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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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末日到来的那晚，Trip和Virus去守夜。
在城市边缘废弃建筑群的104层楼顶，他们停下直升飞机，踩着残破的楼梯，来到99楼，那里的屋顶被爆破了一半，坍塌的墙成了齐腰的栏杆，他们试探着将身子倚上去，眺望岛屿另一头，那座一千米高的钛合金塔，精致的骨骼上晾满衣服，它成了高空派岛民的聚居地。
“即使是在这里，也看不见塔顶呢。”
“是啊，连月亮也看不见。”
“星星也是。说起来，那颗小行星今晚是真的要撞过来吗？”
“完全没有要撞过来的样子嘛。”
碧岛的空气能见度从来没好到让他们裸眼观看猎户座，现在，岛中心的镭射灯也只能为他们头顶的云层染上黯淡的颜色。然而他们知道，今晚碧岛仍旧灯火阑珊（尽管再阑珊也远不比从前），没有太大的戏剧性。
九年前，NASA关于小行星撞击地球的预测报告全球公开，敲响了末日倒计时，碧岛像世界其他许多地方一样，跳入一个充斥着新兴宗教团体、方舟计划、集体自杀事件的漩涡；相比之下，那些根据五花八门的专家言论移居千米塔顶的“高空派”或开凿地底堡垒的“鼠党”，都只是做出了“情有可原、可被理解的自由选择”；而当九年倒计时耗到最后九个小时，所有创造戏剧的疯狂和绝望都精疲力竭。今晚没有将夜空烧得如同白昼的大型篝火，没有竭斯底里的末日狂欢，也没有人拿着炸弹到处炸大楼。他们离地550米，这里只有原始的夜风，浑浊而暴躁，吹得他们周围的这片钢筋水泥森林吱呀作响。它历史悠久，摇摇欲坠却又屹立不倒，于Trip和Virus而言充满回忆，他们来这里守夜，这是无需言明的约定。
很多人以为G区的全称是Gemini区，因为这与该街区当今实际统治者的形象正好合适。这并不是事实，G区在很久以前就叫G区了，G也许只是个并无特别意义的字母编号，不过在Trip和Virus相遇的时候，人们确实认为G区就是“Ghetto”：通货膨胀和失业的重灾区，盗窃抢劫犯的蜗居处，地盘争夺的实战擂台……G区是无政府主义的集中体现。没有人愿意在这里开商店，因为那不仅不会有收入，而且肯定会遭洗劫；居民的安全和生活必需品由地盘争夺战的赢家来掌管；政府答应过的补给不知流落何方；警局没人当班，进医院等于去死，连孤儿院也养不起孤儿，每个月派两个孩子出门为大家收集食物。
205的Trip（11岁）拳脚灵活，废话不多，拥趸却众多，每天除了去一楼吃饭，就是在二楼掐架，玩杂耍；502的Virus（11岁）知书达理，谈吐得体，脸蛋卡哇伊，五楼有电子图书馆，他和管理员大姐姐分吃便当，从来不会饿肚子。这样的他们会相遇，是因为他们都是那一年12月的当选人。他们在门口集合，不约而同地说出初次见面的问候：
“为什么你穿着我的夹克？”
“为什么你穿着我的裤子？”
Virus的骨架比Trip要纤细，Trip的肩膀比Virus要宽，不过两人身高相当，体格乍看上去也大致相似，因此他们一直共享着好几套衣服，这是他们后来才知道的事。无论如何，他们从那时开始就共享着很多，衣服只是其中之一。金发蓝眼的Trip穿着苏格兰格子毛呢夹克和白色长裤，金发蓝眼的Virus穿着白色夹克和苏格兰格子毛呢长裤，他们并排着仰望这个浩大嘈杂的外部世界，连感受到的寒意都那么相似。
把胳膊还没长硬的孩子扔在G区，目的绝对不是让别人施舍给他们一点面包屑——谁会在鲨鱼池觅食？Virus和Trip只有11岁，也许只能模糊地意识到这项任务的真正意义，然而对危险的感知却是清晰的，除了恐惧，他们的幸运还在于他们从来不刻意遵守指令。他们直接穿过主干道，迎面撞上街区东面的高密度商业区，首层商铺已经搬空，地上堆着小山一般的垃圾：糕点柜、电脑零件、人偶肢体、填充玩具、燕麦片包装盒、汽水罐……墙上四处贴着拆迁通告，截止日期为两年以前。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似乎就决定了这里就是充满无限可能性的乐园，无论他们最想要的是食物，还是冒险。他们小心翼翼地钻过破碎的橱窗，在脏兮兮的高级时装店里捡起一只人偶的手敲破了面向中庭的玻璃门。在那里仰头看去，残旧的建筑群体积庞大，结构复杂，四下空无一人，像黑黢黢的古代森林，高得让人窒息的无机巨木似乎正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倾泻而来……
Virus粗暴地抓住了Trip的衣摆。
“怎么了？”
“给我们的地图没画这里面的结构，会迷路的。”
“唔，说得也是。”Trip想了想，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袋子，里面装满小鹅卵石，那是他为了练习抛石子从餐厅的盆栽里收集回来的。他俩每走20步，Trip就抛下一颗石子，他抛完了仅有的23颗，他们仍然是一无所获。 “回去吧。”Trip说。“幸好做了记号呢。”Virus回答。他转身的时候，Trip拽住他的的衣领，不过动作并不粗暴。
“嗯？怎么了？”
“有猫。”
一只幽灵般的白猫衔着巴掌大的鱼干从他们眼前溜过，灵巧地钻进高楼间狭窄的巷子，为了不迷路，他们只能看着它最后跟所有故事里面神秘的猫儿一样消失在视线之外。夜色渐浓，他们奔跑着原路返回孤儿院，所有的大人都在准备刷牙睡觉，根本没有人想过他们还会回来。没过多久，连院长都要亲自传见他们了。
“你们没有完成任务呢。” 比起生气，院长大叔更像是在为某些事感到苦恼。他表情不自然地拿出一堆糖果塞给Virus和Trip。“明天还要好好努力哦，这次要在完成任务之后才回来呢。”
“你很喜欢这种糖果吧。”
“嘛，是挺好吃的。”
因为前一晚那只惊艳的猫，在执行觅食任务的第二天，Virus和Trip又来到了老地方，反正他们也没有别处可去。他们昨天丢的小石子无迹可寻，不过他们现在有40颗糖果，糖纸颜色鲜艳，洒在地上一样可以做记号。
“我们为什么不干脆把它们吃掉呢？在这地方，活人绝对不只有我们。把糖果洒在这里的话，没过多久就会被不知道从哪里进来的饿鬼拿走的。”
“或者会被那只猫叼走。”
“那倒不会，因为猫不吃糖。”
“是吗。”Trip看着Virus戴上黑色羊毛外套的帽子，他自己则把手插进黑色羊毛裤袋里，寒冬在逼近，而这里似乎比外面还要阴冷。“不回去真的没关系？”
“没关系的。因为就算回去了也会像这样被赶出来吧。”
“不管我们有没有找到吃的，是这样吧。”
Virus抬起头，露出日后会成为他个人标志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从一开始就被判了死刑呢，我们。”
“但是我们才不会乖乖等死呢。”Trip则是笑得无所畏惧，连浑身冰冷的Virus也承认他的笑有几分治愈。伴随他们的决定，废墟里戏剧性地刮起一阵风，这时，那只猫出现了。
今天的猫没有在吃鱼干，而是叼着一条鱼——一条Virus和Trip从来没亲眼见过的那种、从头到尾巴都连在一起的、而且还是煎过的鱼。猫别有用意地在他们跟前绕了一圈，接着往来路折了回去，这是多么明显的邀请！Virus和Trip二话不说地跟踪起它来。它敏捷而优雅，但当然不会乘电梯。他们跟着它爬楼梯，它看似走得悠哉，实际却溜得飞快，少年们就像爬魔法豆茎的杰克，豆茎没完没了直通天际。
“呐，话说，猫这种家伙、”
“……”
“不会乘电梯也就算了，为什么不会听人话？”
“……”
“不能问它到底要爬到哪里，也不能叫它慢一点。”
“……”
“这到底是第几层啊？喂你还好吧？”
“……………………我很好，别担心。”Virus语调轻松，步履平稳，只是脸色比往常要苍白。他对Trip挤了个笑，“现在第58层，接下来的由你来数如何？”
猫在第99层停下脚步，两个少年和它一起端详他们面前那扇门，它毫无美感，就是一般通往走火通道的那种让人倒胃口的灰白色橡胶门；但重点在于，在下面98层的回转中，他们所看见的门不是被毁坏，就是大大敞开，而这一扇门却关得好好的，仿佛后面压着千斤重的秘密。
Trip吸了吸鼻子，“有煎鱼的味道。”
“看。”Virus指着猫，它把餐点放在地上埋头苦吃，全鱼几乎成了鱼刺。“吃那么急，是因为里面还有吗？”Trip一把抱起猫，它不满地叫了两声。他们毫不费劲地推开了那扇门……
Virus和Trip发现他们被食物淹没了。
数不清的铁制货架在他俩面前排成庞大的队列，上头杂乱地堆放着五颜六色的包装食品：罐头、杯面、饼干、薯片……还有很多他们甚至不认识——对在G区孤儿院里长大的他们而言，“杂货店”和“包装零食”的概念都是二手的。怀着亲眼看见了实物的满足感和敬畏的心情，他们穿过两排货架间的甬道，觉得它几乎无尽。在它的尽头，所有的货架也都到了尽头，一张由货架搭成的餐桌旁，一个像猫一样的女人在吃煎鱼。
Trip怀里的猫像子弹一样飞出来，扑向餐桌上的那碟鱼，女人一筷子敲了猫脑袋，它跳到地上，伤心欲绝地呜咽起来。女人不管它，抬起脸看Virus和Trip。她是个美人，跟那只猫一样美，只是它会被煎鱼毁了仪态，而她大概无论何时都能保持冷艳高贵。“有什么事吗？”
“大姐姐的猫在危险的地方走来走去，被我们找到了。”
“爬了99层楼给你送回来了。”
她吐出一根鱼刺。“猫不是我的。不过既然你们都跟踪它到这里来了，想吃鱼就吃吧。”她把鱼碟子推向他们那边。
“非常感谢。”
“谢咯。”
少年们虽然嘴上道着谢，但是却没有坐下来吃鱼的意思。吃鱼的女人站了起来，纤细的双臂交叉在胸前，她很瘦，与他们刚才看到的食物储量形成鲜明对比，想象她抱起一摞鱼罐头就足够滑稽，她又怎么能够一个人消化这庞大的储存仓？
“不想吃吗？那就快点回家。”她也许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可疑而充满吸引力，并因此从未放松警惕，甚至是对两个少年——当然，他们看起来有所计谋，事实证明他们还无视了逐客令。
“大姐姐的杂货店不需要帮手吗？”
“不需要。这里也不是杂货店。”
“我们可以帮忙搬东西。”
“不需要。”
“需要帮忙整理货架吗？”
“不需要。”
“帮你看猫也行。”
“猫不是我的。”女人冷冷地砍断了这段再继续下去就会没完没了的对话，“听着，我从来没想过要让你们留在这里，也不会有这种打算。”她坚决捍卫自己的地盘，然而11岁的Virus已经是个洞察力惊人到可怕的孩子，甚至能让坐拥99层废墟食物仓的女王瞬间失利，“大姐姐难道不懂吗？如果让我们走了的话，那么大姐姐在这里藏的东西，说不定很快就会被发现了哦。”
“……嚣张的小鬼，你以为谁会听你们的呢。”
“我们确实是小鬼，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外面的人啊，他们都饿疯了。”
他们最终一起在货架搭成的简易餐桌旁坐下来，分享那盘煎鱼。在那之前，她问：“你们俩是双胞胎吗？”
Virus看看Trip，Trip也看看Virus，接着，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我们不是双胞胎。”
“才不是双胞胎呢。”
用不了两天，他们就发现这里藏匿的远不止个杂货店。如同他们之前提议那样，Virus和Trip负责看猫，猫喜欢在一堵墙前面含蓄地踱来踱去，原来那里有一道门，与墙面同色，近乎隐形。他们给它鱼罐头，它嗤之以鼻，最后干脆在墙边静坐起来。一直在她的沙发里翻着什么的猫姐（他们后来这样称呼这里的女主人）叹了口气，不情愿地过来打开了那道门，里面是一个小型冷藏库。当然，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像Virus和Trip一样疑惑鱼的来历，就会对这点不怎么大感意外。猫姐从里面抓出一串鱼，迅速地关好门，在这匆匆一瞥中，他们看到里面不仅有鱼，还有屠宰好的肉，好像还有蔬菜和谷物——让你在后现代的饥荒中保持营养均衡的所有东西。
猫姐并不闲，这里确实是杂货店，只是客人不亲自上门，每次有定点降落伞挂着空篮子在99楼的玻璃窗旁出现时，她就打开窗子把它们拉进来，放上客人订的食物，再送回去。
“这就是现在流行的消费方式吗？”
“哦哦~好厉害的样子！”
猫姐狐疑地盯着这两个突然发问的少年（他们似乎刚刚还在陪着猫玩！），半晌才回答道，“这里是独家的。”
然而她最初的谨慎并没有坚持很久。她允许他们帮忙烹饪，很快Virus和Trip就获准进入冷藏库，还学会了调节库温度。后来他们甚至可以给降落伞装货。很多时候，猫姐缩成一团翻她的账本，猫蜷在她怀里，而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孩子并排着窝在他们用旧沙发拼在一起做成的床上，这幅景象让这废墟中的高空居所看起来比许多地方都要温暖得多，即使他们连电也没有，只能靠燃烧零食包装盒来获取光和热。
但是我们都知道Virus和Trip不是靠着这样的光和热活到现在的。因为如果是，9年后的他们也就不会回来这里守夜了。
1月初的某个清晨，窗外飘过一只比往常要大的降落伞，破天荒早起的猫姐正在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袋袋的物资，橙色麻袋上面印着显眼的白色字体：
「政府补给（G区）」
在那个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Virus和Trip睡觉的地方。
这个举动的意义是什么？她从他们那里看到了什么？如果她没有这么做，他们的未来会不会就因此不同？没有人能够确定。这也许是个连接某种结束与开始的转折点，也许只是个没有意义的巧合。即使你去问Virus和Trip，他们对那两三秒的记忆也暧昧不清：那时他俩醒来不久，睁着眼睛看着她，来不及决定应该做出何种表情；她也直直地盯着他们，年幼的他们没法解读她的表情。降落伞送来的东西很多，两三秒后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忙活，没有叫他们起床帮忙，而他们也没有主动起来，即使他们醒着。
他们之中没有人再提起过这件事。
Soft kitty, warm kitty
Little ball of fur
Happy kitty,
~~~
因为养着挑食的猫，他们每隔一天就要做一顿煎鱼。料理台那里传来命令时，Trip正哼着歌逗猫玩（他从来记不全歌词，不记得的地方他就用口哨代替），Virus愿意不打断他，自己去冷藏库取鱼。
“猫姐，冷库好像没有鱼了。”
“不是吧。”
“真的没有了。”
“……我来看看？”猫姐走近库门，看见Virus背对着她站在那里，专注地朝一个低温的小房间探着瘦弱的身体……结束某人生命的冲动往往来源于一闪而过的念头，那是杀人魔的触手。Virus反应甚至比它快——在它动手之前，他居然能够转过身来站稳！可是他力气却不比它大：少年和被附身的年轻女人在冷藏库入口搏斗，她眼看要将他推入冰封的深渊……
Trip的口哨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戛然而止。一阵疾风刮过，他已经冲了过来，毫不犹豫、用尽全力地推了女人一把。她倒在地上挥舞双臂，他们一起关上库门，竭斯底里的捶门声和与她形象不符的咒骂如冰雹般砸落门的另一头。他们把温度调低。她呜咽着让他们放过她，他们没有开门。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再也没了声响。
“接下来怎么办？”
“冷库里面还有很多食物，毕竟补给刚来没多久，感觉有点浪费呢。”
“是吗？不知道的人应该就不会介意吧。”
“说得也是，包装一下说不定还会很受欢迎的样子。”
说着“就这么办吧”的Trip吹起口哨，那是他跟猫玩的时候吹的曲子，而猫不知从何时不见踪影，可能是因为知道他们没有鱼喂它了。越来越相像的两个少年倚靠冷库的门并排而站，那扇门冷若寒冰，永久地隔绝了两个世界，而他们对此似乎已浑然不觉。
三天后，他们打开了冷藏库，将里面所有的存货混在一起熬成了汤，盛在上百个保温瓶里。G区每一个居住点，包括孤儿院，都收到了一大瓶杂肉汤。
那一天成为了许多G区居民感激涕零的日子。
冬天即将过去的时候，Virus和Trip用降落伞搬空了99层的杂货店，修改了政府补给的接收地址，离开了废墟。他们在G区的势力随着他们的年龄和身高见长，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起点就是这个处于废墟深处、离地550米的食物储存仓。9年后意义非凡的今天，他们故地重游，记忆不甚清晰，却又似乎能够记起一切。
“接下来怎么办？”
“总觉得我以前问过你这个问题。”
“有吗？什么时候？”
“啊……记不清了。”
“那时我怎么回答的？”
“你的回答很有现实意义，换我可做不到。”
“那你会怎么回答？”
Trip没有说话。他在笑，那个笑似曾相识。夜风似乎不再吵闹，他吹起口哨。
If there’s no one beside you when your soul embarks, then I’ll follow you into the dark.
I’ll follow you into the dark.
也许下一刻，黑夜会燃烧，大地会动摇，城市会倾倒。
我们的世界吗？
它很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