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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坦诚相告 ...


  •   负责检查的是一位年轻的男医生,工作了一天已很劳累,没什么和病人交流的欲望。阿静在他身边坐下,摸索时手指划过桌上一件仪器,有金属的坚硬触感,她觉得身边的医生和这台仪器一样,都是冷冷的。

      “来,现在朝前看。”没有寒暄,年轻医生单刀直入。

      她抬起眼眸,盯着黑漆漆的前方中的某一处。

      “恩,眼睛再睁开一点,再大一些。”

      阿静保持着,等医生调好仪器。她不知道此时在测什么,因为医生什么都没有讲。

      “医生,请问我需要查多少项?”

      “看你的情况,估计4、5项。头别再动了,不要说话,好,就这样。”

      阿静定住身体。

      “感觉到什么吗?”医生问。

      知道眼前一定有东西,但只听得到一种类似相机镜头自动对焦时的马达声。

      “没有。”

      医生把结果录入电脑,阿静耳边是点鼠标和敲键盘的声音。

      “医生?”

      “嗯?”医生在打字。

      “我,可以少查几项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为什么?”医生从眼角扫了她一眼。

      阿静被问得一怔,缘由其实有两条,可是能讲的只有一个,她轻声说:“有一个孩子,十三岁……”

      “什么孩子?”医生有些不耐烦,继续打字,头也没回。

      “快看不见的一个孩子,可他没有诊号。”

      “恩。”医生仍在打字。

      “我既然是最后一个,如果我查得快一点,能不能给孩子加一个名额?”

      医生转头看了看她,“这个我决定不了,我只负责检查。”虽然是拒绝,语气却平缓了许多。

      “哦。”阿静缓缓落下眼睫。

      “不过,一会你可以问问专家,专家说了算。”年轻医生站起身来,“来,继续,到这边……坐下……唉,椅子在右边,小心……”

      “对不起。”

      该查的项目一个没少,医生也不再说多余的话,迅速做完检查,一秒钟也不耽误,把新出的检查结果立即传到会诊医生的电脑上。

      “已经查完了。稍等一下,给专家一点时间。”

      阿静站起来,朝医生微微鞠躬:“谢谢。”说完又坐下。

      马上,就要去见被邱宇寄予厚望的医生了,他托付了好多朋友才争取来这个机会,他累了几天提前回来就为了这个机会,她故意推脱了那么多次也没有让他放弃再试一次的努力,等到一切妥当之后才请求她,就是为了让她不要拒绝这个机会。

      她抬起手,手指抚上自己的眼角。她明白,他是希望她能看见,不是用手指,就能看见。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仍在一旁的年轻医生注意到身旁的这位病人眼中似有点点晶莹——怎么现在就哭了?医生都还没见到呢。他从纸包里抽出一张薄薄的面巾纸,塞到阿静的手里。

      “谢谢。”

      此时,三个美国医生和一个中国医生在不远处的一间诊室里,坐在一个弧形的长桌后面,仔细查阅着刚刚传来的最后一个病人的检查资料,四人小声讨论、交换着意见。一会儿,他们就达成一致,示意护士请病人进来。

      还没走进诊室,阿静就听到从里面传出的英语对话的声音,只是夹杂着太多医疗专业词汇,让她听不明白。

      她一进去,对话便停止了。待她在弧形桌前坐下,屋里就变得好似连呼吸声都没有了。她感受到同在一屋的其他人正在注视着自己。

      身在医院就像身在宣判席。可哪怕明知道结果,心跳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变得快起来。

      “苏静小姐,你好!”她正对面的一位中年美国医生友好地用别扭的中文向她打招呼,声音圆润而和蔼,“我是Martin,我的左手边还有两位我的美国同事,我的右手边是一位中国专家钟医生,我们会共同为你诊断。另外,钟医生会负责翻译,不清楚的地方可以问他。”

      “你好,苏小姐。”一个沉稳的声音在阿静的左侧响起,纯正的中文一定是钟医生。

      虽然看不见桌子另一边的四个医生们,但Martin的声音极富感染力,她转着头依次望向他们,笑着说:“医生好,谢谢。”

      说完,嘴角的笑意仍在,只是垂下了眼眸。

      Martin医生接着用英语说:“苏小姐,还需要说明的是,我和同事今天的主要工作是做出一个可供你参考的诊断,但我们不能为病人做后续的治疗,因为治疗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所以请你谅解。但是我希望诊断也能对你有所帮助。”

      “我明白。”阿静看着声音的方向。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Martin医生转头看看身边的三位同行。没人表示异议,他继续说,“检查报告我们都看过了,苏小姐,你的情况并不复杂。”Martin医生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说。

      钟医生尽责地为他翻译时,Martin的视线从电脑上方越过去,看着病人。阿静微抿着嘴,盯着身前的某处,仔细在听钟医生的转述。

      “不复杂,但是很糟糕。”Martin把视线挪回到电脑屏幕上,“造成你失明的主要原因在于视神经病症。”他打开几张刚刚拍下的检测图片,再次一张张地查看,“双眼的视神经都已经萎缩得很厉害。很多检测数值已经远远低于正常水平。”

      他的语气里有明显的遗憾,他在犹豫要不要把那些数值念给病人听,因为即使把报告交给她,她也看不到。可他发现,阿静虽然听得很认真,但对细节没有表现出兴趣,于是他跳过了这个部分。

      “可见在当初病发时,你的医生没有能够有效的遏制病情,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才导致迅速恶化。”他的视线又落到病人身上。“现在想挽回,已经很难了。”

      Martin的分析很正确,但治疗的真实情况并不是他猜的那样。

      阿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Martin便停下来等着。

      “我的眼睛,”一直沉默的病人第一次开口提问,“一点都不会好转了,是吗?”这样的问题,语气都是淡淡的。

      “坦白地讲,在目前的医疗和科技条件下,想要恢复视力很难。我很遗憾,苏小姐。”

      不仅Martin,他身边的其他医生也都在看着病人。

      她的眼眸没有抬起来,在睫毛的掩饰下微微动了一动,嘴唇抿得更紧,一言未发。

      就好像这一枪并没有刺中她。

      “而且,你还失去了角膜。”Martin把刚才被打断的话继续说完。这不算诊断,因为有经验的医生一眼就能看出来。

      诊室里的男人沉静着等着阿静说话。

      可她仍然什么也没说,唇边还浮现出一个很难察觉到的微笑,整个人的状态都随之变得松弛了。

      Martin皱起了眉头,病人的反应真是出乎他意料。他看到身边的钟医生也同样有惊讶的神情。

      Martin定了定神,说:“可以说,目前的情况看,你的眼睛非常脆弱。不过好在其他方面没有什么问题,没有发现感染、炎症或者肿瘤。”他再次看了病人一眼,确认病人不打算打断他,“而且,如果现在开始坚持服用药物,可以遏制某些方面继续恶化。在未来,有可能恢复一些光感,不过是在角膜移植和治疗视神经病症技术获得突破的两个基础上。你知道很多医疗科研项目都在致力于研究用科技手段帮助盲人复明,虽然现在的进步还不算很大,但值得等待和尝试,相信科技发展的力量,还是有一些希望的,苏小姐。”

      他说完了。这是时间最短、病情最简单明了、最没有难度、病人最沉默平静的一次诊断。随后,房间又陷入到了尴尬的沉默中。

      “苏小姐?”钟医生好像在叫醒睡梦中人。

      “恩?”她转向钟医生那边。

      “Martin医生已经说完了,你还有需要问他的吗?”

      “没有了,谢谢。”那一霎那,阿静沉浸在关于“可能恢复一些光感”的遐想中。

      如果是那样,她是不是就可以分辨出白天和黑夜了?不足以看清他的五官,但是不是可以捕捉到隐约的身影了?如果是,邱宇会不会就不是那么难过,而能因此感到一点欣慰呢?虽然距离他的期待还是那么的远。

      对不起,邱宇,我不能同时满足你所有的期望。

      “苏小姐,如果没有其他问题,那就结束了。”

      从恍惚中回神过来,阿静想起了什么,急着地抬起头:“我还有一个请求。”

      “唔,什么事?”

      “Martin医生,如果我没有占用您太多时间的话,您和您的同事能否加看一个病人?一个学画画的孩子,十三岁,在等候室里,他去了很多地方都没能诊断出视力下降的原因。他的母亲很着急。”

      “哦?钟医生,你觉得可以吗?”Martin转头问钟医生,病人都是中方负责筛选和安排的。

      钟医生看了看阿静:“那我送苏小姐出去,顺便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吧。”

      Martin医生点头同意,他看看表,说:“我们时间完全足够。”这表示,只要情况属实,就可以多看一个病人了。

      “谢谢Martin,谢谢医生!”阿静很是欣喜。

      “苏小姐,请跟我走。”钟医生走到阿静身边,领她出去。

      “谢谢钟医生。”

      “不客气。”

      他们走出了那个房间,距离阿静刚进来时的那个走廊还有一段距离和一个转弯。

      钟医生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苏小姐,我好奇地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讲,钟医生。”

      “你的角膜是因为什么摘除的?”

      阿静停住了脚步。

      “同时患有角膜病症和视神经病症的患者并不多。我刚才放大了片子——我恰好做过角膜移植手术——仔细查看了刀口位置,那更像是在角膜健康的状态下,被整体摘除的。”

      她本想糊弄过去的。

      “其实Martin也这样觉得,但是这个细节对你无所补益。我是好奇,想证实下我们的猜测。你可以不回答。”之前Martin和他交流的眼神里,就已经传达了这个讯息。

      医生不是那么好骗的,不像邱宇。

      “我捐献了角膜。钟医生,你的判断是对的。”到医院来,这就是最大的冒险。她最需要守住的秘密,还是被医生在短短的十分钟以内就给揭穿了。

      钟医生想起当时她嘴角浮现出的那个微笑,明白了微笑的缘由。

      “你很勇敢,苏小姐。”

      阿静微微笑了笑。真相还不是他推测的那样。

      “可是,我还有一个疑问,活体眼角膜移植术——只有在捐赠者被确认为没有复明希望的情况下——才可能进行。”

      阿静咬着牙沉默地听着。

      “那你今天来,真的是想看看还有没有复明的希望吗?”钟医生的问话比Martin冷峻得多。

      阿静沉默了一会,轻声地说道:“不是。我是不得已才来的。”阿静想到了那个还在等待的孩子,满心愧疚。“我很抱歉。”

      “你不用愧疚,苏小姐。你没做错什么。哪怕没有希望并不表示就不能来问诊。我只是好奇才问。”

      虽然钟医生心里突然冒出好多种关于她为何这样做的答案,但他无意再去深究。她为难的表情,让医生都有些心疼。

      阿静却十分担心:“这件事,钟医生,能为我保密吗?”

      “当然,应该的。病情本就是你的隐私,苏小姐,为病人保密是医生的职业操守。而且其他的细节,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告诉我。”钟先生坦白地说,他注视着阿静,而且他直觉这个姑娘绝不会出于恶意才要保守这个秘密。“既然你相信我,说出来了,我更应该为你保密,你可以放心。”

      他按了按她的肩膀,表示给予她承诺。阿静松了一口气。“谢谢。”

      “不过,”他转而说,“我不敢保证Martin医生不会把他的判断写进报告里。”

      “什么报告?”阿静一脸茫然的紧张。

      “诊断报告,连同你的检查报告一起。”

      “报告在哪儿?”她着急地问。

      “还在整理,翻译也需要时间,再过几天才会出。病人可以来取,也可以寄过去。”

      文字和图片的报告能给谁看呢?

      “钟医生,我不需要报告。”阿静肯定地说,“请帮我销毁了吧。”

      钟医生皱皱眉,他实在不喜欢这个请求,“抱歉,我不能。这份报告是有价值的,我不能为你销毁掉。”这也是医生的劳动成果。

      阿静面露难色,她想了一会:“那,钟医生请务必帮我把报告寄出去,按我说的地址,行吗?”

      “这个可以。”

      阿静掏出手机,打过电话后,向钟医生报出了一个地址。

      医生记了下来,“收件人是你吗?”

      “不是我,”阿静说,“收件人叫黄山。”

      获得了钟医生的承诺,阿静才放下心。她请钟医生快去等候室里看那个孩子,不用跟着她,她担心孩子还有没有在那儿等着。她伸手触到走廊的墙壁,“沿着墙我能自己走过去。”

      钟医生看看表,同意了。他告诉她方向——右转一个弯就能到。

      阿静点点头:“钟医生你快去吧。”

      听到医生快步地走远了,她沿着墙往前走。

      黑暗开始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里,听着身边穿着平底鞋的护士,走路时发出的低哑的摩擦声。从病房出来,摸着走廊墙上为病人安装的扶杆,就这样小心地朝前迈着步子。

      她并不太害怕。

      因为无论那时还是现在,她都想象着,邱宇会在前面等着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22.坦诚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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