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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哎哟,你怎么能一个人跑到雪山上去呢?这么危险。而且雪山上‘吸血鬼’那么多,一个不小心就会要人命的…” (玉龙雪山上生长了一种蚂蟥,比普通蚂蟥要嗜血,一般会顺着裸露在外的皮肤进入人体内,在很短时间内就会因吸血而迅速成长,故称其为‘吸血鬼’)

      说话的妇人年约四十,上身穿一件腰肥袖大、长过膝盖的蓝色大褂,外加灰色坎肩,搭配深色粗布长裤,腰系黑色多褶围裙。只见她边说话,边用木盆打了半盆水,然后从床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白色小瓷瓶,倒了些许粉末在水中。

      她对面的男子,服饰更是简单,只一身白锦缎做成的马褂长袍,袖口和领口绣有暗白桃花细纹;头发并不若同族人那般剃成了“二搭头”,而是留长了发,用绸带轻轻扎做一束,他的头微微低着,让人只能看到一张如玉般美好的侧脸。

      此刻,男子轻轻拍打自己的脚背,企图将钻入自己脚背正猛烈吸着自己血的蚂蟥拍下来。听见妇人的话,他笑着抬头,顺便接过木盆放在床边,轻轻将脚放入其中,蚂蟥们被水中的药味所牵引,便慢慢从毛孔挤出来,很欢快的在里面游来游去,只见原本小到几乎不能看见的小东西们在吸足了血以后,现在一个个都有麻线一般粗大,且浑身血红,隐隐透出诡异的亮光。

      妇人换了一盆水,加入药粉,男子将脚放入新的药水中,依旧轻轻拍打脚背,让残留在体内的蚂蝗更快的从脚底钻出,进入水中。

      直到最后一盆水中已经没有出现蚂蟥,男子才停止用药水泡脚。

      见男子一直只笑不语,妇人有开始了唠叨。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就是她这几天有些咳嗽,吃药又没见好转,你就发神经的跑去雪山上采雪茶…你看这天儿…哎…你明晓得雪茶要做好很困难的…哎…这‘吸血鬼’又这么毒,会死人的…幸好现在有这种药…可药虽然好,能把‘吸血鬼’给引出来,但是对你自己的身体…你说你…干什么为她做这么多,她都不领情…你说你…你说你……”

      男子看着眼前这个将自己带大的老妇人,心里涌起了一阵阵暖意,听到妇人一直的唠叨,真怕自己不出声妇人就会一直唠叨个没完。正当男子欲开口打断时,从门口传来一个淡淡的女音,伴随着短暂的咳嗽,且带着些许怒意。

      “阿普玛,你搞错了,我又没要他去帮我采雪茶,被蚂蟥叮咬又关我什么事?咳…咳…他做什么都是他自己的事,干什么要我领情?咳…咳…”

      来者身穿黑色过膝大褂,外搭紫色坎肩,下穿黑色绸缎长裤,腰系深蓝色多褶围裙。背上披羊皮披肩,用两条白布飘带由肩部至胸前交叉十字结,再围于腰部。飘带的尾端有淡雅古朴的单色桃花图案。披肩上缀有几个圆形绣花牌子,每一个绣花牌圆心处吊下两条羊皮皮条。

      黑色在纳西族代表了尊贵,紫色又是天朝最贵气的颜色,由此可见来人身份的不一般。

      闻声望去,只见来人很慵懒的斜倚在门边,她的年龄大约在二十岁左右,面容姣好,最吸引人的,是那双如天上皓月般的双眸。

      戈月白犹记得那双眸子,曾经的天真可爱。

      但如今望去,却只见一片凌厉,逼得人,不敢直视。特别在此刻,那本该含笑的眼睛,正依稀泛出了些微的嘲讽。

      妇人阿普玛背对着大门,听到来人的声音后,脸上出现了瞬息的恐慌,随即,她转身,对着来人小心叩拜:

      “参见戈木娅大祭司!”

      (二)

      戈木娅对着妇人淡淡的点了点头,阿普玛便站起身,往旁边退开几步。

      “戈月白,听说你今天一个人跑雪山上去了?”戈木娅语带讽刺的说。

      “嗯…”男子淡淡的笑着,对着来人轻轻颔首。

      “你去帮我采雪茶?”戈木娅向着男子方向走进了一步,微微低下头,双目直视着男子含笑的眼睛,眼中嘲讽更甚。

      “是…”男子依旧笑着,面对着她的直视,即使看到了她眼中的嘲讽,依旧没有丝毫的怒意。

      戈木娅直起身,随即微微抬起头,男子抬眼望她,只能看到她光洁美好的下巴。

      戈木娅闭着眼睛,让人无法从她的眼中看到半点情绪。

      片刻,她的嘴角慢慢勾起了一个弧度。

      不对,那不是开心的笑,而是…

      轻蔑…

      对,是轻蔑…

      阿普玛看到了戈木娅嘴角的轻蔑,那是比她眼中的嘲讽更甚的情绪。

      “戈月白,你以为,我会感谢你?你以为,你做这些就可以为你父亲赎罪?你以为,我需要那雪山上的雪茶?难道你不知道,只有身体还在疼痛,我才觉得自己活着有意义;难道你不知道,我宁愿死,也不要你给我的丝毫温暖,宁愿,死……”

      最后的几句话,戈木娅声音极轻,轻到,让戈月白感觉,她就像小时候一样,在睡眼朦胧时,还一直小声的告诉自己,她不小心折断了后院的桃花树。

      只是,他知道,此刻她的每一个字,都是心里最深的梦魇,缠绕了她也缠绕着他8年的,梦魇。

      只因为,除了他,没人能懂,所以,她一遍遍的,提醒着他,她的恨意。

      他懂的,看着她的痛苦,他比她更痛苦,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

      说完,戈木娅淡淡扫了一眼木盆,看着里面因为药水弑杀而变得毫无光泽的蚂蝗,她的眼中泛出淡淡一丝痛苦和担忧,但只一瞬,便被嘲讽湮没。

      她看了一眼阿普玛,吩咐她到药库取一些可驱除蚂蝗毒素的药物,又看了一眼戈月白,转身欲走。

      “茶那…”

      戈月白的声音很淡,但是她听到了…

      “不要再叫我茶那,木茶那早就死了,我是戈木娅……而且,你也不用谢谢我,我只是,不会让你就这么轻易就死掉的…”转身,慢慢走近他,然后低下头,靠近他。

      戈月白只感到有一股温热的气息靠近自己,鼻间闻到了属于戈木娅的味道,那是混杂着桃花和檀木的香味。然后,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戈木娅说完,没有再看戈月白一眼,转身离开了。

      在门外遇到了取药回来的阿普玛,淡淡告诫了她关于药物的使用禁忌,便离开了。

      耳中,却传来离开前戈月白最后那句嘱咐。

      “不要和木查尔走太近!”

      (三)

      戈木娅发现最近阿普玛看到自己时说话很奇怪,究竟奇怪在哪里她却说不上来。

      其实戈木娅还是很尊敬阿普玛的,至少在那件事发生以后、自己知道那件事真相之前,阿普玛一直照顾着自己和戈月白。对于没有阿妈的他们,阿普玛就像他们的阿妈一样。

      可是,只从自己当了大祭司之后,阿普玛就开始和自己疏远了。

      戈木娅知道,阿普玛一直觉得,是她对不起戈月白,使用手段得到一切的,是她。

      “哼…”戈木娅冷哼了一声。

      阿普玛只是不知道,一直都是戈月白欠她的,一直都是。自己,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用自己的方式,让那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是的,她要报仇!

      戈木娅永远记得自己知道那件事的时候,心里那种又恨又痛的感觉。

      自己珍爱的伙伴、自己尊敬的叔叔、自己以为的救命恩人,包括,那一堆堆的谎言。

      戈木娅嘴角微微扬起,勾出那抹熟悉的嘲笑。

      别人欠她的,她要一点点、一点点的、加倍讨回来。

      (四)

      木查尔是在花楼(纳西族未嫁女子居住之地)找到戈木娅的,那时,戈木娅正在逗着几天前戈月白在山寨外救回的一个小女孩。那个汉族小女孩和自己的父母走散了,戈木娅将她安置在自己身边,并派出人手寻找小女孩的父母。

      当时,族人们都对她的行为感到困惑。要知道他们尊敬的大祭司,即使在和她一起长大的戈月白面前,说话也都是冷冷的,仿佛没有一点人的情感一般,又如何会关心这么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

      所以,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言笑晏晏的和小女孩游戏着,木查尔微微有些愣神,他实在很难把这个笑容干净的女人和那个众人口中冷酷无情的戈木娅大祭司联系起来。

      他知道,有这么干净笑容的,是曾经的木茶那,但是,那个单纯善良的孩子,似乎早已经在族人的心中消弭,成为了云烟,留下来的,只有戈木娅。

      虽然,戈月白一直都记得,虽然,他也一直都记得。

      (五)

      李潇潇很喜欢这个每天会来陪自己玩的大姐姐,虽然那些照顾自己的姐姐们都说大姐姐很恐怖很吓人,但是大姐姐每次看到她都会很开心的笑,而且大姐姐告诉她一定会帮她找到家人,大姐姐说话的时候是看着她的眼睛的,她觉得大姐姐的眼睛很好看,所以,她相信大姐姐说的话。

      “真没想到我们铁面无私的大祭司面对一个孩子时,会这么温柔。”

      那天大姐姐来陪她玩的时候突然来了个叔叔,虽然那个叔叔看起来很好,但是李潇潇只一瞬间就决定不要喜欢他。因为大姐姐在听到他的声音时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潇潇,你自己先玩,我和叔叔要出去办点事。”大姐姐没有回答那个叔叔的话,只是对着她笑着说了这句话,然后板着脸,起身就往外走去。那个叔叔对着她也笑了笑就跟着往外走。

      她讨厌那个叔叔,因为他一来,大姐姐就不能陪她玩了,而且大姐姐看他的样子,好像两个人会吵架一样。

      哎呀,她得去找月白哥哥,让月白哥哥去救大姐姐。

      (六)

      “那是我的决定,你只要做好你该做的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你不用管。”

      戈月白听到李潇潇说木查尔带走了戈木娅,就急匆匆的出门了,找遍了山寨,终于在幽冥洞门口找到了他们。正欲走近,听到木查尔咄咄逼人的这一句话,于是戈月白停下脚步,往旁边的灌木丛闪了闪。

      “木长老(族长的兄弟皆为‘长老’,相当于天朝的亲王),当时你和我谈,可没有告诉我你找了西部的蛮人帮忙。只帮忙我没意见,可是你现在要将‘扎西古道’(实指中国北部‘茶马古道’)开放,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后果?”戈木娅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好像她只是在说天气好坏,而不是什么关乎族人生死的大事。

      西部蛮人一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扎西古道是运输族人日常生活所需的主要路径,一直都被西部蛮人觊觎着,想要从中谋取利益。

      木查尔一直试图在戈木娅脸上找出一丝恼怒,却失望了。戈木娅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和她的语气一样。或者说,戈木娅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我知道后果,那又怎么样?”木查尔的声音也开始淡漠起来,“我要的,只是‘族长’的位置,其他的,我都不在乎。”说完这句,木查尔带着一丝笑意靠近戈木娅,仿佛和自己情人耳语一般,在戈木娅耳畔轻轻说:“而且,大祭司,你要的,不也是让他死吗?”轻轻对着那绝美的侧脸吹了一口气,“我不过是给了你一个机会,让你离你的目标,更进了一步,而已…”

      戈月白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本来是不想打扰戈木娅与别人的谈话,而且他也想知道木查尔到底有什么阴谋。可是以现在的情形看,他不得不出去。

      戈月白从灌木丛走出来,向着那两人的方向走去。

      木查尔似乎早就知道戈月白在附近,只对着戈月白点点头,再对着戈木娅笑了笑,便转身欲离开。

      “木长老。”戈月白开口叫住木查尔,“做错事情,会遭到雪山之神惩罚的,请您,三思而后行…”

      木查尔的表情似笑非笑,他转回身,慢慢踱到戈月白面前,深深的看进他的眼里。

      “惩罚?”木查尔轻笑了一声,“如果我要受到雪山之神的惩罚,那么,在祭司晋位时故意让木茶那胜出的你,该不该被惩罚?那么,明明知道祭司之位传男不传女却偏争当了祭司的木茶那,哦,不对,是现任的戈木娅大祭司,该不该受到惩罚?”

      木查尔最后用很轻却仿佛恶魔一般的声音对着戈月白说:“即使地狱,也是为我们三个人准备的,我,躲不了,你们,也谁都逃不掉!”

      (七)

      “你答应帮他谋反?”等到木查尔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戈月白有些气恼的看着戈木娅。

      “哟,一直都没有脾气的戈月白,今天终于也有了脾气,真是不容易啊!”戈木娅看着戈月白,嘲讽的说道。

      “你答应帮木查尔谋反?”戈月白更加气愤了。

      戈木娅没有再看他,而是慢慢走向幽冥洞。

      幽冥洞一直用于关押族里犯错的人,也有那些被族长判处死刑的人,会在幽冥洞最里面的小木屋中度过最后的日子。

      “你会帮我吧?”

      戈月白一直跟在戈木娅身后,两人一直保持着沉默,突然,戈月白听见戈木娅很小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戈月白看了看幽冥洞,他实在想不出来要是以后戈木娅也被关在里面,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茶那,你能不能…”

      “不能!”戈木娅打断戈月白劝阻她的话,斩钉截铁的说,“一旦开始,我就没有办法回头了。”她转身面对着戈月白,深深的看到他的眼中,“所以,雷洛,你会帮我吧。”

      雷洛……

      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茶那叫自己“雷洛”了吧。

      自从茶那成为了大祭司,被族长赐姓祭司姓“戈”,并赐名“木娅”(“木”为族长姓)之后,或者,自从茶那知道那件事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叫过“雷洛”了吧。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戈月白发现,他竟然无比想念茶那叫自己“雷洛”的样子。为着曾经那个美好的茶那,他做什么都行。

      “戈月白,我不会谢谢你的,”戈木娅转回头去,声音又变得冷冷的,甚至有点咬牙切齿的感觉,“因为,这是你们家欠我的。”

      戈木娅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那时候,她还是单纯的木茶那。

      雷洛的父亲戈也多接回被送往山外生活的她和雷洛,在进入议事厅接受询问之前,对着她和雷洛说:“茶那,雷洛,你们记得,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一定要记得。”

      在进入议事厅后,看着那属于族长的位置上坐着的人,自己一点都不熟悉,然后,听见戈也多叔叔一直说,自己和雷洛,是他送到外面得一双儿女,今日接回古寨,日后一起生活。

      茶那没有怀疑,因为自己记忆里面的那个人,一直很模糊,只是她一直觉得,一切,都好像错了。

      就这样,8岁的茶那和雷洛一起度过了快乐的4年。

      后来,才发现,一切,那么虚假。

      原来,自己本是族长和一个汉族女子的孩子,因着族中人反对,和母亲被送出山外生活,由于自己父亲对自己的担心,就将戈也多的孩子与自己一起放出山外,给自己做伴,在自己8岁那年,族中有人谋反,将父亲杀死在雪山脚下,而戈也多,竟然也是同谋之一。

      而自己的母亲,在自己被接回古寨后,已为了父亲而殉情。

      虽然自己所偷听到的,并没有提到她和雷洛的名字,但是她就是知道,自己的父亲,被戈也多叔叔和现在的族长害死了。

      戈也多,一直只是为了赎罪,才收留自己的吧。

      那日以后,茶那开始疏远所有人,并且努力学习文字、写经、朗诵、舞蹈、绘画、雕塑、天文、地理、历法,因为这是成为一个大祭司所必须懂得的。

      她要报仇。

      所以,即使再苦再累,她也努力地扛了过来。

      从那一天起,木茶那就已经死掉了,留下的,是戈木娅,大祭司,戈木娅!

      戈木娅的眼中略过深深的恨意,她不要再去想自己这样对戈月白对不对,刚才那声“雷洛”,是利用没错,但是那又怎么样?

      那是戈也多欠她的,既然戈也多死了,那么,就由他偿还吧。

      (八)

      “我敬爱的雪山之神啊,请听听您的子民对您的祈祷吧!请您用您最圣洁的光辉,赐予纳西族人福泽!请您将您澄澈的双眼睁开,看看您的子民,他们在您的庇佑下,过着多么美好的日子!请您继续用您那博大的胸怀,包容您的每一个子民!我敬爱的雪山之神啊,请您,接受我们为您献上的礼物吧!希望在来年,我们纳西族人能够继续感受您的福泽,沐浴您的光辉!”

      木查尔与其他众长老紧随着木维也族长等候在光明神殿的圣坛之下,听着戈木娅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从圣坛上方传来。

      每年腊月二十五,是纳西族人一年一度祭祀祈福的日子,这天,纳西族人会聚集在光明神殿的圣坛之下,由大祭司主持祭祀。纳西族人会摆出当年丰收的农作物以及宰杀的牲口,作为对雪山之神庇佑的报答,同时,祈求雪山之神在来年能够保佑自己幸福平安。

      待戈木娅的话音停止,所有纳西族人开始作出祈祷:双手放于眼际,合十向上,分开双手由身侧划下,跪拜,双手平伸向前匍匐。

      阿普玛听着戈木娅的祈祷,心思却完全没有放在祭祀之上。

      戈月白被戈木娅派遣出寨,理由是送李潇潇回她父母身边。可是阿普玛见到戈月白收拾细软时,总是会不经意的出神,当她问起,他也只是笑笑不答。所以她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总觉得好像会出什么事一样。

      想到戈月白,阿普玛微微抬起头,往圣坛方向望去,却只看见戈木娅穿着祭祀袍黑色的背影。她正双手打开,仰望着苍天,为了全族的兴衰,对着雪山之神祈祷。

      阿普玛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莫名其妙的从心底延伸出来。

      作为一个大祭司,戈木娅无疑是优秀的,阿普玛曾经也想象过要是戈月白成为祭司的样子,却始终想象不出来。

      她是戈也多请来照顾戈月白和戈木娅的,对他们两人的感情都很深,特别是戈也多死去后,她和戈月白的感情更是深如母子。

      只是那时,那个曾经爱笑的小姑娘,已经不会再发自内心的笑了,与戈月白与自己,更是愈加疏远。

      阿普玛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干净美好的女孩,现在会变成这样。

      阿普玛也不知道,为什么戈木娅那么拼命的,夺去本应属于戈月白的大祭司之位,甚至连辅助祭司之位,都不给戈月白。

      面对这个女孩,阿普玛一直很矛盾。

      爱,她不敢。

      恨,却又恨不起来。

      (九)

      祈祷仪式结束,木维也族长带领众长老来到光明神殿正殿,听取雪山之神的神谕。神谕由大祭司做法与雪山之神通灵感知,由大祭司传达。

      光明神殿座落在古寨以西,建筑相较于古寨常见的“三坊一照壁”要雄伟得多。它包括正殿、侧殿、祭坛、藏经房、神通殿以及很多用于大祭司和辅助祭司居住及处理事务的神使堂,其中正殿用于祭司与族长议事,侧殿供奉着东巴教的祖师——什罗,也是祭司们做早课的地方,藏经房用于收藏从上古流传至今的奇文经书、密文药典等,而神通殿则用于放置祭祀做法时所需的展兰(铜板铃),达克(皮手鼓),以及神轴画、海螺、法杖、五佛冠、刀、弓等物。

      正殿的设计是根据“四相”来布置的,在东、南、西、北分别设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星相,地上铺着绣有黄龙的织毯。

      “大祭司,请您与雪山之神通灵,向族人传达雪山之神的指示。”木维也族长一进门便迫不及待的对着在大殿前方摆弄神器的戈木娅说道。

      跟在木维也身后的木查尔轻轻的嗤笑了一声,表示对木维也行为的嘲讽。

      与此同时,背对着众人的戈木娅也不自觉的嘴角一勾,还伴随了轻微的冷哼声。

      木维也所担心的,不过是雪山之神会说出对他不利的话而已。因为曾经也有族长治民不利,被雪山之神的神谕贬谪,从而失去族长之位的。

      所以,神谕,能够决定一个族长的生死。

      木查尔看向戈木娅方向,心里有一股情绪一直在往外涌动,就要突破胸口发泄出来。

      今天,没错,就是今天了。

      族中几位长老都已被他说动,愿意在关键时候站在他这边;而且,他一直对族人和善友爱,在族人遇到困难时给过许多的帮助,所以,族人对他,都是非常尊敬的;此刻在大殿之外,他的亲随们也都在等待着他的命令,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冲入殿中;甚至,连戈木娅大祭司,都是他的人。

      现在,所需要的,只是时机。

      和雪山之神的庇佑。

      只等神谕一出,将木维也赶下族长之位,再由几位长老举荐自己为下任族长即可。

      他并不怀疑会有人反对自己,安排亲随在大殿之外,只是为了防范于未然而已。

      木查尔知道,自己并不是多么向往族长之位,甚至对他而言,族长之位还是个束缚。只是,相比于木维也的所作所为带给他的愤怒,那些什么自由理想的,都不值一提。

      戈木娅也看到了木查尔眼中猛然升起的情绪,她知道,他在等待着自己的行动。

      戈木娅知道很多族人都对木维也的行为感到愤怒,只是碍于族长的地位,所以一直敢怒不敢言,只在一边在心里诅咒着木维也快点死掉,一遍默默的向着雪山之神忏悔。

      当然,戈木娅比任何人都希望木维也死,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由她亲自动手,将木维也千刀万剐。

      可是……

      戈木娅微微的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宣布通灵仪式开始。

      在开始之前,她突然对着木查尔的方向,轻轻的,笑了笑。

      那个绝美的笑震撼了在场的许多人,大家猛的发觉,自己,竟然没有看到过这个冷漠的大祭司,微笑的样子。

      木查尔也被戈木娅的笑震撼了。

      那个曾经爱笑的女孩,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吧,自从她偷听到自己和木维也的谈话后,她就开始不会笑了。

      是自己毁了她……

      木查尔一直这么认为着。

      是自己,将一个爱笑的女孩杀死,是自己,让她变成了这样一个冷漠得令所有人害怕的女人。

      这一刻,木查尔突然明白了。

      自己极力策划这次谋反,除了让族人们摆脱木维也的统治,还有的,就是想要帮助她完成对木维也的报复吧。

      想要看到她,重新拥有美好笑容。

      (十)

      “雪山之神指示,纳西古寨将会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但是,只要族人万众一心,总是会化险为夷的。”

      戈木娅微闭双眼,将自己所感知到的呈现给众人。

      “为什么?”

      木查尔平淡得没有一丝情绪的声音在众人的沉默中显得很突兀。

      戈木娅微微睁开眼,看向木查尔。

      “我只是转述雪山之神的神谕,木长老,有何不妥?”

      “我是问你,为什么?”木查尔声音开始有一丝的情绪,不是愤怒,却似无奈,“为什么背叛我?”

      “我并没有背叛谁,”戈木娅用她一贯冷淡的声音答道,“身为大祭司,我有义务,保护我的族人。”

      木维也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但见两人旁若无人,有些恼怒他们的不礼貌。

      “大家都回去吧!”木维也对着众人下令,然后冷眼望向木查尔,“木长老,你也回去吧,你们在神殿之上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木查尔转身正对向木维也,对着他微微作了一个揖,用满带嘲讽的语气说:“是,族长。”

      在木维也大发雷霆之前,木查尔对着大殿之外,用极平和却极有威慑力的声音淡淡的说了一声,“你们进来吧!”

      待大殿中众人反应过来时,发现大殿中所有的人都已经被包围。

      他们都知道,这些人都是木查尔的亲随——长期保卫着木查尔安全的死士们。

      “你,你要造反?”木维也瞬间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他了解面前这个与他流着相同血液的人,知道这个人有着怎样翻云覆雨的本事。

      “造反?”木查尔嗤笑了一声,“木维也族长,我一直以为,你是很了解我的……”

      木维也的身体在一刹那间僵直了。

      是的,面前这个人,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本就不想被族长之位束缚的。否则,他是没有资格,坐上这个位子的。

      “那你为什么……”木维也急急出口。

      “我只是,不想你毁了我们所有的族人。”冷冷的目光凝视着木维也,伴随着同样冷到毫无感情的语气。

      听到木查尔的话,戈木娅身体微微的颤抖了一下,原本在欣赏着木维也恐惧表情的她,终于回转到木查尔脸上,带着深深的疑惑。

      木查尔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探寻,回头对着她点了点头,伴随着一目了然的微笑,好像在说:“是的,我没有。”

      没有……

      原来他并没有和蛮人结盟。

      戈木娅一瞬间不知道内心那种复杂的情绪是什么了!

      就那么一个眼神的交汇,极其短暂的时间,戈木娅的脑海划过了许多的念头,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让戈木娅感觉到了一种悲楚。

      一直以来,戈木娅所了解的木查尔都是一个君子——对族人谦逊有礼;对小孩疼爱有佳;当族人遇到困难时,他总是很乐意去帮助他们。

      而族里面与天朝官员和商贾的联系,基本上都是由他一个人打点的。

      最让戈木娅敬佩的,是木查尔从不骄傲自己的成绩,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当初会答应与木查尔合作,除了是想要报仇,还有就是,连戈木娅也不得不承认,木查尔比木维也更适合族长之位。

      要不是木查尔告诉自己他与蛮人结盟一事,也许今天就不会……

      他为什么要骗自己?

      (十一)

      “木查尔,你可知,谋反之人,将会受到何种处罚?”木维也毕竟是一族之长,在瞬间的慌乱之后,已经开始想办法脱身。

      木查尔转身往戈木娅方向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望木维也,淡淡的笑了。

      相隔了一段距离,似乎更能感觉木维也的怒气了,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甚至周身的毛孔,正争先恐后的往外澎湃而出。

      “你想怎么样?把我关进幽冥洞一辈子,还是处以死刑?”说话者虽然带着笑意,却仍旧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度,“我敬爱的族长,现在的局势,相信我比你有胜算得多。请问,你要以什么筹码来赢我?”

      “是吗?”木维也眼神一挑,“那你向外看看。”

      戈木娅听闻此处,急忙往外看去。

      只见整座大殿都已被拿着武器的青衣人包围。

      “我倒是忘了还有青衣卫了。”木查尔的声音终于有了温度,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的味道。

      至少戈木娅觉得,木查尔看到青衣卫出现时,仿佛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此支青衣卫由族内强壮男丁组成,平日里都是自由行动,只在关键之时,由族长亲自指挥。

      “我早料到会有人生事,”木维也的声音带着一丝沾沾自喜,却瞬间开始悲叹,“只是,我从没想过,那个人会是你。”

      语罢,对着大殿门外缓缓挥了挥手。

      “动手!”

      木维也放下手的同时,木查尔也对着自己的亲随命令到。

      眼看即将有一场自相残杀的腥风血雨将要掀起,空气中开始涌动出悲怆的味道。

      “住手!”一个清冷的声音大声的制止了众人的动作,伴随着连续的咳嗽声,仿佛用尽了喊话之人所有的力气。

      “住手!”与此同时,在众人之外,有一道男声响起,骤然传入殿中。

      (十二)

      戈木娅一紧张,已有好转的咳嗽又复发了,她出声阻止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但当她听到由殿外传入的男声时,却是真的开始镇定下来。

      她知道,他回来了。

      “各位少安毋躁,”戈木娅见大家停止了动作,慢慢调整了呼吸让咳嗽停止,以便于能够把后面的话说完,“各位请放下手中武器,听我一言。”

      众人并没有依言放下武器,却也没有立刻动手。

      “大家看看四周,四周的人都是大家的族人,甚至,是你们的亲人,”说到这里,戈木娅慢慢看向木查尔,“此次若是大家动起手来,后果不堪设想。”

      见众人没有反驳,戈木娅继续说道,“我知道大家都有自己必须遵从的人,但是大家都知道,西部蛮人早已对我族虎视眈眈,只是外面族人一直团结一致,让其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下手,此次若是我们因内部争斗伤了元气,岂不是给了那些蛮人机会,让他们可以乘虚而入吗?”

      众人听到这里,已经有所动容,于是戈木娅开始游说木维也和木查尔。

      “族长、木长老,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但是作为大祭司,我有责任保护我的子民。”戈木娅慢慢走向两人,在离木维也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若是你们执意要打,那么,现在在外面众人之外,已经有戈月白从天朝请来的官兵,他们会愿意,让你们停止战争。现在,你们决定,要不要动手?”

      木查尔看向戈木娅的眼睛慢慢溢出了笑意,伴随着欣赏的神色。

      连木维也,也不禁对这个平日里看似冷漠无情的大祭司肃然起敬。

      “我本来也没想要动手,”木查尔突然说道,“只是,想要看看,这个家伙到底能反击到什么地步而已……”

      “哦?”木维也似乎明白了,又好像更加糊涂了。

      “你知道,我不想被族长之位束缚,我只想要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帮助我想要帮助的人而已,”木查尔笑了笑,“可是,你让我失望了。”他看向木维也,“你作为一个族长,到底为族人做过什么?当初你又答应过我什么?”

      木维也有些悻悻然。

      的确,自己好像太享受于作为一个族长带来的虚荣感,以至于将自己当初的豪言壮语抛掷脑后,现在想来,作为族长,自己好像的确没有做到一个族长该做的事。

      “我的确想要谋反,因为你的行为的确不适合族长这个位置,所以即使我讨厌这个束缚,为了我的族人,我也要把你赶下这个位置,”木查尔的语气充满了愤怒,却有瞬间转为欣慰,“可是,当我发现青衣卫竟然能在短短一刻钟时间集合至此,并完全服从你的要求,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定定的看向木维也,“至少,你一直没有疏于防范,那么,你还是将族人的生死放在眼里的。我相信……能够保护族人生死的族长,待到他明白了,都能够带给族人最好的生活。”

      木维也一直没有说话,听着他的兄弟一字一句的肺腑之言,思考了很多很多。

      他一直很欣赏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因着他一直帮忙自己打理族中事务,自己才会如此毫无后顾之忧的享受着现时的生活,他打量着木查尔,惊奇的发现,这个仅有28岁的弟弟,竟然鬓角有些微的白发。

      他,很累吗?

      (十三)

      木查尔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心里一阵轻松。

      他转身走向戈木娅,想让她解答自己内心最后的疑问。

      “为什么?”他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温柔的凝视着戈木娅,仿佛凝视自己最宝贝的东西。

      面对他温柔的目光,戈木娅并没有回避,只淡淡的说:

      “我和他的恩怨总有一天会解决,但是,我不想连累我的族人。”

      “哈哈……”木查尔大笑起来,心情也如阳光般明媚。

      本来想要告诉她真相,但是此刻,木查尔却想自私一次。

      也许,带着这种仇恨的她,会更容易接近吧。

      他轻轻往大殿门口投去一瞥,就看见那个身穿白衣、将头发用绸带绾上的如玉般美好的男子。

      他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玉扳指取下,轻轻放入戈木娅手中。

      “等你的大仇得报,就来找我吧!”

      众人只看见木查尔离开的背影,还有这句只对着某个人说的话。

      木维也一直都没有说话,直到木查尔离开。

      他知道,木查尔会离开这里。

      他也知道,自己不能阻止。

      为着,木查尔鬓角那些微,斑白的发。

      (十四)

      “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合作?”

      “不是。”

      “你只是,以为他会和蛮人合作,所以决定先放下仇恨来保护族人吧!”

      “戈月白,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

      “他为什么骗你,你可曾想过?”

      戈木娅转身对着戈月白,依旧是那个嘲讽的眼神轻蔑的笑。

      “想过又怎样,没有又怎样?”说完便转身离开。

      戈木娅想过这个问题,也有一个她以为的答案。

      或许,木查尔就是要自己阻止他吧!

      戈月白看着戈木娅决然离开的背影,想着她那充满仇恨的眼神,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茶那,你不该是那样的……真相,也不是你知道的那样……你难道没有怀疑过,为什么你的母亲是天朝女子,你却没有一点天朝女子的长相……你难道不知道,月白月白,从来,都不是纳西人的名字吗?

      只是,他永远也不能告诉她。

      所以,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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