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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人不泪 ...

  •   一、
      禅雅单手撑颔斜倚在二楼的排雕攥花木栏边,发愣地盯着院里那株幽香仍旧馥郁的老桂花片片凋零。

      西风不卷层帘偏卷残红,花谢花飞,又是满天。

      有些许瓣蕊,调皮得像孩子,拼着大力气便也如愿地堪堪落在了禅雅身周。

      晚秋的细雨丝丝浇湿发顶,透着一股若即若离的凉意,禅雅未觉,或是未想觉。

      人道是,天凉好个秋。雨幕中散开如是低吟。

      楼下的店伙不知何时上了楼,敲着房门一声声叫唤了起来,细一听,喊的正是自己,说是有人找。

      禅雅懒懒应答一声,伸指挽了裙裾,心里纳罕着竟会有人来找自己,便要起身下楼。不提防,丝锦绣鞋踏上了一朵才将落地的小花蕊。反应过来连忙抬起脚,那花儿却已成泥。

      也只是突然间,向来对外物缺乏敏感的禅雅心疼得厉害,眼里疯狂酝酿的是一种想哭的情绪。
      只是,想哭也不代表哭得出来。

      禅雅垂眸静静立了片刻,转身下了楼。

      二、
      久季县的说法,住店打尖往悦来,美食宵夜无味居。这集无数民间绝味于一楼的无味居正是禅雅的产业。

      华美亮堂的无味居前厅,中央的排云木梯上缓缓下来个人,吵闹的大厅有了片刻沉静,便是重新若无其事的喧闹。

      禅雅面无表情,也不多做声,直直向着角落那桌走了过去。

      是个不认识的男人,一身被雨水浇灌得湿润的布衣,额角发丝上滚下一粒又一粒晶莹。

      那男人盯着禅雅的目光太过无意识而直接,半晌不肯挪开。

      禅雅冷冷瞥他一眼,看见他手里紧握着的那把匕首,瞳人动了动:“同我上楼去。”便直接转身迈开步子上楼。

      待楼梯上不见了两人的身影,大厅里才敢掀起比方才更大的喧哗声——

      “又见到无味居的老板娘了吗?真是好运气!美人啊美人,果然每次见了都心痒痒,唉,我若有福做老板就好了……”

      “色胚!什么老板娘?他是个男的!没看到他那比你还高的个头吗?他可说过他是南方来的,一般的南方女人能长成这样?”

      “咳,造什么谣,你甭这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张开你那狗眼看清楚,人家哪里像男人了?好好一姑娘给你诳成男人,你这人能不能别这儿瞎掰……”

      “欸我说的是真的啊,不信你问别人去!”

      “谁要信你啊……“

      “……”

      尽是诸如此类的声音,禅雅不听也能猜个八/九分。

      禅雅不在意,谁爱说谁就说。

      在意也没用,好事之人不会因为禅雅在不在意而决定说与不说。

      禅雅如此不在意的东西太多太多,几乎都要忘记他还在意的东西了。

      只是能让自己放在心上的,从来都没将自己放上心。

      从来都是啊。

      三、
      男人自我介绍的时候,禅雅又倚回了栏杆边瞧着后院里的小雨落花,男人说了什么也没注意听,
      只似是似非听见几句吉将军在朝中深蒙赏识,虽长年驻守边关,却公事繁忙,此次获圣命回京除省亲之外,更是受召入宫与朝中几位将军日夜研习兵法,委实无空,便派他来托物给老友以示思念。

      托物吗?倒是难得他还惦念着我这位“老友”了。禅雅淡淡扫一眼方一进门就被那男人恭敬地搁在桌上的四寸短匕,点点头没做声。

      男人又从怀里掏出小小一支竹筒递给禅雅,泛老的土黄色竹管像是被很多人摩挲过,管身很是光滑,顶头被乌蜡封上,防水防腐且能防调换,禅雅出神地把玩。

      蓦然抬头,“他怎么找到我的?”

      男人惊了一下,赶紧回答:“将军说他若要找你,不会找不到。”

      禅雅闻言神色一动,没接话,视线又移进栏外的院里。

      房里温度又回到了起初的清冷。

      站在门边被冷落的男人有些拘谨,却又忍不住眼神往禅雅身上瞟。

      早已习惯这样目光的禅雅突然有些莫名的烦躁,冷冷哼一声:“我是男人。”

      男人明显愣了愣,然后点点头:“我知道。”

      禅雅也愣了,接着是苦笑:“他说的吗?你应该是他的亲信吧?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喜欢男人呢?”

      对面的男人默了默,“……有。” 顿了片刻,男人瞧着禅雅冷凝的神色又忍不住嗫嚅,“将军只说、只说公子‘大概是喜欢男人的那种男人吧,真没想到我竟认识这么样稀奇的一个人呢’,他还说‘那人很美,你此去要当心被勾……’啊,禅雅公子!”

      话音瞬止,男人伸出的双手被禅雅疾闪避开,悬在半空有些尴尬。

      禅雅冷静地丢开手中被攥断的竹筒,连带着将里头染着禅雅掌心新血的叠得齐整的纸笺一同丢下二楼。窗外的细雨不知怎的突然倾盆,暴雨冲击着泥土、老树和残花。雨幕深深,溅起翻新的浓重泥腥味裹着丝缕若无的残花败香,就这么莽撞地冲进人鼻腔里,再进到胸腔,无端让人生出心凉的感觉。

      也怪不得禅雅的脸色如此冷。

      “这匕你拿回去。告诉你家将军,我禅雅赠出去的东西便是赠出去了,他若不愿要,弃了便是,不用送回来羞辱人。”便再无言。

      良久,一声轻叹被打断在门扇合起的缝隙里。

      四、
      世间的孽缘总会有一两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用来被世人原谅。比如孤苦无依,比如众叛亲离,比如羸体多疾,比如不寿深情。

      禅雅却没有。一个都没有。

      他遇见吉不俗爱上吉不俗的时候,家境富裕亲友和美身体健康情窦未开。十三四岁的年纪,两个纯真的年轻人,交心交意到同音同形,禅雅亲眼看着吉不俗从一个莽头少年慢慢磨练成有勇有谋的翩翩俊才,亲眼看着吉不俗由青涩的绿瓜少年渐渐成长为英武俊朗的八尺豪杰,最初是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而随着时间推移而无意识地倾注在吉不俗身上的注意愈来愈多,彼此间本来方向不明的情感也在禅雅的心里越走越清晰。

      但,吉不俗喜欢女人。

      吉不俗在十四岁时说,他将来是要娶公主做老婆的。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眉目顾盼间的神采让同是十四岁的禅雅又是莫名地羡慕,又是莫名地嫉妒。

      那时他只当自己是羡慕吉不俗可以轻易接触公主,获得公主芳心。数年后再回想,禅雅忍不住也暗暗嘲笑自己,那时分明就是嫉妒公主,能被吉不俗放进心里时时念叨啊。

      吉不俗有太好的身世,父亲是当朝右旗大将军,祖上曾是开国功臣,家族世代都会培育出惠士良将入朝为官,辅佐帝王。

      吉家很早就开始人丁凋零,这一代,也只能轮到吉不俗挑起大梁了。他注定是富贵满堂鸿福齐天的命数。

      而禅雅,只是望阳城里一个普通富户家俊秀寡淡的公子,父母是檀越,虔诚的佛家信徒,家里经营着不温不火的几家瓷器行,年逾四十才得一子,却是诗书礼易稍通些许,生来便不屑名利。

      这样的门户这样的人,即使禅雅是女人,也难以对上。更何谈,所谓人生,就是指连这种假设都不敢去假设的境遇。

      况且,吉不俗满心所想的,只有一个公主啊。

      禅雅只能没有选择地蹙着眉头灰了心。

      五、
      认识吉不俗那时,是他初从京都普梁过来望阳城探望身为前平川将军却盛年弃官的姨父,顺便多学习讨教些兵法。还是孩子心性的吉不俗即便聪慧好学,也忍不住爱玩的天性,逮着机会一个人便溜上街肆意晃荡,待终于记起要回去时却不想又迷了方向,便随手在路边扯了人问路。

      吉不俗后来说,那时瞧着你满脸的冷冷淡淡,还当你不会理我,未想你竟热情如厮,直接将我送了去。

      闻言禅雅也只是淡淡地笑。吉不俗便凑过头来咂嘴唇,一幅十足的色胚样,“雅儿,你笑起来当真十分好看,以后可不许轻易对别人笑哦——”

      说不清几分玩笑几分认真,禅雅却点了头,应了诺,守了言,辗转到如今,恍然十五年。

      吉不俗在望阳城待了五年,五年能做的事有很多很多,实在足够一个人从男孩变成男人,亦实在足够一双人从手足变成路人。不是没有其他选择,而是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选择。

      吉不俗十六岁生日,禅雅送他一把从南岛蛮民手中得来的匕首。

      青黑的铜质匕柄才两寸来长,上头铸着盘绕而上的人身蛇尾像,柄梢是那铜像仰天吐着信子却依然动人的脸庞。

      禅雅说这把匕首有个不知从何时何处留传下来的名字,叫“鬼痴”。他说那匕首上的蛇人是南方比蛮族的图腾,是女娲唯一的男性后裔,生得极美,他崇尚力量,是勇敢善良的战士,蛮人尊其为“巨鬼”。禅雅还说,吉不俗和巨鬼一样,当是正直勇敢俊美强大的勇者。

      当时吉不俗不知道,巨鬼虽然属性为男,却是上古大神中唯一一位喜欢同性的图腾神。后来他不知从哪里得知此番典故,向禅雅求证的时候,禅雅第一次挑着眉头对他沉默了。

      带点邪佞,带点凄凉,颇有豁出去的架势。

      那是吉不俗第一次知道,原来禅雅不是只会对他温温柔柔地笑的。便也第一次明白,男人和男人之间,也可以存在爱情。

      只是不知道这感情是不是不同于权者的欲望与娈宠的贪婪,又或者能不能干净单纯地凌驾于性别。

      吉不俗于是也沉默了,连凝视着禅雅的双眸也静静地挪了开去。

      六、
      禅雅猛地睁开眼,一双瞳眸在阴暗的夜里漏出些许湿漉迷蒙的光。

      窗外是小雨淅淅沥沥敲打桂树叶子和窗棂的声音,节奏凑成旋律,像谁在倾诉着忧伤夜曲。禅雅拨了拨尽被粘腻汗水沾湿的额发,侧了身子卧在榻上听了一会儿,体内莫名的燥火便慢慢降下温去。

      将头枕在臂上,他愣愣看着窗外朦胧闪烁的暗影,从天际透出来的微弱的光映着他苍白的侧脸,一动不动的僵硬模样,更像是一尊绝世玉雕。

      他放空的瞳人里没有神采,什么都没有。

      到底是不是梦呢?那么样的一个夜晚……

      五个年头很快闪逝,尽管已不复往日那般亲密,但吉不俗决定要走的时候,还是找来禅雅对饮畅聊。

      圆月中天,池洗新荷,清风拂处,弱香盈鼻。

      席间难得开起了玩笑,吉不俗直嚷禅雅着女装肯定好看,便要禅雅穿来看看。禅雅被这个疯子嚷得无奈,只好问吉家姨母借了套婢女装。

      待禅雅犹犹豫豫地换了衣服出来,莫说吉不俗,就连姨母也是大为惊艳,连连感叹:“雅儿若是个姑娘就好,配给我们家不俗可当真是天作之合了!”

      禅雅借着酒劲偷偷红了脸,眼睛分外觉得酸涩,却仍是没敢瞧吉不俗的表情,只顾捻起酒盅灌了一杯又一杯,也没发现吉不俗竟反常地未曾劝阻他。

      姨母不欲叨扰两个年轻人,早早便离了席。而禅雅如此喝着,待终于放下酒盅,已是不省人事。

      吉不俗带他到自己房间休憩,晕晕乎乎醉着的禅雅挂在吉不俗脖子上不肯下来,吉不俗没辙,只得随禅雅一起倒在了床上。禅雅似是对身旁温热的身体有所觉,往那厚实的怀抱里拱了拱,又忽然抬起头来对着眼帘中那张晃荡又朦胧的脸笑得痴然。

      然后,是片羽拂颊般轻柔的触感落在嘴唇上、脸颊上、脖颈上,一下一下,痒痒的,摩娑了好久。禅雅被逗弄得浑身舒坦,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笑,终于沉沉睡去。

      黑暗中神情木然的禅雅蓦然瞠大眼,蜷起身子用细长青白的手指抓挠着头发,烦躁的气息翻滚在深夜冰凉的空气里。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的吉不俗,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二日禅雅在吉不俗床上醒来时,天气并不好。一眼望去漫天都堆砌着沉重的灰色云块。

      宿醉的昏沉加上天气的阴霾,让他无力地躺了好半天,好容易清醒过来就立马跳下床,拉开门往外冲,不防却与刚好抬脚要进来的吉不俗撞了满怀。吉不俗不由伸手扶上禅雅,却未让怀中人来得及欣喜就极快地弹开,后退了好几步站定,眼看着禅雅瞠着哀伤的眸子扶着门慢慢站稳了,才开口道:“雅儿,我这便要走了,以后,以后大约是不会再见,”顿了顿,吉不俗转了身子,冷冽的语调沉了些,“往后,只期你过得好。”也不待禅雅反应,已然迈了步子当先离开。

      禅雅愣愣地倚着门,视线放空在吉不俗身影消失的廊角,许久,一滴泪珠破空而下,砸在尚未换下的被吉不俗夸了禅雅穿着很好看的女装的裙脚,禅雅终于无力坐倒。

      “不……俗……”

      七、
      吉不俗离开之后的几天里,禅雅生病了。

      又是发烧又是昏迷,好容易醒来,却不肯吃药又不愿吃饭,本就苍白羸弱的人硬是又给瘦下去一圈。请来大夫看诊,个个都说是“令公子这是心病,需心药医啊”此类,禅雅的父母急得烧香拜佛头都快磕破了,几日时间竟如数白了满满一头烦恼丝。

      许是禅雅自己想通了,许是心疼父母为自己终日操劳不得安宁,快半个月的时候,禅雅终于肯进食了,虽然只吃了很少一点,但至少情况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了。

      能吃下饭的禅雅状况越来越好,调理了大概一个旬天之后,体力和气色已经基本恢复,却没见着怎样长胖。而在此时,更让人眉头深锁的一件事,禅雅却死活不肯退步——不穿男装,无论如何,禅雅再也不肯穿回男装。

      最终仍是善良成□□子难为的父母让了步。他们似乎懂了更多的东西,往后的几年里,直至两老相携过世,也从未曾向禅雅提及婚事。

      快年末的时候,整个望阳城都在流传一个消息,从京城传来的,说是西方夷国西句率军来犯,朝中过半的大臣主战,右旗大将军的独子吉不俗更是在朝堂上大谈御敌之计,并自告奋勇,向皇帝请兵十万,欲两个月内平西句国六十万大军。皇帝悦其胆魄,赞其远识,当朝策封他为智勇将军,官拜五品,即日出兵。

      大概全国的大街小巷此时都和望阳城一样,充盈着国民百姓对这位少年将军的勇敢和才智的赞赏吧!身着一袭鹅黄色绣着蝶穿牡丹的轻薄纱衣,描着淡眉点了腮,禅雅安坐在悦来三字号二楼临窗的位置细细酌着酒,对身周各种视线眼神视而不见,耳边只容得进四周食客对智勇将军不绝口的称赞,心里于是忍不住这般感叹。

      只是,只是你真的能两个月大败西句军吗?禅雅扶杯长饮下一盅清酿。

      一个半月后,边线传来喜报,智勇将军神威无敌,按兵不动大半个月,整天与众将士喝酒划拳、比武摔跤,趁敌方莫名其妙警惕大松之际,天黑之时一个急袭,惹得敌方方寸大乱,而我军军心一致,直接擒了西句的将领,己方将士无一阵亡,一战便定了两国胜负。现下智勇将军已经带领十万大军押着敌军的一干将领在回京途中,至于那六十万西句大军,智勇将军说,失了领路蛟将,一群虾米也不尽然能翻起大浪,倒不若都遣了他们回妻母身边去,免教这世间再多怨魂。

      于是,机智、勇敢、仁慈还有忠诚成就了大皇朝崭露头角的智勇将军和黎民百姓眼中金乌初盛的智勇将军。

      也是那年年关,皇帝赐婚智勇将军和乃约公主,望其随年时一并完婚,被智勇将军以“微臣年纪尚幼,不欲过早成家”“好男儿志在沙场,心无牵挂自当长驱无惧”等说辞婉拒,皇上念其一片赤诚肝胆,加封其为正二品安西大将军,委其镇守西关之重任,正月过后即便起行。

      八、
      又一次自梦中惊醒,禅雅僵硬地坐直身子,双手紧紧抠着床沿。扭曲的眉结,紧阖的双眼,泛白的指节,暴突的青筋,低沉压抑的喘息,还有惊慌起伏的胸膛,这些都在沉静透着月光的房间里被剖露得明澈清晰。

      呆坐了许久,禅雅的呼吸已渐渐平稳下来,他缓缓回身自枕下摸出一张巴掌大小的脏旧的纸。纸身上有些许揉搓折叠的痕迹,原本的颜色早已看不出来,纸面沾染着灰黑的墨印暗黄的血迹和稀淡的泥痕。

      禅雅抻平纸张平举至眼前,动作极缓。借着窗外延伸进来铺陈在地面的霜色暗光,微微晕开了墨纹还整齐排列在原处的刚劲小字便规规矩矩地陈示到了禅雅瞳膜上。

      “深荒处铁沙飞拂,地陷天失。
      早时候西句穷兵,载已过十。
      大丈夫驰骋沙场,喋血生死。
      唯他日策马扬兵,战鼓莫迟。
      梦难往经年旧事,音容痴痴。
      小人儿柔骨如玉,谁忍拂意?
      年复年桂香十里,故人泪否?
      还情时若垂长柳,共君折枝。”

      禅雅安静地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回头,心里真真是好生奇怪,明明这里的每个字都豆大不过平平如常,却缘何总觉得字里行间似乎爬出来一只只小蚂蚁在啃噬心脏。

      如蚁噬心啊……

      于是伸手攥紧胸口,捏也揉也掐也捶也,尚减不轻万分之一痛。

      他就着攥紧衣襟的姿势起身站到窗边,许是因着寒冷,背微微勾起。窗外透亮的光勾勒着他单薄的人影,沿身形画出一圈银色的线来。

      恍然间是白天听见伙计的言语:

      “听说没?安西将军在西线殉国了。”

      禅雅只听见这么句话,也足够他回味良久。

      安西将军,殉国了。

      他忽地忍不住笑,荒唐,这种笑话未免也太荒唐。比我舍了男儿身,为他着女装十五年只盼着他回头来寻我还荒唐。他那人打小便鬼一样的精,怎么可能仗打胜了却让自己死了。

      他不会死的。

      这么一忖琢,禅雅嘴角的弧度倒是拉得更开,模样说不上是凄淡还是柔婉。

      只要你活着,愿不愿回来倒也无妨。

      我不介意的。

      九、
      四月飞絮天,好景在人间。

      早在二月下旬,将将熬过了一个冷咂的冬季的久季县便已在城外郊野里刚刚打泥里钻出脑袋的草芽儿的叫唤声中苏醒过来。久季县民素来喜好植柳,街前巷后门里院外处处可见盈盈不握的婀娜腰,打入春到今近,尚不满两个月县里已然是丝绦垂碧、足绿满城。

      倒是民间有俗语春雨贵如油,也不只是冲了哪门子的由头,入春来就没见到过的细雨到昨日才委委屈屈抽抽嗒嗒地下了起来。

      午时已堪堪过去,因着这缠绵金贵的雨丝儿而少了来寻味的客人,华美亮堂的无味居前厅里倒是少见地显得冷清缺人气。店伙们各自散在自己的角落,抠着指头想着心事间或支棱起胳膊撑住脑袋打瞌睡,各自打发着各自空白的时间。谁也未曾分出心思去注意店门外街道上那在混在雨声里渐渐“笃笃笃”到近来的马蹄声。

      伙计上楼来叩门的时候,禅雅依旧是斜倚在二楼的雕花木栏边,单手撑着颔嘴角噙一丝笑,天气一样湿润的目光放在院里的桂树院外的高柳间打转,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门外的动静,便含着笑起身开了门,倒是把门外的伙计给看傻了。

      说来也是奇怪,打半年前起,这位无味居有名的冷美人老板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转了性子,不仅冰山脸融化了,为人也温和亲切了许多。想想初打始时,县里来看稀奇的的人简直能把店里挤破了,直到后来天儿冷得紧了才消停些。伙计纳闷了,是什么事能够让老板转变成这样呢?记得那时候举国上下正在为安西大将军办国丧呢,这能是高兴的事儿吗?虽然说老板现在这副模样肯定是好些的,但总觉得难以习惯。哎呀,真是搞不懂,搞不懂。

      忽然听见耳边有和风细雨般温润的嗓音在问:“二宝,你上来找我是什么事?”伙计才回过神来自己竟在老板面走神了,赶紧将手中的东西呈出来捧至老板面前小心翼翼道:“东家的,楼下刚来了个骑马的公子,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可非说自个儿是咱们的老板,说您是老板娘。咱们记得您来者皆是客的嘱咐,都没敢轰他出去,谁知他大吃一顿竟不给钱,咱哥儿几个就围着他要,他掏出了这东西说让我呈给您看,还说他姓吉,然后就催促我来找……您……”感觉到手中物被取了去,伙计二宝抬起眼儿一瞄,又愣在当场——

      老板抚着那不起眼的黑色匕首,竟笑眯了眼睛!这不啻于一道惊雷炸在伙计不经情事的心窝里。

      禅雅看着匕首失了神,伙计看着禅雅傻了眼,走廊那头突然有人很用力很用力地咳嗽着,禅雅于是敛了笑坐回窗边,伙计跟着垂下头退出房外。

      门外过道里是去了又来的脚步声,去的轻浮,来的沉稳,只是一声声的咳嗽盖住了步伐踏在地上的节奏。大概也的确是没拿捏好分寸,咳着的人越咳越真,然后真的咳嗽起来,一声盖过一声的动静震得楼道里头嗡嗡地响。

      禅雅抿起嘴角想绷住脸,却也掩不了眼底的笑,手里狠狠地捏紧了匕首鬼痴,打定主意不理这人,便听到一人用沙哑又高昂的嗓音一路唤道门外:

      “雅儿,我回来了!”

      喊得真切又缠绵,像桂花开时馥郁的香味般真切,像嫩柳抽芽后随风而起的缠绵。

      年复年桂香十里,故人泪否?
      还情时若垂长柳,共君折枝。

      禅雅终是忍不住,轻轻浅浅笑出声来。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故人不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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