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浮生未央》烟水霓裳

4、【皓月千里，将青衫隐去】

　　清冷的月光透过繁密的树木枝桠洒落在地上，万里无星，只剩一轮千古不变的皓月。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清辉流泻，浮过一个个斑驳支离破碎的浅影，洒在那个苍白无力的侧脸，勾勒俊美冷峻的脸颊愈加如梦似幻，却仿佛虚幻的宛如透明。

　　杨戬斜倚在一颗树边，微卷的黑发凌乱的披散着，苍白的脸上虚汗滚滚而下，身上，体内，五脏六腑到四肢百骸不断传来剧烈的刺痛，玄黑的衣袍下仍源源不断的侵出刺目惊心的鲜血，顺着盘根交错的古老树根流淌蔓延，仿佛要将毕生的血都一次流干，一滴不剩。

　　那双灿如星华，皎如秋月的星眸此时正的望着远处的山巅，一瞬不瞬。

　　皓月千里，倒悬在山顶上方，掩云撩雾间，树木和丛生的杂草的遮掩中，隐隐绰绰，更显得遥不可及。

　　这清冷了千万年的月光啊，伴随着一颗痴心，逐日冰冷，在一具冰冷的躯体里，一点点，死去……

　　家破人亡那天，他带着弱小不经世事的妹妹，四处逃亡，躲避天兵的追杀，日日苟且偷生，夜夜风餐露宿。

　　尽管如此，他还是笑着，尽管苦涩，他还是拼尽全力的保护着唯一的妹妹。

　　记得那一次三妹在梦中惊醒，眨着朦胧的泪眼，带着稚童的不经世事的清澈与懵懂在他面哭的声嘶力竭。

　　“二哥……莲儿怕……莲儿梦到爹娘……他们身上全是血……全是血……”

　　“为什么不让莲儿回家？是不是莲儿惹娘生气了……他们都不要莲儿了……二哥……莲儿是不是什么都没有？”

　　他轻轻抱起瘦小的妹妹，抬起头，仰望着无边无际的天，咬着牙拼了命不让泪水流出来，他轻轻的笑，带着兄长的宠溺和关爱，带着不符年纪的悲伤和倔强，手指缓缓抬起，指向深蓝天幕上那一轮皎洁的冰轮。

　　“莲儿还有那月光，只要有月光的地方，娘，爹，二哥，二哥和莲儿就都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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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人……”哮天犬默默望着杨戬，动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其实他知道，主人他，从来，再多的泪，总是一个人往心里流。

　　真君神殿里春秋无期的岁月，总有那一道身影，银甲黑袍，高贵无情，静静的凝望那近在咫尺却又仿佛总遥不可及的月宫，无人问津的默默的空对上整整一夜。

　　他记得多少个寂寂长夜，主人独自一人站在神殿中，傲然而立，月光将他的身影拉的好长好长。而自己就只能躲在冰冷的柱子后面，不敢上前打扰，偷偷的看着主人完全不同白昼时的神色，和那双眸子里流泻出的毫不掩饰的悲伤。

　　多少次，他都看不懂那眼神的意义，都不明白那眼神意味着什么，他只是那么痴痴呆呆的望着，直到在不知不觉中望的泪流满面。

　　直到有一日，主人亲昵的摸他的头，无力的倾诉，他才明白，主人为什么会那样无情的将他打下凡间三年，为什么追杀沉香，为什么将疼了千年的妹妹压在华山下暗无天日，为什杀了东海四公主又拼尽全力的救回。

　　所有的人都恨透了主人，包括主人那个最心疼的好外甥——刘沉香！

　　其实他是厌恶那个刘沉香的，有时候，看到那个少年为儿女情长而优柔寡断的样子，看到主人隐隐流露的失望和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他就恨不得，想去狠狠揍那个小子一顿了！可是他不能，因为主人说过，谁都不能伤害刘沉香，包括主人他自己。

　　可是他这个谁都不忍伤害的主人，这个运筹帷幄未雨绸缪的司法天神，却一手谋划了一场玩弄三界的棋局，所有的人都成了这局棋的棋子，包括他自己……

　　他给所有人安排的结局是自由，是希望。而给他自己留得，竟是一条不归路。

　　自己也想过，只要新天条一出，就与四公主一同说出真相，到时候再看还有谁敢辱骂他的主人！

　　可是当自己满心欢喜蹦蹦跳跳的带着四公主的魂魄去昆仑还阳，却怎么也想不到四公主醒来后的神情。恍惚间，只见四公主在听闻“杨戬”两字一瞬间的失神，随即流露出淡淡的嘲讽和迷茫：“杨戬？真相？什么真相？杨戬那小人亲手至我于死地，我为何要去救他！”

　　不负昔日在神殿密室中与自己朝夕相伴的温柔与大方爽朗，那样陌生的话语，诧异冰冷的举止，为何会这样？难道……她全都忘了吗？

　　“不，不是这样……”他难以置信的呜咽着，彻骨的寒意涌上心头，如千年玄冰，凝裂冻结，绝望而无助。

　　她真的全都忘了，忘了所有，忘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灵魂一付上实体还了阳就什么都忘了？

　　当惶惶不安的他赶到昆仑山下时，看到那个少年决绝的一斧，看到拿刀触目惊心的血痕，看到那个身影嘴角含笑的缓缓倒下，他忽然怕了，怕那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离他而去……也忽然明白了，它的主人，是心甘情愿，死在沉香的斧下。

　　主人，你从来就没打算说出什么真相吧？你是否就打算以这样的结局来结束这一切，就这样默默的死去，不去解释，不去辩驳，就这样，在他们的唾骂和误解中遗臭万年吗？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他，不论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他都不会离开他。

　　“主人，别再看了，别再看了……”哮天犬踉踉跄跄的站起身，在杨戬身前伸出双臂，想要挡住那九天之上的一轮冰月，挡住那薄云撩雾中朦胧的华山之巅，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月辉。

　　傻狗！杨戬在心中叹息，俊美的侧脸微微轻侧，冰凉的泪顺着脸颊划下。

　　记忆中，广袖流泻，舞姿卓绝的嫦娥；冷言冷语，暗藏讥讽的嫦娥；黯然垂泪，独守月宫的嫦娥；回眸一笑，清冷绝色的嫦娥……

　　那个清冷卓绝的人，寂寞了几千年，却只是心心念念着后羿一个人，她甚至可以为了净坛使者嫣然一笑，留给他的，却只有无穷无尽的讥讽，只有一次又一次漠视的转身，只有一个又一个冰冷无情的背影……

　　仙子，那样的一个人，他何尝不想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何尝不想与家人团聚，可是他真真正正承受的，只有一次一次徘徊在希望与绝望间的煎熬，煎熬到他痛不欲生，最终，他终还是一无所有……

　　杨戬闭上眼，脑海中闪现一幕幕的往昔。

　　沉香憎恶痛恨的眼神，三妹淡漠排斥的样子，众仙冷嘲热讽的嬉笑，猪八戒幸灾乐祸的神态，嫦娥不屑一顾的转眸，母亲被十日生生晒化灰飞烟灭在桃山下的惨烈……

　　三妹……若你的幸福是以我的命为代价……那二哥把这条命赔给你，也就是了……

　　娘……孩儿好累……这一生的担子，总算了可以放下了……

　　苍白释然的笑染上他滴血的唇角，千年来，从没有这样的疲惫，心中的酸涩苦楚愈发清晰而强烈，渐渐转变成窒息和绝望，染上那双曾斑斓了月影霜花的星眸。

　　伴随着那双眸中的死寂与朦胧；

　　伴随着孤云冷月下，高耸入云的华山之巅上纵裂间升起划破天际的金色流光；

　　伴随着地动山摇间，深沉长空瞬间耀如白昼般惨白的绚丽；

　　伴随着那人眼角缓落的，一滴炙热却凉入骨髓的泪……

　　眼眸渐渐闭上，无声无息。杨戬再一次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