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捌 影阑珊 上 ...
-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点点灯影之中，阿久爱不释手地低头把玩着那柄团扇，面额却突然撞上了一堵硬邦邦的墙，她愤然抬头，一晚上撞上他两次，不知是天意还是这人有扮墙的癖好。
“喂！”阿久揉着额头轻斥，直想喷出眼中的怒火把那堵墙烧个片甲不留。
那面墙慢悠悠转了个身，墙面上裂开一丝月牙细缝，露出雪白皓齿，面前的人轻启双唇，吐出两个字来。
“荣修。”
“唉？”不知这俩字有何含深意，阿久愣愣的摸不着头脑。
“名字。”他无奈地解释。“我不叫‘喂’，你可以唤我——荣修。”墨眸含笑，明明是初遇，举手投足之间却像是与阿久相识了几十年。就算她长得再像他的故人，哪里还找得出比他更自来熟的。
阿久愕然，看着他映着点点花灯烛火的瞳眸，有些不自然地应了声，“哦。”
再要说话，耳边却捕捉到细雨般的鼓声，节奏轻快活跃，在喧嚷的花元灯市上更添一份欢快。阿久向一旁看去，只见路旁架了面金边红漆的牛皮小鼓，一个只八九岁的男孩站在鼓旁落手而击。
那男孩到底是还小，击向鼓面的力量有限，鼓声尚柔，阿久却被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吸引住了，注视着击鼓孩童忽左忽右时疾时缓的身姿不禁露出春雨般的笑。
荣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是一笑，再回过头来，她脸上原本酥心的笑意却骤然消失不见。
男孩身后站着两位中年男女，看样子像是夫妇，男人乐呵呵地看着男孩儿的动作，眼中满是骄傲自豪，女人抿唇而笑，手中握着一绢布帕不时抹去男孩额上的细汗。
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啊。
烛光把灯市照得明亮如昼，她立在热闹的街市上，滴滴荧光点缀于身侧，更衬得那个清瘦的身影飘摇孤零，伸手不可触及。
阿久心里一直空着的那个位置忽的疼起来，不是那种钻心刺骨的疼，却细细麻麻，像不小心溜进靴子里的石子，虽不至成伤，却时时刻刻硌着她，成为她心底里一个结了疤的针眼。
荣修看着这样的她，尚不知姓名的街头女子，自她眉间漾出的些许伤痛碍眼得很。
“你还欠我一个交易。”
身边的人忽的作声，阿久猛然从殇梦中惊醒，却没有听清他的言语，只得微仰头一无所知地看着他。
“我记得，”她眼中的茫然一丝不差地落进他眼里，但他好像并不介意，“这柄团扇似乎并非来历不明，不知姑娘是否记得它的来历？”
刚刚舒展的眉似乎又皱了起来，而且比刚才更能表现情她的绪不郁，荣修却似乎十分乐得见这个结果。
“你只需告诉我，放莲叶流星的时候，你心里许的是什么？”
等着狮子大开口的某女闻言呆了呆，又似乎不相信一般怀疑地看向开价的某男。荣修似是心无城府般咧嘴一笑，“这很难吗？”
“对，很难，”阿久无需反应顺口接话，“换一个。”
“那么，比起那盏靛颏花灯呢？”
惊讶地睁大水眸，他居然看清了花灯上的画？下一刻，阿久眼中的惊褪去换上了自从遇到他开始就频频出现的怒。
“你！”阿久是真的恼了呀，那盏花灯放下去许久，就算骑上快马追赶，也不能保证莲座载着花灯淌入了哪条支流，更何况那花灯还是破的，难道要她脱了衣服潜下水去捞？
想到这，阿久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冷战。
“不然……扇子还给你好了！”
“还？”一团白绒递至身前，荣修看也不看一眼，“这柄扇子如今在谁手中，与我们的交易可是一丝关系也没有，若你一定要还，就把花灯一起还给我好了，我也不介意再多一把扇子。”
阿久气结，清眸含怒望他，瞋目扼腕，怪只怪她太大意，草草与他结成这个所谓的交易，没有问清楚交易的内容，落得如今司农仰屋无可奈何。
“莫不是……”见她久不做声，荣修适时开口道，“姑娘许下的流星愿，有什么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荣修微眯眼帘，俊目中的兴味斑斑可见。
意识到这人的心计，阿久撇开眼不看他眼中的探索，那目光好像直直看进她的心底，看到连她都没有发觉的情绪。阿久忆起刚懂事的一年，她刚知道自己是“河妖的女儿”。
心智脆弱的四岁女孩蹲在药庐外的阴影里，身后的竹篱牢牢遮住她小小的身体。大孩子们远远地聚成一堆，嘲笑她没有爹娘，因为她是被河妖丢上岸来，被余药翁从河里捞上来，待把她养得白白胖胖之后再丢回去。
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地上的一群蚂蚁，走不快的那只小蚂蚁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它也有爹娘吗，会不会也是河妖扔上来的呢？当爷爷找到她的时候，他只是摸了摸她薄薄的头发，牵起她的手把她领回家。那时候，爷爷看她的目光也是这样，好像什么都知道，好像可以看到她能看到的一切。只不过，爷爷看她的时候，她原本微凉的身体慢慢温暖，而眼前这个人看着她，她只想把他的眼睛狠狠地挖出来。
“既然交易双方不相能，那就欠着吧。”阿久收回扇子放入竹篮，转身向他，“靛颏花灯我已存于河下，公子只能自己去取，你如果不愿，白得一柄团扇我也不介意。”说罢潇然转身。别的她不会，缓兵之计还是懂一点点的，只怕他与她再无见面的可能，哪里还记得起那个交易。
峭眉微挑，荣修望着将要隐于灯火中的清灵背影负手而立，继而抿唇绽出一笑。他自幼聪慧，自恃阅人无数，让他过目不忘的人不少，可真正能记在心里的却不多，明火暗灭中他的笑动人心魄，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千万别这么快就不见了。目光擒住那抹纤影，举步远远跟上。
还未走出花灯的汪海，便见一队着红戴绿的人敲着腰鼓过来了，阿久站在人群后踮脚张望，待看清之后，轻轻“啊”了一声，是花元节的夜闹。
温叟镇每一年花元节的晚上，赏过花灯之后便是观夜闹。
夜闹的人群慢慢走过来，足有几十人之多，除了打腰鼓的十几人脸上画了彩谱，余下的均戴着各色不一的面具，手里提了花灯沿街而舞。荣修站在阿久身侧看着夜闹的人群走过，觉得那些人的舞蹈实在怪异，似是驱魔人，可就着那样的动作舞起来却不如说更像是魔。
荣修兴致缺缺，阿久却兴致怏然，她不知从哪里拿了两个面具，递了一个黑脸竖眉面具给他，自己带上一个红白交绕的精卫面具。
荣修低头看了看手中眉目憎怒奸相毕露的一张黑脸，问道，“为什么挑了这个？”
“因为，”娇俏的精卫眯眼一笑，面具上的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弯成两道柳叶，“你在我眼中就是黑的。”
荣修不情愿地戴上面具，看着钻进夜闹队中的她，双眸很合情境地蒙上一层奸笑。
阿久随着夜闹往前走，周围都是新加入的戴着各色面具的人，隐在精卫面具下的一双瞳眸不时地眯成弯月。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后面撞上来，阿久转身刚要扶住他，那个带着面具的小孩却像是没发觉，一蹦一跳地往前挤进了人群。
阿未？
阿久愣了愣，看那身高身形与阿未不相上下，半月不见，周青弥回来了吗？
“阿未……阿未！”阿久大声喊，但那小孩却着迷于夜闹，听而不闻，反而蹦跳着离她越来越远。
心中一急，未多想便拨开人群追了上去。夜闹的队伍正经过石桥，一下子人群都堵在一处，更加难以向前。阿久心中只想着抓住阿未，不顾人多地见缝就钻，却不慎被赶热闹的人撞了手肘，阿久手臂上一痛，手指失了力，竹篮顺着被撞的方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落下了石桥。
阿久惊呼一声，可是鼓声震天，人群依旧未停。竹篮落在一叶未放花灯的莲座上，夹杂在满河的连夜流星中浮在河面，竹篮里的团扇淋着水波越发的好看。眼看竹篮就要慢慢漂远，她回头看看前面，阿未的身影早就寻不着了。
待她好不容易从夜闹中挤出来走到河边，视线扫过一个一个莲座，莲座上却没有她的竹篮，以及她好不容易赢来的雪绒团扇。不，应该说，好不容易从荣修那里用一个交易换来的团扇。
阿久摘下面具，废然而返。哎，这回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团扇呀团扇，你既然下了河，就好好与那盏靛颏花灯做个伴吧，毕竟，都是从一个主人手中出去的。
眼前突然出现一张面目憎怒的黑脸，阿久一惊，倒退了一小步，站定之后才发现那是张面具，并且还是自己挑的。
“走得这么快，想摆脱我？”面目狰狞的的荣修却是轻快得很。
她鼓衰力尽地忘了他一眼，之前以为她赢了他一局，没想到这么快又败下阵来。
“团扇不见了……”
阿久嗫嚅声中似有一丝委屈，荣修除去面具，那一张俊脸上却是春山如笑，“所以？”
“所以……我可不可以不要兑现你的交易？”月眸微抬，满含期待。
“不是我的，是我们的。”荣修负手绕着她走了半圈，颊边的笑意未减更盛，“而且，我说过了，这个交易里，扇子如今可有可无，现在只剩下你来践行剩下的部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捌 影阑珊 上
