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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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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深沉。燕国的雪下的愈发急了。冷冽的寒风吹的酒楼外的招子呼呼作响,街道两旁也人影稀疏,只是酒楼中还依稀透着光,带着三两点击筑声,透过门帘撒透过来。
酒楼外立着一人,背上背着长长的剑,左右两手各提了一坛酒。洁白的雪花随着强风打在他的脸上,而后一点点融化,可他也不着急进去,而是在门口仰头猛吸了一口气,满脸的快意与享受。离了一会儿,他忽而爆发出剧烈的笑声,震得门帘也抖了抖,听到里方得击筑声顿了顿,他才掀帘进入。
剑客带着满头洁白的雪花跨入室内,他爽朗的笑声瞬间在室内化作阵阵白起,见到室内的两人,他嘴角左方的酒窝陷得更深了:“八百里外就闻到你这狗肉的香味了,快拿来给爷尝尝!有酒有肉,还有你高渐离击筑,快哉快哉!”
高渐离身着麻布白衣,左手压弦,右手执竹尺击筑,虽说击筑是极悲怆的声音,却也透出了几分豪迈与欣喜来。酒楼另一方还坐着一人,手下狗肉翻滚、火光四溅,油汁顺着手指缓缓流下。两人对于这不速之客的到来没有丝毫诧异,筑声依旧,油溅依旧。
剑客却也毫不在意,走到两人身旁,放下一坛酒,又将另一坛酒的酒封拍开,将酒坛一把递送到高渐离面前晃晃。高渐离不为所动,似乎连眼角都不愿意抬,他最讨厌别人在击筑的时候打断他。剑客却不吃他那套,见高渐离没有动静,硬是将酒坛凑到他唇边,逼着他闷了一大口。高渐离猝不防及,被浓香的烈酒呛了一大口,顿时剧烈咳嗽起来,手下的击筑音也随之乱了。剑客大笑,一旁沉默许久的狗屠笑着摇了摇头,将一块烤的金黄的狗肉送到剑客面前,道:“荆卿,当心可别呛死了小高。”
剑客大笑:“我荆轲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死?”原来这便是齐人荆轲。荆轲好读书击剑,好谋有略,甚是有胆。荆轲剑术不精,却敢和剑圣盖聂论剑,敢和勇士鲁句践争道。之后来了燕国,常与豪贤长者相交,却偏偏是最喜欢这里的高渐离和狗屠。道是齐人,却是奇人。
高渐离毫不留情拍开荆轲还停在面前的手,道:“听说你和盖聂论剑输了?”
荆轲摸摸脑袋,羞涩地笑:“哪里哪里,不愿动手罢了,不过剑圣确实是条汉子,若是和我打上一场定是天昏地暗的。”
高渐离不置可否,也轻声笑笑,被酒呛过的脸庞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的红了。狗屠又递来一块狗肉,荆轲又拍开了另一坛酒,用碗盛上:“来来,尝尝我从田光先生家里带来的美酒。”三人肆意欢笑,却也只是沉寂在雪色中,外方夜色深沉,清冷依旧。
次日酒楼客人来,只觉楼中满味酒气与肉香,一如平常。却又似乎多了些什么,或许是昨夜的击筑音还在屋内未曾散去。狗屠招待客人,荆轲和高渐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向外走去。高渐离没忘带着自己的琴,荆轲也从未忘记自己视如生命的酒。荆轲一路高歌,高渐离眼神迷离也笑着打着拍子。两人行至闹市,天色尚浅,只觉露重星未绝。高渐离在路边坐下,从琴匣中取筑敲击,荆轲和而歌:“北风起兮燕雪急,雪愈急兮滞我履。唯恐时兮不我待,空余筑音与剑影。”荆轲反复歌之,唱到动情处热泪洒下,酒气又在此刻涌了上来,于是就披散着头发,满身油渍,在闹市抱着高渐离放声痛哭。
有早起行人及店家被哭声惊动,驻足观看,两人旁若无人。
2
今日是燕国少有的晴日,北风也渐渐不那么凛冽了。荆轲自书堆中坐起,用手遮遮刺眼的日光,却是抓到了一手的艳丽的温热。荆轲望着自己的手掌笑笑,燕国许久没见到如此灿烂的日光了。荆轲穿戴整齐,梳洗打扮一番,反复确认自己身上没有酒味后才出门。他此行去的自然不是去酒楼,而是田光先生的府邸。荆轲和燕国处士田光先生素来交好,他们家书多是一个原因,最重要的是,他家的酒格外的好喝。想到他家的酒,荆轲笑的更欢了,脚下的步子也迈的更大了。
门人通报过后,荆轲随之进入。田光先生并没有如往常一样习字读书,而是直挺挺地站在书案后,抬头仰望壁上的七国图。荆轲恭敬地立在门口,知道荆轲进来,田光先生也没有背过身来,这实在是于理不合,但也还好荆轲从来不在乎这些。田光先生立的久了,微觉脖子有些酸痛,于是低下头来捶捶自己的脊椎,这样一低便显得他的身子愈发佝偻,长长的白须拂过膝部。荆轲叹道,田光先生倒也老了。
田光先生回过身来,听到荆轲的叹气,也无奈地笑笑:“老了,确实是老了。”
荆轲也笑笑,并不接话。
田光先生又道:“前几日,太子请我谋划阻秦进兵之计。可我老了,确实是老了,这把年纪也难有作为了。燕国都知道君与我相善,于是我将荆卿你推荐给了太子。我知道荆卿你才能出众,还望别推辞得好。”
荆轲沉默,依旧没有接话。
田光先生道:“燕秦不两立。现如今秦军四处攻城略地,来势汹汹,怕是不时便要攻来燕国了。荆卿身在燕国,到时候恐怕也会被殃及,还望荆卿认真考虑。我知道荆卿也有图国谋策之心,今日事已至此,我答应了太子不泄露此事。荆卿若是应了,我倒是死的其所,若是不应,就当我用鲜血报了太子赏识之恩了。”话音刚落,荆轲只见眼前刀光一闪,待荆轲上前时,先生已然气绝。
耳畔顿时传来稀稀落落的哀哭声。门人都不知先生究竟跟荆轲说了些什么,只是刀是早就备好的,却不料是先生用来了断自己生命的。荆轲默然,对着先生的尸首三叩首,拂袖离去。
燕国本就是不该有灿烂的日光的。荆轲自田光府邸出来之时,日光早已被浓厚的阴雨覆盖,这云却又不是乌黑压人,而是透着些许白色的光亮。随着这白色的光亮,雪花又飘落下来了,北风强劲。
荆轲到了太子府邸前时,头发上早已落满了朵朵白雪,嘴角的肌肉也被寒风吹得有些抽搐了。荆轲告诉太子丹田光已死,告诉太子丹田光先生是为信守他承诺的“事不外泄”而死。看着太子听闻田光先生的死讯后捶胸顿足的样子,荆轲觉得嘴角的肌肉抽搐得愈发厉害了。太子丹哭喊着:“先生诶先生,丹不该有疑于你啊!”他的脸部挂着长长的泪痕,晶莹的涕水自唇边留下,一滴滴的落在跪坐而撩起的衣摆上,一点点地浸透。
荆轲恭敬地跪坐在一旁。太子丹似乎哭的还不够尽兴,他的涕泪就犹如庐山瀑布那源源不断的流水,来势汹汹不可挡也。曾几何时,太子丹抽泣着道:“荆卿劳顿,愿尊卿为上卿,舍上舍。”荆轲及旁人应诺,荆轲住进太子丹赐给他的宅子后,太子丹又不时送来异物、美食、车骑及美女,偶尔也亲临与荆轲论及抗秦之事。荆轲近几日较为闲暇,便将高渐离和狗屠一同接来新宅同住。
这天日尽月升之时,荆轲舞剑高歌,高渐离击筑庆贺乔迁之喜,狗屠依旧沉默地坐在一旁烤肉。院内宽敞,荆轲遣散了下人,烤肉的“兹兹”声与击筑、高歌声交织,却也透出几分冷清,不过三人倒是乐在其中。忽然门口传来沉闷的笑声以及众人的脚步声,三人停下望去,原来是太子丹带着众人前来拜访。
太子丹道:“荆卿好兴致啊!只是这院落三人过于冷清,来人上座,今日我等与荆卿把酒言欢,那边的两位朋友也请坐,这美妙的击筑音和诱人的肉香倒是老远就把我给吸引住了。”
高渐离和狗屠称诺,下人们很快将案和坐垫摆好,众人入座。太子丹身旁坐着一个健壮的汉子,双眉倒吊入鬓,眼神冷冽似虎,嘴角两旁唇沟下挂,甚为凶悍。太子丹拍拍此人,对荆轲道:“这是我们燕国的勇士秦舞阳,十三岁杀人,甚为勇猛。”
荆轲点头笑笑,举杯敬了敬他。秦舞阳冷哼一声,酒杯也未端,撇过头去,荆轲摇头笑笑。高渐离见荆轲遇了冷脸,不禁也笑笑,端起身前的酒杯敬了敬荆轲,一饮而尽。狗屠将肉送到两人面前,也举杯饮尽。
太子丹觉得高渐离击筑音甚为清冷,于是便遣了前些日子送到荆轲府上的那些歌女前来助兴。一时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太子丹却又深深叹息,从人忙问太子丹为何叹息。
太子丹道:“这样的日子怕是不会长久了。燕秦不两立,秦兵旦暮渡易水,丹恐到时候便无法与众卿同乐了。”
众人立马唏嘘不已,秦舞阳道:“这有何难!他秦兵来,我便将他们都杀光,看谁敢来扰我们清静。”
太子丹听到秦舞阳的话立刻就感动的痛哭流涕,他的眼泪又开始像庐山瀑布般喷涌了,这回连秦舞阳的衣摆也被浸湿了。
太子丹泪眼婆娑道:“我当年认得他时,他还叫赵政,那时我在燕国做质子,而他生于赵国……哦,他娘赵姬可真是可美人儿,咳咳……那是我们玩得可好了啊!我们一起放纸鸢,我们一起捉蚂蚱,我们一起博弈,我们一起论剑……可等他被立为秦王了啊,嘤嘤嘤嘤嘤……”太子丹有些泣不成声了,从人马上递上手帕给太子丹拭泪,还顺便帮太子丹顺顺气。
太子丹绞了绞手帕,然后一把丢掉,继续道:“他被立于秦王了啊,我于是就去了秦国当质子,我的命可真苦啊,嘤嘤嘤嘤嘤……本来说我们多年交情,你得对我好点吧,可他啊,竟然这般狠心……我说想回燕国,他又告诉我‘乌头白,马生角’才是我归去之日。想今秦国来势凶猛,秦王待我不善,秦军悍猛必定待我等不善,妄求荆卿与舞阳等同行,解我燕国之患。”
众人听得心中感动,荆轲与秦舞阳誓命刺秦王保燕国。荆轲明白,这是太子丹多年的梦想,他们也为此准备了很久。现在时机已经来到,他们应该为此付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但是……
“舞阳愿为太子而死,但愿一死,魂魄无愧。”秦舞阳大声喊道。
是了,但愿一死,魂魄无愧,收了太子如此礼遇,他确实应该礼遇以命相报了。高渐离和狗屠也明白荆轲的处境,他们也明白燕国对秦国的畏惧和愤恨,他们也知道秦军的骁勇,他们也知道秦王的狠辣。秦国横行多年,秦王几代人都奸猾凶横,倘若不给秦国反击,恐怕只能国破家亡了。
太子丹大喜,用衣袖拭干眼泪,又用衣摆擦干流涕,道:“取徐夫人匕首。”从人又递上手帕,又被太子丹一把拍开了,顺便还瞪了他一眼,老子演戏演得逼真你凑什么热闹。
下人去拿匕首的空当,荆轲默默发呆思索,自从遇见太子丹后他笑的愈发少了。太子丹也看见荆轲眉头紧锁目视前方,于是关心地问道:“荆卿可是有和不适?荆卿看什么如此入迷?”
荆轲一愣,掰着嘴角笑道:“那领舞女子的手可真是好看,轲竟看呆了。”
太子丹咧嘴笑:“我道是什么大事,喜欢还不好办。”太子丹对从人吩咐了几句,从人应诺退下。
不一会徐夫人匕首被献上,匕首有雕饰精美的装盘盛着,上面还盖着红艳的布。
太子丹伸手:“荆卿请。”
荆轲揭开红布,入目的不只是明晃晃的尖刀,还有一双女人的如美玉般秀白的葇胰。那双美丽的手自手腕处被齐齐断下,阴森的白骨和模糊的血肉糊成一团,那粉嫩的还带着血色的指甲在月光下散发着莹莹的光亮。荆轲被惊得一退,太子丹拍拍荆轲笑道:“荆卿喜欢,丹便献给荆卿了。这可是徐夫人的匕首切下的,你看这切口齐整,果真刀刃锋利,这若是划在秦王的脖子上,嘤嘤嘤嘤嘤……”
秦舞阳见荆轲抢了风头,立马抢话道:“舞阳请试匕首。”
太子丹点头。
秦舞阳拿过匕首细细端详着,薄细冷冽的刀锋,犹如女子曲线般柔美的刀口,刀口还带着舞女未干的鲜血,在明月和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诱人,阴冷又狂热。秦舞阳举着匕首走了几步,众人的目光也随之移动,忽然众人只觉刀光一闪,那个递手帕的从人已经倒地,颈部的血液飚了几丈高,他的身体还在地上不断地抽搐。不过一会儿,人便不再动弹。
秦舞阳肆意笑道:“果真锋利。”
太子丹欣慰地笑:“百金果真未白费,徐夫人匕首固然锋利,可也是但经过加工并以毒药浸泡过后,才有如此效果。”
荆轲双拳紧握,嘴角紧抿。高渐离已经闭上了眼睛,他在轻抚自己的琴。周围有人惊愕反胃的,也有大肆赞扬秦舞阳威猛和太子丹英明的。晚宴的高|潮已经过去,太子丹又待了才带着众人离去。荆轲还和高渐离、狗屠三人坐于院中,只是这里早已没有早时三人相处的愉悦快活,有的只是荆轲案上那双血迹已经干涸的手,还有满院的血腥气和燕国冷冽的寒风。
3
易水河畔响起了击筑声。有荆轲的地方总会有高渐离,有高渐离的地方总会有击筑音。击筑音向来是悲的,高渐离的眼睛已经被风雪迷住,不过没有关系,他从来就不是靠眼睛来掌握落手的。不过就算睁开了眼睛,也不过是天地茫茫一片洁白,如这结冰的易水,如这凝霜的燕地,还一如燕子丹等人身上的衣服。
睫毛上凝冰的霜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拂去,荆轲笑笑:“小高你如此美丽的眼睛自然是要睁开才好看。睁开眼来,看看我荆轲是如何从容赴死的。《黍离》悲,击筑悲,你高渐离悲,可我荆轲确实开心的。我当年以计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纳。我颠沛到燕国,广交贤豪者,可多遭冷遇,后来才遇到了田光先生。田光先生以死激我,我不可负;太子待我若上宾,我不可负;你知我懂我,可我却要负你了。”
高渐离沉默,他的眼睛又被再次猛烈袭来的风雪迷住了,只是这次冰雪未在睫毛上凝冰,而是化作温热的水,自脸颊划过,无声地落在筑之上:“再为我唱首歌吧。”荆轲悲怆苍凉的嗓音渐渐响起,他的声音向来是温暖和煦的,可是燕国的雪太寒,早已吹寒了他的声音。
周围隐隐传来众人呜呜哽咽的哭声。同行者在哭,在哭自己的命运,他们也将一去不复返,他们为家为国;太子丹和从人们也在哭,他们哭英雄豪迈,他们也是为家国而哭,不过不要自己送命多留几滴泪、哭得再悲伤些又如何?太子丹那如庐山瀑布般的泪水毫不吝啬地从眼眶奔腾而下,他鼻翼两侧的泪痕更深了,自从遇见荆轲后,他的泪痕就一天天地加深。从人的泪水在脸上冻结成霜,太子丹不同,他温热的泪水从未间断,虽然衣服下摆和袖口滴落的泪水早已成冰,他脸上的泪水还在奔腾,终年不冻。
荆轲一歌尽了。众人也擦擦眼泪准备收拾行装出发了。荆轲忽然开口高歌,道的是无尽豪迈与慷慨:“击鼓其镗,踊跃用兵。报君之意,我愿南行。手把其袖,刀刃其颅。功成身死,成君之意。”
众人高喊:“功成身死,成君之意!功成身死,成君之意!……”
秦舞阳冷哼上前,对太子丹道:“太子,天色将尽,既祖取道也已经完成,何不尽快出发!”
太子丹用手帕抹抹眼泪,道:“荆卿,前些日子我叫你动身之时,你便推脱等人同行。现今已到此刻,丹请先派遣秦舞阳入秦。”
高渐离手边有一个包裹,那是荆轲亲手为剑圣盖聂准备的。盖聂听说了荆轲的行动,想要一同前往,但因为所处之地山高路远,一时半会儿也赶不过来。高渐离知道,荆轲有了盖聂做帮手就等于多了一分保障,却不料太子丹因此怀疑荆轲惧,怕终是等不到此人了。
荆轲摆袖:“荆轲敢入强秦手刃秦王,有何可惧!如此太子嫌我迟缓,轲请辞行!”
荆轲带着众人登上马车,高渐离还在击筑,只是击筑音已渐渐被风雪模糊,那个决绝远去的身影依旧挺拔,只是高渐离的视线已渐渐模糊了,不只是因为这迷眼的风雪还是自己滚烫的热泪,耳边依稀传来荆轲最后的诀别之音:“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功成身死,成君之意!”
高渐离觉得自己的听觉也渐渐模糊了,耳朵已经被这易水的冰雪冻的没有了知觉,他仿佛之间又听到荆轲对他说:“……你知我懂我,可我却要负你了。”
……
众人渐渐远去。高渐离还在击筑,坐在易水边击筑,期间狗屠来过几次,送来了烈酒和喷香的肉,还有厚重的衣物。高渐离在易水边住了几月,听到秦国气势汹汹地向燕国宣战,听到秦王依旧身体强健地指挥秦将,听到刺杀秦王的刺客已经被剁成肉泥……高渐离离开了。燕国的太子丹被秦人杀了,燕国被秦国灭了,秦国不就便一统天下。
燕国的寒风依旧,不过宋国却从来没有如此的冰雪。宋国没有不破的冰,没有彻骨冰寒的易水,没有让人睁不开眼的风雪,也没有那个喝烈酒舞醉剑的人……这里依旧有狗屠的烤肉香,不过他却不可再击筑了,高渐离的击筑音是燕国人都知道的,而他现在是流窜的燕国刺客的同党。
耳边依稀传来熟悉的击筑音,不够悲,不够娴熟,不够完美。这般的击筑音怎能称出荆卿的豪迈与威武呢?这般的击筑音怎能表达荆卿的悲怆与苍凉呢?这般的击筑音怎能告慰荆卿逝去的亡魂呢?音太高!不对,手法不对;不对,竹尺击偏了;不对,不够连贯……
“诶,你这小小的庸保也敢指手画脚的,有本事你来试试?”原来他把心中所想都说出来了么,旁边人十分不满他的口气,认为他十分狂妄。
高渐离沉默许久,终是顺从了。他更换了衣物,一如他在那日送别荆轲一样。高渐离又要击筑了,为告慰他逝去的朋友,为那个他知他懂的朋友。
悲怆苍凉的击筑音自他修长的手下流出,犹如潺潺流过的溪水,细而不绝,他的击筑音是向来连贯自然的,他不用思考就知道下一个动作,他不用眼睛也知道下一步的落手。他的击筑音就像是缠|绵不绝的细线,细微悠长,却又串联着点点珍珠,一点点地绕过人心。他的击筑音就是荆轲的亡魂曲,哀回情悲,只为那远去的友人依旧记着自己的击筑音。
满座皆惊。后来人们知道他是燕国的高渐离,知道他是刺客荆轲的友人高渐离,也知道这是燕国击筑第一的高渐离。只是这里早已没有燕国了,也早已没有了荆轲,他高渐离为什么还在这里?很快就有秦军来找他了,因为秦王想听他的击筑音,那闻名七国的击筑音,不,现在只剩秦国了。不过以秦王谨慎的性格怎么可能就让他这样去?他的眼睛被熏瞎了,那双荆卿曾经赞叹过它的美丽的眼睛,荆卿说:“如此美丽的眼睛自然是要睁开才好看。”只是这双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
宋国的冬天也来了,雪是有的,只是向来是比不上燕国的彻骨寒的。狗屠在昏暗的灯光中靠着肉,案上有筑,筑边还有两坛酒,一如当年的浓烈与香甜。狗屠听说,高渐离将筑中灌铅欲杀秦皇,但终究是失败了,秦皇斩杀了他。狗屠默默地倒了三碗酒,干尽一杯,一杯祭了那张筑,一杯祭了一把早已绣了的剑。酒楼的招子在冬风的吹拂下呼呼作响,门帘外再没有那爽朗快意的笑声,这里冷清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