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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寻书之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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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有我们兄弟俩倒霉,才会一直呆在这种没有一点儿油水的地方。”门口处,侍卫的声音响起。
躲藏着的两个人没有听到那被称作张三的人的回答,却听到脚步声由殿门向内走了几步。寂静的书阁中,并不沉重的脚步声清晰无比。现在,所有的声音都在两人耳端被无限放大。
“明明方才听到书阁这边有响动。”张三朝殿内又走几步,在第一排书架间穿行,“石头,你去看看右侧的情况。”
“唉。”石头叹了口气,小声嘟囔,“就你耳朵灵,就你认真。”
话虽如此,他还是慢悠悠朝右侧的书架中踱步而去。
角落中的两个人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谁也没有松手,现在他们生怕任何微小的动作生出一点声响。轻轻地吸气,轻轻地呼出,轻轻地扭脖子抬眼透过书籍交错的缝隙观望动向,掌心开始渗出不知是冷还是热的汗液,他们依然不动。
朱圆通觉得自己倒霉透了,对面那人比她高了许多,高度紧张状态下,她用力地举着胳膊,用力地捂着那人的嘴,胳膊真是酸死了。
偏偏那人除了紧捂住她嘴巴的动作是用力的,一切都是轻轻的。他鼻翼间呼出的气,柔柔缓缓,正落在圆通右手上。像春日的飞絮,飘渺的,暖暖的,痒痒的。
圆通自小最是怕痒,她要撑不住了!
喵——一声猫叫在墙外响起,接着是轻柔的跃步声,再然后,扑腾声四起,带起一片急切的鸟鸣。
“又是那只肥猫!刚才肯定也是它闹出来的动静。”石头骂了一句,快步从书籍堆中走了出来,又招呼张三,“走啊,老三,看看那只猫今天又抓了什么鸟。”
张三将第一排书架上一本略斜的线装本摆正,才慢慢走了出来,临出门前,还回望了殿中一眼。
“走了,走了,还有什么好看。只要这里不走水,我们兄弟的责任就算尽到了。现如今,除了野猫飞鸟,谁还会来这座殿里。”
吱呀一声,殿门大开,又快速被合上,两个守卫的言谈声渐渐地越来越远。
……………
呼——
在角落中僵硬了好一会儿的两个人,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一同坐到了莲花青砖地上。
那种惊险过后的放松,让两人都松懈下来,凝固住的大脑也终于有了一丝清明。同时地,他们放开了捂住对方嘴巴的手。
经历了刚才的一幕,他们现在很清楚对方的立场。
显然,他们都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光影流转,那缕暮光此时移过眼际,映在那人鼻端唇上。
圆通的眼睛已渐渐适应了昏暗,将对面那人的暗色中的五官与身形,看了分明。
“嘉安公主?”那人,认出了朱圆通。
他的话中,尾音上扬,似乎带着略略的不确定。可是,他眉头舒展,眸中,却很是笃定。
“是你!”圆通亦发现对面是个熟人,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半熟的人。
那人居然就是她在文临阁外踩点时,看到过的那个少年!
“你是谁!”圆通压低了声音,接着问。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好奇,“所以,你并不知道我是谁。”
圆通点头,也不隐瞒,“我在文临阁外曾经见过你几次,如此而已。你到底是谁?”
少年无声地笑了,他个子比圆通高许多,身形却实在清瘦,脸上的神色看起来便多少有些寡淡,可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整张脸,便生动起来。
“不告诉你。”他轻声说。
“喂,这样很不公平。”圆通皱眉。
这家伙知道她是嘉安公主,知道她暮时入了文临阁,知道她是偷偷进来的所以躲着守卫不能被发现。他什么都知道。
可是她呢,却连他姓甚名谁都不晓得。
这实在算不得公平。
“也许不知道的话,才更好呢。”少年悠悠地说着。
圆通微微皱起了眉,却也不再追问,那少年的声音中,似乎有些落寂呢。
这世间,谁人没有一点秘密。就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果说出来自己是前前前朝的公主,别人不信的话倒好,只当她疯魔了,别人若相信的话还不得一把火把她给烧死。
书馆内一片寂静,细小的尘埃在那缕金色的夕阳中飞舞,两人静默片刻,忽地异口同声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为什么来这里?”
这一次,圆通没有去捂对方的嘴巴,而是抬手掩着自己的嘴,低声笑了起来。
少年眉目间带着淡淡的笑,他的定力,比圆通好。
“我来找书。”圆通坦白道。
算起来,她与面前这不知名的少年都在不为人注意的时间打着文临楼的主意,都是偷偷潜入的书馆,都怕对方在危急时喊出声音招来守卫,他们,是在一条船上的盟友。
入了书阁,不是为书,难道还是为了金银财宝不成,这点,实在无须对盟友隐瞒。
继而,她说:“我想找一本关于唐代历史的书,类似唐史之类,因为我最近做梦总是梦到唐朝,所以就很好奇。可是东华宫中没有史书,周围的宫人亦不熟唐史,没人给我讲唐朝的故事,我便自己来了。”
嗯,关于找唐史的真正原因嘛,这个就不必坦白了。
所谓礼尚往来,他都没告诉她姓名,她亦不必事事据实以告啊。
“为何不求荣妃娘娘帮你寻一二本书,听说她很宠你的。”少年人轻声说着,似乎对宫内诸事颇为了解。
“母妃身体不好,听闻我未入宫前,她都不曾要求过什么,我不想惹她麻烦。况且,说出去是我要听史书上的故事,倒让人奇怪。”
可是,一个这样小的女娃,初初入宫不久,就混入文临阁,这才更让人奇怪啊。少年不禁上上下下又打量圆通一番,方道:“你还这样小,是否识文断字?”
圆通点头,“略懂,认识一两个。”
少年微微偏头,“是啦,刚才你推门而入的时候,还轻念了一句,秘阁宏开当巽隅,充栋之积皆图书;仙家蓬山此其处,上与东壁星相符。如此通达的词句随口而出,想来不只是识字的。”
圆通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那些句子都是我听母妃念过许多遍,所以记住的。听说,是宣宗当年入文临阁时作的诗句。母妃有时会念一些古诗,她说得多了,我便记住了两三首。”
少年细细听着,望向她的眼中惊讶又羡慕,继而,却缓缓地低下头。
“你呢?”圆通问少年,“来这里想必也是寻书的吧,你找哪一本,我帮你找,这样我们都会很快找到自己需要的那一册。”
少年双臂抱膝,头垂在臂上,声音沉缓,“我只是想拥有一本书……”
那声音中有一丝苦涩,让圆通想起了很久以前圆迷喜欢喝的墨菊茶。
圆迷,是圆通上辈子认识的人。
圆迷喜欢在夏日天色未亮时,到太液池泛舟。圆迷会邀请圆通同行,可是圆通懒得早起,便总是在绮梦阁中坐享其成。
圆迷会收集新荷上凝结的水露,然后和冬月的雪水一起用小炉煮,那水清透沉静,在滚烫时倒入装了墨菊花的秘瓷小盏,上年秋日采集后已干枯的墨菊便盛放开来,浓烈的黑,飘荡的瓣,如有生命一般,在杯盏中随波而舞。
圆通会抢着喝那杯茶的第一口,清冽中舞动的苦,纯粹,却不绝望。可终究,是苦的。
少年的轻语的声音就像圆迷的墨菊茶,那样的苦与体味,不是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拥有的东西。
她侧头静静看他,少年缓缓抬起头,声音在角落中轻响,“一本书,无论是关乎什么。可是,当我终于溜进了日思夜想的文临阁后,却发现,面对满眼的书册,无从下手。每一本书,都散发着纸卷独有的气息,每一本书,好像又包含着许许多多的东西。我突然就觉得好像步入了西苑的密林,茫茫然不知所措……”
说到后面的时候,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他侧头望向圆通的眼睛,定定看了一会儿,终究道:“我不认得字。”
说完,他转过头去,背靠书馆的墙壁,仰头望着两人身前高高的楠木书架上一排排整齐放置的卷册。
羞愧,圆通突然觉得自己比这个少年更羞愧!
她不知道身旁的这个孩子是谁,他的服饰不像是皇子,却也不像是宫里的内侍,他的身形单薄,不像暗守宫中的锦衣卫,他知道她是圆通公主,却未称呼她一句殿下。
她不知道他是谁,可是,她知道,在不知不觉间,她伤害了一个渴慕着知识的少年的心。
那心是苦涩的,如圆迷最喜欢的墨菊,那心也是纯洁的,亦如圆迷收集的夏日露珠冬日梅雪。
“没关系的。”圆通忍不住抬起手拍拍他的头。
于是这场景有些奇怪,一个小小的胖胖的娃娃,努力地抬高手臂,安慰着比她高大年长的少年。
可一切又是那样和谐。公主殿下动作做得自然无比,在这小胖子的心中,少年,是比她年龄更小的弟弟。
谁叫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呢。
“嗯,你知道吗,我习得的字是孙嬷嬷教我的,一首诗里她认得三个字,就教我三个字,赵嬷嬷认得另两个字,就再教我两个,如此,我们三人就都会那五个字了。”圆通笑起来,“你看,习字就是这么积少成多的,就跟攒月钱一样。”
“可是我身边连一个识字的人也没有。”少年道,“就好像家里冬天没有炭,秋天又没有粮,最后一年下来,还是什么都攒不下。”
圆通的眼睛睁大几分,神仙啊,没炭又没粮,这家伙到底哪里来的,该不会是从皇宫外墙的洞里钻进来的吧!
转瞬,她的眼中一亮,带着小兴奋与自得。
“谁说的,现下,你认识我,我也认识你了。”
一边说着,她拉过少年的手,“以后,我们若再在这紫微宫中遇到,每次见面我教你几个字。如果以后有旁人教你别的字,你再把你学会那几个字教给我,好不好?”
少年有些讶异,却很快点头,眼中的惊讶转为欢喜。
朱圆通是说做就做,借着书阁高处透气小窗中投射进来的夕阳余晖,立刻就开始教少年最简单的字。
她以手为笔,在莲花青砖上一边轻念,一边缓缓写下大字。
日月川,口田目。
横平,竖直。刚开始时,每一笔,她都写得很慢,边写边讲。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刚一写完,他便记住了。
然后,圆通又写了个稍复杂一些的【唐】字。
“这就是唐,它是真实存在在很久以前一个王朝,也是我最想知道的一段故事。要记住这个字哦,下次我们再有机会进来,拜托帮我找找关于【唐】的书籍。”
她只写了一遍,喃喃说完那段话,少年便在她右手边用手指无形地写一个一模一样的唐字。
千里马啊,这是一匹千里马!朱圆通心头大喜,不禁当伯乐的心立起,借着越来越昏暗的光线,又教了少年几个字,最后,是一首唐诗。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不知不觉地,窗外夕阳的余晖已变成了清白的月光。
“糟了!”圆通忽地低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