他连道别也不曾。
　　童育新在码头上喊他，说出了那样让人面红耳赤的话，让他匆匆而逃。

　　他在祠堂里，拿刀把童育新的名字刻到了自己的牌位上。
　　只是泪如泉涌，根本看不清楚。他刻了很久，一下下，像刻在他心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