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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梅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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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初末,冬日已近,有些人已积极的开始准备年货,卫大爷便就是其中之一。近几天,总是听他叨叨着米面价钱飞涨,市集上也时不时能见者操着西边口音的乞丐,整个书院都在讨论山西旱灾颗粒无收的事情。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连老百姓都探讨的火热的话题,理应为此而紧张的太师府,却风平浪静,仿佛门外的一切,都与这里无关。
“先生,你瞧,我这字,写的怎样?”林若仙举着一幅字,贴至我眼前。我接了过来,点点头,说道:“不错。”
林若仙偏着头看了看我,问道:“先生,你这几日怎么没精打采的,有什么心事吗?”
我摸摸她的头,笑道:“山西大旱,粮价飞涨,我是怕下个月会饿肚子。”
林若仙笑道:“太师府上的先生,怎么会饿肚子。我让爹爹多给你些月俸,再要不行,你就直接住我家来吧。”
我摇摇头,叹道:“多谢小姐了,但匹夫当心怀天下,就算我肚子饿不到了,外面满街的灾民,又该如何过冬呢。”
林若仙道:“放心吧,这几日我爹正为这件事忙和呢。”
“哦?可是,从没见太师大人提起过这件事啊。”我微微皱眉,见林若仙得意得笑道:“那是他的事,怎会随便说于你听。你都没发现这几日,家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户部,工部的人吗,前几天,还看到有都察院的人呢。”
我奇怪道:“怎么这些人,你都认识?”
林若仙笑道:“那当然,这些人,都是爹爹的老部下了。”
我笑道:“你这岁数虽然不大,知道的可不少。但他们既然都是你爹的部下,常来常往理所应当,又跟灾情有什么关系。”
林若仙在我旁边坐下,说道:“这很简单啊。都察院汇报灾情,工部计划一下,再问户部要钱,对付灾民不就是这一套么?”
我笑道:“看你这意思,每当一有灾情的时候,你爹就会喊这些人来做这些事了?”
林若仙一点头,说道:“对啊。以前每次赈灾什么的,都是我爹在管。不过……”她顿了顿,说道:“近几年,这件事,好像归给吕太保管了。”
“吕太保?就是以前那个振威将军吕元庆?”我随意得追问,林若仙点头道:“就是他。”话说完,她小脸一皱,鄙夷道:“我不喜欢那个人,说话声音那么大,总是吵我爹,真讨厌。”
我一笑,说道:“他常年在外带兵,性子粗狂,回京任职,难免还带着些领兵打仗的糙劲,过段日子习惯就好。”
林若仙皱眉道:“我看那,他只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我笑道:“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姑娘,管那么多做什么。”
林若仙一撇嘴,说道:“谁让他总骂我爹的。”
我笑道:“他居然敢骂你爹?”
林若仙点点头,气愤道:“就是啊。有一次,他还当着皇上的面在朝堂上骂呢,我爹回来气得把桌子都掀了,发了好大的火呢。”
“哟,那这人胆子可真够大的。”我假装紧张,林若仙冷哼道:“他骂我爹的所有的话,早晚有一天,我爹会十倍百倍的奉还给他!我看他能高兴多久。”
我怕拍她的肩,劝慰道:“好了好了,别生气了,赶紧把字写了吧。等会你爹会见完那些大人,就要来检查你的功课了。”
林若仙道:“才不会呢,我爹肯定进宫去了。”
我一愕,问道:“你怎么知道?”
林若仙扬起笑脸,得意洋洋得笑道:“刚才来找他的,是我姑母的人。姑母每次有事找爹,都会派他来的。”
我摸摸鼻子,问道:“你姑母?林妃娘娘吗?”
林若仙一点头,笑道:“对啊。皇上可喜欢她了,什么事都依着她呢。”
我笑道:“这个,我知道。只是,宫里的人,不都是太监吗?可刚那个人的打扮,不像啊。”
林若仙道:“他才不是太监呢,人家可是堂堂锦衣卫佥事呢。”
……
我愣怔了一下,垂下眼,不再说话。
在林家呆了一个多月,已从林若仙那里探听到与林存尚来往密切的所有官员,入夜之时也曾一一前往查探,虽然每个人的秘密都或多或少查探出了一些,却没有一人与十三年前的事有关。
只有刚才那人。
虽只是擦身而过,虽只是听他与林若仙说了一声笑,但那声音,我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杀!一个都不留!”
这句话,这个声音,时不时出现在梦中的声音,绝对不会错。
锦衣卫佥事……
如果当年参与那件事的人,都被林存尚灭了口,但惟独此人却是官运亨通,那么林存尚的许多秘密,这个人只怕都参与其中。
当年杨妃与其幼子暴毙,父亲揣着验尸结果,带了大哥一起去见皇帝,而等回来的,却是那么一群手拿刀剑的陌生人。
一夜之间,乾坤颠倒,梅家上下二十三口人,只有我们兄弟三人活了下来。大哥说,父亲只怕成了别人的替罪羔羊,因为毒杀杨妃的罪名,在第二天就贴上了皇榜,说父亲昨夜企图进宫行刺皇上,被就地正法,其余从犯也于同时伏诛。梅家的亡魂不仅死的冤,更死的怨,一腔忠君爱国之心,却永远背负上了犯上作乱的谋反之名。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林存尚护驾有功,官至少保,紧随其后一连串的提拔名单中,当晚提刀的那名侍卫应也参杂其内。
当年的名单已无从查证,但细细想来,一个与林妃联系密切的侍卫,一个跟林家密切了十三年的侍卫,虽然看似一根绳上的蚂蚱,密切的顺理成章,可这其中,只怕还有更多有趣的牵绊吧。
京城官员的府邸都已转得轻车熟路,家中几只蚂蚁几颗米都已数清,再探无用,也该是时候进宫去探望一下传说中的始作俑者,林妃娘娘了。
我趁夜赶往皇宫禁地,在一望无际的庭院当中搜寻林妃的居所。皇宫内殿,守卫森严,百步一岗十步一哨,这些,其实都不算是什么问题,让我最过头疼的,是这皇帝的老婆实在太多,然我又不认得林妃长什么模样,寻找起来,实在略有难度。
转了一圈,回到坤宁宫,蹲在阴影里琢磨刚才那一圈掠过所见之处,可能有林妃的地方。林妃是皇帝的宠妃,又有林存尚在外撑着,兄妹俩内外皆为霸主,她的居所定然是后宫当中人员最多守卫最严最过华丽的地方。
但从刚才那一瞥看来,符合这条件的有两处,非要挑个高低的话,侍卫最多的那一处宫殿里,还能听到婴儿的哭声。
林若仙没有提到林妃新产的事情,她当年害死杨妃之时,就已有一个两个月大的儿子,算到现在,那孩子也该有十三四岁了。若那一处宫殿里住的不是林妃,难不成会是皇帝的新宠?
我奔至那一处宫殿想确定一下,找了个合适的机会,挂在有婴儿房间外的屋檐下。宫里的房屋修葺的甚为缜密,屋檐下面无缝可观,就只有靠听来解决心理的一切疑惑。
这婴儿应该刚出生不久,哭声响亮有力,极为健康,伺候婴儿的宫女也不少,不同的说话声加起来,该有八个之多。回头看看墙里墙外的侍卫,算一算,觉得就算是皇帝身边,也跟不到这么多人,这是为了显摆自己的地位,还是真的在为自己的安全心忧呢?
“怎么还是哭个不停呢,别不是又饿了吧,刚刚才喂过的。”许是婴儿的哭声,吵醒了熟睡的妃子,声音从房间最内端响起,慵懒不已。
众宫女一口一句娘娘得随着那声音走来走去,夹杂着婴儿哺乳时那些细微的响动,我可以确定这里所住的娘娘,并不是林妃。
林妃年岁已大,声音怎会如此年轻。
看来,这新宠在宫里的地位,已可压制林妃了,怪不得林存尚也开始有人欺负了,原来是因妹妹年老色衰失宠,而遭受牵连了啊。
心中不免一声冷笑,等了十三年,就为这么一天。依仗女色而攀爬至巅峰,基础又怎可能牢靠,红颜易老,君恩难消,黄粱之梦再美,崩塌也不过一瞬。
林妃的日子不好过,林存尚,估计会更难过吧。
我掠起身形,直往另一处奔去,倏忽之间,已停在了宽大的屋顶上。
此地虽也人气从生,相较对面,明显冷清了许多,就这么大大咧咧的站在窗外偷听墙根,都没人察觉,侍卫难倒都倚在墙上睡觉不成?
我围着庭院转了一圈,确定了林妃的卧室所在,听了片刻,里面没有半分动静,便大了胆子将窗挑开了一条缝隙。
屋里灯烛恍惚,十分暗淡,从缝隙里只能瞧见里三层外三层的屏风珠帘。在宫里探查需要小心的地方更多,如此贸然闯进去,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林妃再怎么年老色衰,霸权依然在,即便皇帝一时半会新宠了别人,她也会想方设法的保住自己的地位不动摇。
当年的杨妃,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关上了窗,就这么蹲在墙根下,等着里面的动静。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了,我守在此处,盹都打了好几个,忽然听到里面有男子的声音传来,低声耳语:“我先走了。”
这声音,虽然微弱地得用内力才能听得见,吸进耳中,不亚于打了一个惊天大雷。
林妃的秀床上,居然私藏了男人,这男人不是别人,正好就是那位佥事大人。早就猜到这人跟林家关系不一般,没想到居然真的是这么铁的关系。不过细想一下,如不是这种关系,他又怎会不要命的帮林家做出那么多危险至极的事。
我摒了气息,继续的偷听,只听一女子低声说道:“那贱人那边,你可得盯紧点,赶紧把人物色好。”
男人应道:“我做事,你放心,就算她身边是铜墙铁壁,我也有办法给钻出个洞来。”
“等哥哥扳倒了吕元庆,我非扒了那小贱人的皮。”女子恨恨出声,男人笑道:“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就快了。”
两人在屋里又粘腻了片刻,便是悉悉索索得穿衣声。听到脚步往门口而去,我一抽身,挂进了屋檐下的阴影中。
难怪这里所有的侍卫均在外面巡逻,内院人影不见一个,原来是方便偷情。
你们这对狗男女的特殊关系,还真帮了我一个大忙。
不论后宫还是官场,皆是旧人哭新人笑的地方,十三年来从受宠到被冷落,着实再正常不过。既然你们林家对吕家已经产生了危机感,里里外外都想要对付吕家的人,那么我就帮你们一把,造出点声势,让你们跟吕家大打一架吧。
离开了皇宫,心中欢喜,守候一夜得来的信息,实在给人诸多惊喜。林存尚要对付吕元庆,推到了吕元庆,林妃就要对那个皇帝家的新宠吕妃动手。
十三年前,林妃给杨妃下的那种毒,乃是父亲那一瓶丢失的醉卧美人膝。
十三年后,我要让当年的剧情重现,逼林妃再度拿出那一瓶天下第一奇毒,告诉世人,梅阮忠,冤!
回到书院,匆匆换装梳洗,上完课后,学生们讨论的还是赈灾一事。朝廷的赈灾款早已下发,灾民的数量却一直有增无减,有人猜测是灾款被吞,但负责这件事情的吕元庆身居高位,无凭无据,连猜上一猜,都怕会落得一个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
却不知,林存尚会不会利用民众们的猜测,来一举击垮吕元庆呢?
林存尚昨日进宫,应该是去与林妃商量对付吕家的事,林妃对她这个外表圣贤内心阴狠的哥哥那么有信心,想来林存尚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不知什么时候,他才会将他的党羽聚集起来,给吕元庆来一个一击必杀。
这几日,林家又有热闹要看了。
不出我所料,下午在书房旁的庭院里教林若仙弹琴时,果不其然的看到了许多的熟面孔,前前后后的进了书房,周围门窗紧闭,院外还有人把守,不知又在商量什么阴谋诡计。
几首曲子练完,林若仙嚷嚷着有些累了,我送她回屋休息时,正巧林存尚的小会开完。官员们三三两两的离开,惟独那个上次过寿的方御史被留了下来。
听闻这位御史体恤民情,隔三差五就会向皇帝汇报民间的情况,平日里基本是报喜不报忧,然一旦报忧,那么当天就必然会有官员被问责。
一个小小的御史,怎有那能耐如此准确的把一些小事扩大至某一个人头上。一切的一切,都是策划好了的表演而已。
怪不得闵文成说林存尚擅长演戏,这一遍又一遍的提前彩排,准备工作做的这么充足,焉有砸场之理。
不知他准备怎么将山西赈灾一事化成尖刀,捅进吕元庆心窝,还是跟去瞧上一瞧,看看能不能将这把刀的刀柄,掌握在我手吧。
晚饭过后,天刚黑,我就钻进了方御史家,轻车熟路得趴在房顶上掀瓦偷窥,只看到他端坐写字,一直的写不停的写。
想要参倒吕元庆,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写本子用词要讲究,既要点到为止,又要处处针对,这种东西一般人可写不出来,无怪乎方御史这根笔杆子能挺立得如此之久。
我看到他写了一张,思考一会,撕掉直接丢进火盆,又开始重写,反反复复写到了大半夜,才总算写好。
不知他写的什么内容,想等他赶紧写完走人好进去见识一番,他却拿着本子摇头晃脑得看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读的仔细,中途还要修改一二,然后重新抄一遍。
我一扶额,瞧见月上中天,一掐算,离早朝时间已无多久。再要等下去,他就的把这本子送到皇帝跟前了,干脆就直接冲进去算了。
我捻了一小块碎石,从屋顶缝隙直接弹了进去,正中方御史后脑。这位勤恳的御史吭都没吭应声而倒,我便直接从窗外翻了进屋,拿过本子开始翻开起来。
御史大人文笔实在不错,写个奏本,就算是胡说八道,却还是有条有理,前因后果各种详细,甚至连证据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本来说的是京城难民增多物价上涨,笔锋一转便牵扯到了赈灾款去向的问题。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实在令人不得不找吕元庆问责。
那吕元庆一介武夫,岁数又大,升官回京本为养老,却又不甘心静坐家中,仗着女儿的关系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份外人眼中的肥差,谁知却变成了屁股底下压着得炸药。
赈灾款项他到底刮了没有,刮了多少,我并不关心,反正林存尚铁了心了要在这上面做文章,那便一定会找到证据让他百口莫辩。
一个粗人,什么情绪都表露在外,又怎能斗得过林存尚这样的老奸巨猾?
但是,如果将这件事提前暴露给吕元庆呢?
那老头自己是个老糊涂,不代表他麾下没有能人,刀锋尚未递出,便被人翻转的戏码,或许会是一场精彩的好戏。
我将奏本揣入怀中,开始在书房里大肆翻找,直把一间整整齐齐的屋子弄得乱七八糟一地狼藉。
方御史好菊,世人皆知,书房之内存有不少字画皆与菊有关,其中不乏价值连城的名人之作,一一展开看去,竟然发现一幅画上还有当朝皇帝的印章。
别的东西丢了,或许他不会声张,这玩意要是丢了话,想封锁消息都难。
我把所有的名画打了个包,揣好,一开门,瞥见门外梅花含苞待放,动了个心眼,顺手就捋下一大堆花苞,撒进那乱七八糟的书房里。
想要人找东西,不留点线索怎么成,这串联的线,最终是要拴住林存尚兄妹,便就让我将这条线,描绘得清晰一些,任谁一看,一目了然。
方御史,我期待你明日的表现,记得,一定要让人前来仔细搜查,我会把这奏本当着所有人的面还给你。
千万别让我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