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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流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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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将那个人完全遗忘,却也深深刻在心底。记得有人说过,最深的记忆是遗忘,而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
林间,树影在身上流转,我走过的路有细碎的石子和带着馥郁清香的泥土。我是跟着那只白猫来的,它动作不紧不慢,像是在悠然散步,在这个不温不凉的清晨,在这个孤寂清然的初夏。木制小屋隐藏在青色树林之中,安静无声。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夏影,当时她蜷缩在小院里的木椅里,眼眸微垂,面容恬静。四周仍是一片安宁,唯留鸟语花香。那只白猫跑到她身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跑进了屋子里。我站在原地,自己也不知何故,或许只是在等待着什么。
夏影大概只是假寐,白猫跑开后她就醒了。她看着我,眨了眨眼,光影下的黑色瞳仁清澈如水。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夏影浅浅笑着,轻柔宁静,那种笑容犹如回忆的暖流,一阵一阵地涌回心底。
“你来了。”她看着我说。
我站在那里茫然无措,那个言语像是等待已久的期盼终于成真,熟悉亲切却不知缘由。
夏影起身走向我,她穿着棕色棉麻连衣裙,披着叶绿色的小外套。
消瘦的身子和白皙的皮肤。
她说,你来了。
我站在那里茫然无措。
夏影淡淡地笑,伸出右手:“我叫夏影。”
我轻轻握了握,点点头:“林安陌。”
她的眼眸弯成残月,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其实我们已经相识很久,只是还没有见过面,第一次见面,好像从未相识,又似久别重逢。
“第一次来这里吗?”她收回右手,声音轻柔。
“嗯。”我拉了拉肩上的包,里面东西并不多,但总觉沉重。
“很沉吗?放下来吧。”夏影就这么静静站在我面前,眼眸轻柔,胜似晨光。
我低头思忖,还是将包卸了下来。
夏影回头看了看,往屋子里走去:“进来坐。”
我跟着她走进屋子,里面简单整洁,让我想起林安轩在的空间。他曾说希望能住在平静安宁的地方,与一人相伴,终此一生。
“你现在一个人住吗?”我看了看很是宽敞的空间,在夏影指示下把包放在沙发边。
“嗯。”她坐下来,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让我坐下。“你要去哪里?”
我笑着摇摇头:“随便走走而已。”
我和夏影是第一次见面,说起话却像是熟悉的友人。
“喝茶吗?”
“好。”
夏影端了托盘,里面放着木制茶具,似乎有些年月了。
“外公买的。”夏影笑着,垂眸斟茶。“试试吧。”说着拿过一杯茶水给我。
“谢谢。”我双手接过,却没再多言语。
“这里很少有外边的人过来,所以很安静。”夏影捧着茶杯轻啜一口,抬眸看了看我,微笑着。仿佛面对着今日重逢的故人,又或是昨日方至的久客。
“你出来很久了吗?”
我看了看她,对这句话有些不解,夏影却只是看着我,没有做过度解释。
“不算久,大概一个星期吧。”我回答的是从离开家到现在。
“什么时候回去?”
“还不确定,看心情吧。”
夏影点头,继续喝茶,雾气在她本就柔和的面容上蒙起一层迷影。倒是让我想起来林安轩,他的容貌亦是柔美的,却多了一份清雅冷淡,不似她这般亲切。只是此刻此景,林安轩那张在记忆里被时间氤氲的脸,仿若重生。
我看了看窗外,透过树影摩擦的玻璃,四周一片绿意。少了夏日的炎热感,入眼入心都是沁人心脾的舒适感。
“你喜欢?”我转头发现夏影正看着我,仍是淡笑地问。
我顿了几秒才点头:“嗯。”
夏影转过身向外边看了看,又转回来看着我:“我带你去看看吧。”
我先是一愣,又笑着点头:“好。”
初夏的林子里仍是透着凉意,夏影背影单薄,不急不缓的在前面带路。香樟的树荫下满是清香,听得到虫鸣鸟语,沿路的土地零散地生长着各色花朵或绿草。
“去哪里?”我跟着夏影,虽是明白目的地并不重要,却还是没来由的问了一句。
夏影顿了顿,没有回答我继续往前走着。乌黑的齐腰长发轻轻荡漾出温润的色泽,恍惚一瞬,我竟有些迷惘了。
在一个小池边停下,清澈的流水自光滑平坦的石块上流下来,偶尔溅在她的裙角。
再往下便是溪流,不知延伸到何处,在来的路上也不曾见到。
我看着夏影,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转向池边,看向前方,似乎是想踩着石块到对岸去。正如所料,夏影走向前,落在流水的石上,身影仍是平稳的,我却总觉得她会滑倒。忙上前去,抓着她的手腕。夏影停下,抬头看着我,眼中迷茫,欲言又止。
“小心。”
她笑了,点点头。
石块上虽有流水,却很浅也很平坦,宽度也足够两个人站立。脚下站稳后抬眼看了看,对岸仍是一片茂密的绿意,似有小道通向未知的地域,大概是很安静的地方。
夏影走得很是熟练,应该经常往这里走。我看着正低头的她,或许是错觉,不经意撇到夏影嘴边隐约藏着笑意。
“那里是什么地方?”
“没什么特别的,和我家一样。”
“哦。”我抬头望了望,想来也该是差不多的风景,便没多问。
走到在两岸之中,夏影停下了脚步,蹲下身玩起水来。
我叹了声气,站在一边等她起身。等了好几分钟,夏影却仍是没玩尽兴一般用手抚着水,裙边被沾湿了也不顾。
“夏影,”我轻声叫她,想了很久才想出应该说的话,“你不是说带我看看的吗?”
夏影停止手中动作,抬头看向我,眨了眨眼道:“就是这里,你不喜欢?”
我又看了她好一会儿,本来自己也是没有来意没有目的,无论她在哪里停下都无所谓。这才后知后觉的开始环视四周。
清流静石,碧林无声。是很不错的地方,只是这么平静祥和之处,林安轩却不在。
“怎么样?”夏影已经缓缓身来,仍是抬头看我。
“嗯,很安心。”我也看向她,笑了笑。
夏影移着小步渐渐往这边靠,身子有些摇晃,我抓住她以免意外。却不经意瞟到她低着水珠的手,晶莹的水滴滴在她的群上,留下点点印迹。
微蹙了眉,拿出纸巾执起她的手给她擦拭。
“怎么这么顽皮的。”
说完这句话我又是一愣,分明和她是第一次见面,却丝毫不觉生疏反而十分亲切。总感觉夏影像极了记忆里的某个人,却又怎么都想不出是谁。
夏影笑了笑,抢过我手中的纸巾自顾自的擦了擦手又扔给我,继续蹲在石块上玩起水来。
我看着她缩成一团的身影没有言语,也蹲下来开始以手抚水。也难怪她这么乐此不疲,这水不仅清澈,且凉爽,尤其是这样的季节,流过手心时更觉着舒服。
光波粼粼的表面宛若星辰,斑斓的色彩映射在我和夏影的脸上很是璀璨。
夏影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又转头去捧起一掌清水放在嘴边喝起来。
我半是疑惑半是期盼的看着她,见她那模样却甚是享受。于是学着捧了水喝下,甘甜纯净,沁入心肺般的一阵清爽。
很久没有喝过这样冰冷的清水了,或许是从来没有喝过吧。我撑着脑袋,看水流的上游,不知何为起点。看着看着就犯起困来,眼皮直往下掉。
夏影回头看着我:“要不要去休息一下?有客房的。”
我看向她,犹豫不决。
“走吧。”夏影起身,绕过我往回走。
日光使人昏沉,淡香仿若梦中。我愈发迷蒙欲睡,跟着夏影到了她的那间屋子在客房睡下。
2.
醒来时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睁开眼看着木制的房顶发呆,单色窗帘掩不住柔光。没有城市的喧嚣和落寞,虽是孤独却不寂寥。
坐起来才忆起这是夏影的家,我正睡在她家的客房。揉揉眼走出去,屋子仍是安静如常。
“夏影。”沿着墙寻找,墙纸的花纹摩擦在指间安谧的延伸着。
“你醒了。”夏影提着篮子从门外回来,里面能看到青菜蔬果。
“嗯,你出去了?”我点着头,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
“嗯,要吃午餐了。”夏影提着篮子走向一边的厨房,倒了一杯水又折回来递给我,“喝点水去坐一下,很快就会好的。”
我并不觉得很饿,只是拿着水走向沙发。
夏影做的菜很简单,与这里的环境一般清淡安宁。或许是受环境影响,但生在城市的林安轩却也有这样的习惯,不知是他一直这样,还是在和我住一起后改的。因为我不太喜欢吃肉,大概也是不很健壮的原因。
没什么胃口,简简单单吃了一点。夏影也不多说什么,低眉自顾自地吃东西,长长的睫毛下是恬静双眸。
“我下午还要出去一下,”夏影抬头微笑着说,“不能陪你转了,不过明天是有时间的。”
我点点头:“我自己随便看看就好。”
“那你记着我的号码,我六点之前会回来的。”说着她将自己的手机递给我。
相互存了号码,手机也还给她,窗外仍是一片安宁的光束撒落树林间。
“下午要去哪里?”这句话是我问的夏影,听起来似乎是我已经在这里安居很久了。
“哦,只是帮忙照顾一个孩子,他父母这几天不在,奶奶陪着也不太方便。”
我点点头,想到那时和童觅一起照顾过的那个小男孩,算起来也可说是当过一会家长了。只是不知道夏影这样的女孩是不是会更细心温柔些,我抬头看了看她,右侧的长发已经顺到肩后,左侧垂落着在柔光下微微泛黄。
夏影起身开始收拾,我却静静坐了好一会儿。
“我来吧。”
夏影愣了愣抬头看向我,我只是微微一笑开始帮她整理。
她做的食物并不是很合胃口,但只是不合胃口,就像缺了什么一般。她收拾东西时也不如意料中的顺手迅速,似乎有些摇摆不定——不知道如何形容,只是那样的动作让我这样感觉罢了。
“你什么时候去?”
夏影站在一边似乎有些无措:“大概两点。”
我收拾好开始洗那些东西:“嗯,先休息一下,这些我来弄就好。”
“嗯。”
我没有看到夏影的动作,只听到她步入房间的声音。
这些事情对于现在的我已经十分熟悉,林安轩离开以后我身边没有出现过其他人,一切都依照记忆里他的一举一动来做,熟能生巧。
坐在沙发上休息一阵,听到夏影从房间出来,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两点差十分。
“要出去了吗?”
夏影点点头,笑了笑便离开了。随着挂在门上的铃声响动一阵,夏影关好门,又停顿一阵左右看了看,这才算是离开。
环顾一周,这间屋子因着简单而显得整洁,却还是需要整理打扫。想着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倒不如礼尚往来地帮帮忙。
以前一个人住的时候总觉得整理房间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和林安轩住一起后就由他来整理,偶尔被他带着整理好房间就会觉得也不会很麻烦,反倒是心里舒服了不少。
就像这间屋子有林安轩的气息一般,我整理时比平常更加仔细。屋子里有三间卧室和一间小书房,说着是书房不过是被书架隔开的一小块空间。飘窗上放着矮木桌和方枕,桌上还有本夹着书签的书,看着倒是很舒适。
夏影的房间没有去整理,另外两间也很简单,我住的那间异于其他房间的干净整洁,另外一间像是有一段时间无人进出一般并不凌乱,只是落了些尘埃。
一切完成以后还不到五点,一时兴起又跑出去买了食材准备做晚餐。
回来时惊觉自己并没有钥匙,想着夏影在门口那一阵停驻。移开了门边的小花盆,果然钥匙静静躺在下面。
于是再等到夏影回来时晚餐也已经弄好了。
这一点明显让夏影感到惊讶,她在门口站了好一阵,直到我看着她笑了笑她才终于缓过神来。
“都是你做的?”她看着餐桌上的菜,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嗯。”我拿了碗筷摆在自己对面,“去洗洗手吃饭吧。”
夏影自然是笑着跑了去又跑了回来,动作迅速到几乎是眨眼之间。
我满脸期待的看着她:“试试吧,算是礼尚往来。”只是心里并不是如此期待,似乎知道了结局一般反倒是有些失落。我安安静静地观察着夏影的神情,她眼眸微垂,恬静如婴儿。我看到她的唇边浮现浅浅微笑,却并不那么幸福,像是尝到苦涩的味道。
“很好吃。”夏影说。
“谢谢。”我如是回答,低头也尝试起来。现在也忘了刚才意料都的回答是什么,此刻只觉失落。
然后夏影吃了很多,她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我知道这不是违心的话,却已然怅然若失。
纵使夏夜依旧薄凉,吃过晚饭后坐在小院子里休息。
一片树影蝉鸣。
自然而然地抬头看天,所见却不过一块块被树叶遮挡的零碎天空,闪烁的星光和沉静月色。忽然就想起以前和林安轩一起的时候,在奶奶的老家也有一块空着的平地,天晴的时候一家人坐在那里喝茶聊天。小时候奶奶说过她和爷爷的往事,说那些记忆时她的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像是回到了过去一般。在我眼中她一直是那么坚强又慈爱的人,爸爸说过奶奶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全然不是如此。他说她曾是那样一个沉不住气且有些任性的人,即便是在当了母亲之后也久久没有改过来。
或许是时光,或许是自我,又或许是身边的人。我们眼中这个慈爱祥和的人就真的如此慈爱祥和了,我不知道爷爷长什么样子,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指的是包括我和林安轩的所有同辈。只是在她的描述中是个平静又不失幽默的人。
我一直在想,这样的两个人,同舟共济度过了飘摇浮生,若不是因为这份平静与乐观大概也无法到达彼岸。
奶奶也离开后那个屋子就空了下来,每年都有人回去打扫或祭拜。我曾经没事找事的一个人跑过去,乡间的田野里有枯草和禾苗的味道,仲夏之夜头顶是清晰地星空,而城市总是一片霓虹笼罩的雾霭。
难得的平静,其实想起来我的生命中似乎一直都是这般平静,所以说不上难得。只是十分安心。
那个时候我一个人带着藤椅优哉游哉地在坪地上看夜空,原处的人家透出昏黄或白色的灯光,毫无声响地陪伴在遥远的地方。
我以为会一个人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睡上一觉,枕着流年和被他们叙述出的美好回忆,伴着漫天星光和静夜虫鸣。但林安轩还是赶到了,离开的时候我就和他一个人说了偷溜的事,看到他的时候我只是笑笑,没有愧疚和疑惑。
林安轩背着包双手环胸看着我,勾了勾唇角,类似慵懒的表情在他脸上浮现。我一直以为他是那么静谧安然的人,原来也会有这样的神情。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其实问这句话很没意义,不论是对他还是对我。而且这句话也没有着重点,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突出的“你一个人”还是“你怎么来了”。大概这句话是我希望他会问我的吧。
然后意料之中的,他的回答。
我看着他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应该是“你不是也一个人来的吗。”或者“你不是也来了吗。”关键在于他听到的重音在何处了。
哦,结果还真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林安轩没有回答我,走向坐在藤椅上半抬着头看他的我——那之后我一直在想自己那个时刻的模样,那么悠然懒散的望着星空那么久,微风吹散了发,似笑非笑的表情。大概是几近瘫在椅子上了吧。因为我看到林安轩眼中的笑意不明愈发鲜明浓烈。但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他漆黑的眸子里似乎一无所有,却又熠熠生辉。额边还有些许汗珠,发丝也因此贴在鬓角。那时候我想,如若不是这般,他在微风中的面容,被轻轻吹到的青丝和白皙肌肤一定比良辰美景更良更美。他没有说话,默默进了屋子,而我继续仰望星空。
再次出现时使我惊觉的不是脚步声,而是他沐浴后的阵阵清香。游离在悄无声息的夜风里,那种气息分明是淡然的,却让人轻易察觉难以忘怀。
事过境迁,时至今日我也记着,所以在夏影的屋前会难以克制的念想一番。只是难免要留一段物是人非而感慨与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